二哥,不是和我同爹的二哥,而是同爷的二哥。
二哥,其实七岁以前,我是不知道这世上我还有这样一位二哥。
二哥,也仿佛不是我的二哥,因为至今,我与二哥见面的日子加起来都不足一月。
但是血缘是一条我们谁也扯不断的纽带,无论在哪里,他是我二哥,我是他三弟。
据说,在二哥很小很小的时候,大伯就与伯娘离异。离异的原因,二哥在他的文章有他自已的表述,而我却的确有些不信。为此,我问过许多同族长辈和不同族的知情乡邻老人,可最终都没有过统一原因,如此我也是不知道其中究竟,但结果都一样,二哥确实只在成长不到两岁就随伯娘离开了我们的家,一去十多年。
二哥出生在我们家,却不长在我们家。所以二哥的童年及读书经历,有多艰辛困苦,我是不能见过,但我听过,且大多是伯娘讲的。在辗转迁移中,他被人打过被狗追过被山洪水冲过,睡过鸭棚猫过崖洞躺过茅房也住过仓库。二哥,是一辈子都应该感谢伯娘的,因为即使在这样的条件下,倔强的伯娘都始终坚持着让二哥上学读书,从不曾让他哪怕失一天学停一节课。当然二哥读书的日子也苦。在学校,他是穿得最烂也是吃的最差的。有雨的日子,为了不打湿伯娘给他做的布鞋,他就将鞋脱下光着脚丫去学校;有雪的日子,为了保暖,没有袜子,他就用破布将脚裹上,鞋里再塞上干稻草。听伯娘还说,二哥读书时,一块盐大头菜,他要吃几餐,一碗酸菜,他能吃一星期。
都说苦难是所能磨练人意志的大学,那么勤奋就应当是这所大学最好的老师了。而二哥勤奋到什么样程度?伯娘说过,二哥读书,不但勤奋而且有些痴迷,一坐能坐忘了吃饭,一读能读到月落星稀。伯娘的话,我是信的。他在保靖工作时,我就亲眼看他在一小书摊前,坐在专为看书人准备的小马扎上不吃不喝的看了一整天的书。勤奋,是帮了二哥大忙的,让他不断从成功走向成功,也无论让他到哪里,一路走过,一路花香,一路风光无限,也让他从一个近乎流浪儿变成大学生、人民教师、记者、编辑、国家一级作家、第九、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民进中央文艺委员,作品也接二连三被收入从小学到大学各种版本语文教材。
如今的二哥,早已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北京城里,受人敬仰和赞誉,可又有几人知道,他走过的路有几多磨难,几多艰辛,几多血与汗!
初次见到二哥,是我六岁时的下午。我正和同伴玩,娘来叫我回家。说是二哥来了。二哥来了,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家二哥。他在镇上读书,每次回来,都能给我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可一到家,我没有见到我镇上读书的二哥。而是看到一个比二哥高不了多少的大男孩站在我的院坝上,头发有些零乱,脸有些黑瘦,一身的衣裤显然已洗过多次,泛着白透着旧,脚套一双已烂了边的解放鞋。
“这就是你二哥,快叫!”娘指着他要我叫。
二哥?望着这从未见的人,我着实有点心怯,身子不由地往娘的身后躲。
“老三,是老三吧,过来过来,让二哥看看。”
这个大男孩子说着竟然走过来,要摸我的头,吓得我撒腿便向屋里跑,躲藏在门后边,大气也不敢出。
后来,我知道这大男孩确实是我二哥,大人们叫他四龙老二,大伯家的,已出门在外十多年,高考未被录取,想补习,希望家族帮忙就回来了。
当晚,二哥就住在了我家。二哥和我的话不多,和学长大哥的话多,并不时从他们嘴里叽哩咕噜冒出几句我听不懂的话。他们告诉我那是英语——英国人说的话。
第一次见到二哥,我还有些天真,还问他这么多年都不回家,是不是外面很好。他没有回答我,只笑。但从此时开始,我对他崇拜。“我二哥能说英国话”成了我那时向小伙伴们最爱炫耀的话。这也让我从那时起对读书充满了渴望和期待。
