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红鼻子,是从一首童谣开始的。
红鼻子,酒糟子,脸上架个玻璃片子;红鼻子,酒糟子,黑板要留两刷子;红鼻子,酒糟子,肚子像个墨水瓶子;红鼻子,酒糟子,一身都是油垢子;红鼻子,酒糟子,满屋糊的是旧报纸……
纯真童稚的声音,有如天籁,从小到大,由远及近,穿过遥远的岁月而来,穿过吊脚楼的窗棂而来,拨动着红鼻子的心弦,击打着红鼻子的神经末梢,勾起了红鼻子的记忆。
山川,河流,小桥,流水,吊脚楼,典型的土家山寨。山脉与河流相依相拥,弯拐处拱出一块肥沃的坝子,吊脚楼依山排开,炊烟沿楼袅袅,寨头或寨尾挺立一棵高大的风水树,寨中最宽处必是晒谷坪,闲时寨中老少的最佳去处。声音是从寨中的晒谷坪传来的,掺杂着人们的欢笑声,唢呐声,锣鼓声,给晚霞笼罩下的寨子一抹欢快热烈的亮色。
寨子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盛宴便在笑声中开场。男女老少像鸟儿一样飞来,一来凑热闹,二来贺喜,三来图个吉利,怕错过了这个兴高采烈的机会。这场宴会,既是欢送宴,也是婚宴。宴会的主角就是人见人爱、树见花开的红鼻子,配角是像花儿一样的新娘。宴席上少不了人生百年,难忘的湘泉。
不大一会儿,晒谷坪里人头攒动,欢笑声,猜拳行令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乡亲的争抢着向新郎新娘敬酒,新郎新娘也回敬,一来二去,不知不觉酒过三巡,红鼻子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鼻子红得象草莓,稍一掐就能冒出酒来。飘飘欲仙之中,迷漫在晒谷坪上空的童谣敲打着红鼻子的鼓膜,仿佛在说,莫气恼,莫气恼。红鼻子听过,反倒感觉有一些轻松,一丝亲切,甚至是一点感恩。
红鼻子如释重负。十年的磨炼,红鼻子终于找到了如蛇蜕皮般的感觉。明天就要走了,携着娇妻返回省城那所让全省学子向往的高校,从头开始新一轮大学生活。
红鼻子不得不回去,又不忍离开这个纯朴如水般的小山村和善良的父老乡亲,那颗锤头大小的心如十八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现在小山村山通了水泥路,回到省城只需六七个小时,来时红鼻子却花了整整十天十夜。
红鼻子喝多了,醉眼朦胧,已辨不清回家的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梦里不知身是是客,身在他乡?身在故乡?身在他乡亦故乡啊。
然而,红鼻子酒醉心里明白,也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一夜,第一次喝酒,第一次醉酒,与女友谁也没有强迫谁,俩人把只有结婚时才能干和活儿,提前做了。那一夜,女友从少女变成了女人,红鼻子也从大学讲师变成接受劳动改造的小学教师,真是造化弄人,世事难测。
圣洁的校园,波澜不惊的人工湖,巧夺天工的假山喷泉,宽敞明亮的教学楼,天真浪漫的天之骄子。这一切本应是红鼻子生活的重要元素,生命价值的重要依托,此时变得虚无飘渺,从红鼻子的视线里消失了。还有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森林,五彩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大道,也跟随红鼻子的足迹渐行渐远。
也许,生命就是来与去的轮回,没有起落轮回,也就没有重生的涅磐。
乘火车,转汽车,搭手扶拖拉机,最后是“脚踏车”,道路由水泥路变成沥青路,沙石路,宽度越走越窄,路面凹凸不平,前方的道路越走越暗淡。
村支书是个少言寡语的土家汉子,接过行李,领着红鼻子走进了小学里一间阴暗潮湿的房间。简单交待几句话后,支书转身走了,把红鼻子百把斤重量摞在十个平方大小的空间里。刹那间,时间仿佛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凝固了。
把全部的生命托付给这个小山村,托付给这一群娃儿,前途就是打上了一个大大问号的未知数。
早上九点多钟上课,下午四点多钟放学,日子就这样慢吞吞地从或急或徐的铃声中溜走。课余,红鼻子便找来一些旧报纸贴在壁上,磨好墨,喝一口酒,信手在报纸上涂鸦。天长日久,那一笔字越来越老道。楷书有颜筋柳骨之风,行书有米芾黄庭坚遗韵,草书颇得二王神气。娃儿们先是趴在窗边偷看,继而是站在门缝里窥,再是围在身边瞅,最后是坐在教室让红鼻子一招一式地教。娃儿们写字的技艺日益精进。听说红鼻子的字还在省里、全国拿过大奖。
红鼻子写得一手好字的消息,就像鸟儿张开了翅膀,传遍了四邻八寨。大伯说,我家接媳妇,你要来;大婶说,我家嫁儿,你要来;小叔说,我家起屋,你要来;小姑说,我家踩大门,你要来。红鼻子说,来,一定来。四邻八寨的大屋小事,总少不了红鼻子的活儿,家家户户都以求得红鼻子的字为荣,见人就说,红鼻子的字金贵哩。红鼻子爱听这话,字写得龙飞凤舞,酒兴自然是越来越浓,以致于不醉不归。
红鼻子的日子就像早晨的太阳越来越亮堂。对付那些娃儿,红鼻子绰绰有余。娃儿们对红鼻子的态度由远及近,由冷到热,从亲到依,最后是由衷地敬佩。红鼻子上课,从来不拿课本,也不拿教案,只拿两支粉笔和两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咂一口酒后,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两支粉笔用完了,课也上完了,故事也讲完了。娃儿们的思绪仿佛还停留在课堂上,滞留在回味无穷的故事情节里,滞留在那一幅漂亮的板书里,好久好久才缓过神来。每堂课,板书总是分成两半,一大半是红鼻子写的,一小半是娃儿们画的,两相比较,反差极大,给人予强烈的艺术美感。十年后,这个小学走出一二十多个大学生,一半多当了教师,大都写得一手好字,说起红鼻子,个个翘起大拇指。现在想想,红鼻子真是艺高人精明,不愧为人师。
红鼻子与娃儿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娃儿们也愿意把那些引以为快乐的游戏与红鼻子分享。春暖花开时,邀约红鼻子在金黄金黄的油菜地里或在郁郁葱葱的麦田里捉迷藏。涨水季节,带着红鼻子在村边小溪里修壕安筛捕鱼。天热时,冲下河去洗澡打水仗,累了,走到沙滩边堆童话中的城堡,若不尽兴,还可跑到草坪上打石碑,打倒石碑,愿叫谁跪就谁跪,愿叫谁起立就谁起立。冬天里,雪地里捕鸟雀也是大伙儿常玩的游戏,找一处竹林或一片树林,摊开簸箕大的地方安上套,装好捞筛,撒好白米,让鸟儿自投罗网。照泥鳅黄鳝是男孩子们最拿手的游戏,到枞林里找到含油的枞树蔸,晒干劈成二指大小,用细铁丝做一个半球形火笼,再把大针成排插进竹片里绑紧绑实,做成抓子,只待躁热的夜晚来临,点上枞树根,小心奕奕地下到水田里探寻,一旦发现,迅疾下手,一夜总能抓到三五斤下酒的好菜。
日子就这样乐哈哈地过着,红鼻子的伤口慢慢地愈合,教起书来更欢了。
天地国亲师位,在土家吊脚楼里堂屋的神龛上,把老师奉若神明。在这个小山村,这个山村小学,红鼻子就是父老乡亲的神,娃儿们的仙。每天,这里的人们就像供奉神一样,供奉着红鼻子。红鼻子住的房子门口,总能发现人们悄悄送来的米、油、腊肉、绿豆等等,偶尔也会发现一瓶酒鬼,感恩红鼻子给这个小山村带来的魅力,给这个小山村带来的荣耀。村里每出一名大学生,红鼻子总是坐上宾,还必须坐在神龛下的上座,听着娃儿们的父母说那些感激不尽的话语。
红鼻子在这个小山村汲取着源源不断的营养,尔后,把这些营养反哺为爱和真情,奉献给了娃儿们。这也是红鼻子当初没有料到的。刚来时,对那些衣冠不整的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对那些横七竖八的泥泞小路,那一排排破败的瓦房及依附在旁边的臭气熏天的牛栏和猪舍,看不顺眼,瞧不上眼。现在,这一切又是那样真实、真切、亲切,让人难舍难分。
有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只有红鼻子自己心里清楚。如今美丽的新娘,是村支书的女儿,现在某大学教书,曾经是村支书老丈人安插在红鼻子身边的眼线,监督红鼻子洗心革面的。谁也没有料到,岁月也玩起了幽默,跟红鼻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从悲情开始,到喜气结束。
来,喝一碗。又不知是谁来敬酒。红鼻子今天是千杯不醉,万杯不倒。明天就要回省城,离开小山村,离开乡亲们,追寻属于自己的另一种生活方式。这个小山村和山村的人们,以博大宽宏的胸怀接纳了红鼻子,不仅原谅了红鼻子的过去,还赐给红鼻子一个美丽的妻子,一个美好的未来。
来,这一杯干了。红鼻子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那一首令男人荡气回肠、让女人缠缠绵绵的民歌从喉咙里窜了出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与此同时,那一首童谣响起,漫过田野,漫过山岗,漫过吊脚木楼,沿着民歌的方向飞翔。
作者:宋世兵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