第二次见到二哥是在他家。因很多原因,二哥虽然回来了,但家却不在我家,而是在一个叫良寨的地方。去二哥家我是和我自已的大哥去的。数不清我们翻了多少山,也数不清我们过了多少沟,才终到了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寨——良寨。但二哥的家却不好找,问了几个路人,说起二哥的名字都说不知道,最后有一个年老的,指着远远的山旮旯一座冒着烟火的屋说那家就是。
顺着老人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二哥的家。站在那所谓的院坝上,我和我哥都惊呆了,这是二哥的家吗——这不分明是旧时生产队待折的仓库吗?黑黑的板壁,倾斜地几乎要倒的屋架,戴一顶这破那烂的瓦帽。正当我们惊讶时,从半遮半开的仓楼门探一个头来,是伯娘。看到我们的到来,伯娘显然高兴,几乎是从高高的仓楼门上跑跳下来接迎我们。打量着二哥的家,我年纪虽还小,也是不自觉地在心里心酸。这真是二哥的家吗?屋檐下,几个青石岩头和着黄泥巴垒就的灶,显然烧过很多的柴火,黑青着脸。灶的旁边立着口破边的缸,缸里的水是清亮的,但缸底的泥沙却睡了厚厚一层。缸边立着一根刮了皮的桐树架,上放一个手把已被握得发亮的干葫芦瓢。仓楼门边,一个断了脚青架角倒放着,只有一个没有盖的鼎罐孤独陪衬着它。仓楼内,最显眼的是一口老式木箱,上放着三个碗和几双筷子,再里边就是团干稻草、烂草席和两面补了又补的棉被组成的床。这时我哥象教育似地对我说:“看到没有,二哥就是从这个家里考上吉首大学。”
我们在二哥家里等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等到二哥回来:一大捆柴挤压着他的身,让我们看不到他的脸,只有团团热气从柴的边缘冒出,明显地那是二哥热的,待二哥放下柴,我们才发现二哥竟然是光着上身,一身的肌肉黑红着透着汗水。
那一天晚上,是这么多年来,我和二哥说话最多的一晚。他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但又想知道的事,比如大学干什么的,火车是什么样子等。他还告诉我,读书好,读得书,就可以和他一样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就可以为家人为社会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二哥还说,人要有理想,也要经得住困难的考验,再有困难也不断了理想,只要肯坚持,理想都可以成现实。
这一次见面,我亲眼看到了二哥的穷困与潦倒,也亲眼看到了二哥在穷困与潦倒里依然勤劳与自信一面。这一次见面,也是给我启迪最深的一次见面,二哥竟然是在如此环境里变成当时屈指可数的大学生,这需要的是怎样一种精神哟!向二哥学习,向二哥学习,再向二哥学习,就成了我当时已读小学五年级的一种心愿。
最近一次见到二哥,是在伯娘的葬礼上。此时的二哥比以前见到二哥,身体状况要好的多,不再黑瘦,而是略略发起了胖。事业也比以前有了成就,那一批又一批前来吊念的人是明证,那一堆又一堆的花圈也是明证。而此时的我,却大不如此,贫穷让我失去上大学的机会,也让我对生活心灰意冷到极点,再加上伯娘的去世也让我生痛。所以一连几天,见着二哥,我都未主动跟随他说上一句话。直到我们要走的前一晚,在我父亲的催促下,我才将我在《团结报》上发表过一些文章给他看。二哥很高兴也很认真地看了我写的所谓文章。
“这个《木匠二叔》,是不是文良二叔,我晓得他的事,写得还可以。”
“这篇也不错,《大侠故事》——大侠?大侠是谁,是不是虚构?虚构也符合情里,让人相信。”
“《老财的秋》也好,写活了乡下秋收场面。”
“《娘的话》最好,一看就真实感人。”
……
听着二哥的话,说实在的,我当时确有激动,甚至自负,认为自已如果努力下,有可能就可以和二哥一样出名成家。二哥还说,作文是一件辛苦的事,也是件愉快的事,贵在坚持,并说失败不要紧,困难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人要有骨气,有恒心,有好好活的勇气。二哥的话,像滚动的春雷,一阵阵在我的心头辗过,使我很快从高考的阴影中走出。但我并不是二哥,我没有二哥的能耐,也没有二哥做事那始终如一的精神。所以直到现在我依然是一个几乎不能养活家人的人。但二哥还是给了我信心,给了我启迪,给了我前进的动力。所以无论我在家里还是广东打工的路上,对于困难,我都不再后退、恐慌,都尽着我最大的能力面对着。这就不能不要感谢二哥了。
二哥和我同爷,自然我的家乡也是二哥的家乡。但在二哥的眼里,家乡仿佛只是一个极小的概念——生他的地方。二哥,极少回家乡,而这都有些让家乡人生恨——别的寨子出了个芝麻大的官,都晓得为家乡做点事,搞个项目引个资什么的,而他都坐在北京城,我们却屁光都未粘上,那怕一颗钉子一颗肥料,不给就不给,这些年竟连回来也懒得来了,还是不是我们鳌溪人。乡亲们的话有些难听,但也的确是个实情。二哥确实没有给家乡什么,算他最后到家乡,也确是又有十来年了未回家。这让我们镇上的干部都有些犯凝,你们寨出了那么大个名人,怎一点不肯帮你们。但是乡亲们从来都是嘴上说,却没有一个人去真求二哥什么,可能是二哥的过去,让他们感到内疚,又可能是二哥的精神感染了他们,那就是乡亲们给二哥成长经历总结的两个字“硬爬”。
也许二哥是真的希望我们不把他作为依靠,希望我们“硬爬”。因为二哥虽然没有给我们这些亲戚们做什么,却为社会上做了许多好事。张家界和湘西自治州有关单位到省里和京城跑项目,他都是尽心尽力地牵线搭桥。为了桑植县细沙坪有一所像样的希望中学,二哥找到湖南长丰集团,希望长丰集团帮助。长丰集团的猎豹汽车闻名全球,年产几十个亿,二哥跟长丰集团董事长李建新是多年的朋友,按理开了金口,董事长也会答应。但二哥为了事情更为顺利,为了感谢长丰集团,硬是一口气喝了几十杯白酒,直到被送往医院抢救。李建新和长丰集团完全被二哥的精神所感动,很快投资近200万,修了一栋教学大楼。李建新董事长说:“我们纯粹是因为彭学明的精神而感动,很多文化人找我们都是给自己拉广告,要赞助,彭学明是给他们家乡的孩子要赞助,我们感动”。
二哥任全国人大代表时,每月到人大机关坐班两天,接待群众来访,为上千个求助无方的百姓打赢了官司。多年来他还坚持助学,帮助20来个中学生和大学生完成了学业。
二哥做的好事很多,很多。他的很多朋友都知道。但他很低调,从不接受媒体采访报道他的这些先进事迹。为百姓打官司的事,湖南省人大曾经想让中央和省市媒体集中报道,跟二哥沟通时,被二哥坚决拒绝了。二哥说,他是苦出身,帮助有困难的老百姓,是应该的,不值得大张旗鼓地宣传。
如今,因着二哥特殊的身份,特殊的经历,特殊的地位,他成了许多地方争相宣传的名片,并演译出许多动人的故事。特别是保靖和古丈两县,争相要将二哥纳入本县的名人宣传,都说本县是他的故乡,并都不惜举例证明。对此二哥都未加否认。在他自已的博文《愧对家乡》,二哥如是说——我爱古丈,也爱保靖。我爱保靖,也爱古丈。保靖和古丈,是我的两个肾脏,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是我的同一个心壁,一半在前,一半在后。其实二哥在说自已是哪里人时,最愿意说的即不是我们鳌溪这个小地方,也不是保靖和古丈,而是湘西,并且是不厌其烦的说。所以当有网友问张家界是不是他的老家时,他也说是,因为张家界也是湘西。
二哥有上面的念想,并不是他突发奇想或者标新立异,而是他真实的念想。他生在保靖,却长在古丈,但却不是仅仅只是保靖和古丈成就了他,而是整个湘西成就了他。湘西神秘的文化,是他笔头永远书写不完的生命,永远唱不尽的歌。而这绝非一个鳌溪一个保靖一个古丈所能代表和概括。所以,就这层意义,二哥的确不是鳌溪人保靖人古丈人而是湘西人。二哥的家乡——湘西。湘西——二哥的家乡。当我反复写下这句话时,二哥的形象在我心中就更高大起来了。
这就是二哥,我的二哥,大家的二哥——一个能够代表湘西人不畏困难、自强不息,能包容世俗,给人温暖,给我启迪,给人感动,让人起敬的二哥。
二哥是谁——彭学明。
作者:彭学东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