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隔山隔水的怀念

来源:中国保靖网 作者:九妹 编辑:易果 2012-05-12 23:50:01
—分享—

  文/九妹

  一

  故乡,就是那隔山隔水的地方。

  我生活在小城里,魂牵梦绕的却是几十公里外的老村寨。那里贫穷、偏僻,然而那里的乡音、乡情总像母亲缝制的棉服温暖着你漂泊在外的情感,让你裹在寒风里的心灵即刻便得到了温暖与熨帖,有了直起腰板的力量。

  2006年,我们创办地方文学杂志《天开文运》,与时任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的彭学明约一篇稿子。彭学明正忙着赶写30集电视剧本,正忙着中国作家团访问美国事宜,正忙着鲁迅文学奖评选,然而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此后不久,我的邮箱里就收到了彭学明的散文《故乡,我永远的航船与口岸》,一万三千多字,是他平生以来写保靖的第一篇文章。

  彭学明的散文像一泓春水,清词丽句,纯美而爽目,倾吐了苦水,却未跳入苦水,嘲笑了黑暗,却有意逃逸了鬼影,抑制不住对善意之光的捕捉,以致把湘西的一切神秘化和唯美化了,在散文界有“小沈从文”之誉,三十来岁时就已获得了湖南青年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白河》、《一墨乌镇》等十余篇精美散文入选大中专院校、初高中教材。《故乡,我永远的航船与口岸》像小城前面蜿蜒柔美的白河,涵蕴着清澈的情思,感性的九曲十折,从中得以知道彭学明的命运多舛,经历坎坷,在保靖出生没多久被父亲遗弃,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古丈,童年跟着母亲在千家屋场万家水井的流浪中度过,发奋读书却在高考时分数超过分数线68分未换来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不甘心就此被命运抛弃,为了不再让近60岁的母亲和10多岁的妹妹操劳,一个人从古丈悄悄回到保靖,想请求老家的伯伯、叔叔资助他复读一年。6年过去了,我却一直记得彭学明描写回到村子时的那一段文字——

  故乡坐落在一个小山窝里。我躲在山顶上的一片茶树林里,看着这生了我却又抛弃我的地方,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其实很早就到了。可我不敢走进村子,我胆怯地躲在一片绿色里数着一排排房顶,一溜溜像墨线弹过的黑瓦脊,柔软地起伏着,像黑色的波浪,一层跟着一层,一叠重着一叠。有一丛丛修长的竹子。有一棵棵孤独的果树。有一片片青葱的菜园。我看见在坪场里悠闲的狗了。我看见在菜园里打牙祭的鸡了。我看见我儿时唯一记住的一个故乡的符号——水井了。我百无聊赖地扯着地上的草,一把,一把,又一把,那草,有小孩手掌大小的叶子,厚实而软和,有扑鼻的草香,我一下子想不起叫什么草了,但还记得那是猪最爱吃的,我小时候天天跟这草交朋友。……

  情由境起,境由心生,有多深的生命体验,也就有多透彻的人生启示。彭学明坐在山顶上痴痴望着村子的一切,双手无聊地扯着地上的猪草,定格成一幅悲苦灵魂的画面,急管繁弦,匝地落花,都比不上这一幅画面能涵蕴望乡的心境了。举目凝视,直直让人心酸。

  于是,我记住了小城东边的那个叫熬溪的村子。

  二

  第一次见到彭学明,是今年春节他回到保靖。在文联为彭学明接风的酒店,我们第一次面晤。大家不相信我俩是初次见面,彭学明解释:我们之间是有联系,也通过电话,但是见面还是第一次。是的,我们多是网上通邮与短信联系,电话也就打过那么一次。

  去年秋,广州一位记者看了彭学明的一篇文章,决定要来保靖采访有关人事,彭学明就找我提供一些资料。我拨了他的电话后,他一接听就挂了,马上又回拨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怎么能让你浪费长途话费呢!话如石子,又漾起一圈圈细细密密的涟漪,慢慢入骨,慢慢入心。

  初次见面那天,我得知彭学明刚刚出版了长篇散文《娘》。七十多岁的彭图湘老师,是湘西文化圈子里很有名声的文学前辈,他对文学青年的无私扶持使圈子里男男女女无论老少都毕恭毕敬地尊称他为“老公公”。以前就有人告诉我说:老公公这些年来最寄予深望的只有三个人,一是彭学明,二是黄青松,还有一个就是九妹你。彭学明走出保靖走出湘西走进了中国作协,黄青松也走出保靖成为湘西文学的领头雁,十年过去,又一个十年过去,两位兄长的文学成就激励着我,拉扯着我,以致智钝不慧的我也在文学这条道路上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跋涉。许是面生,聚会上,我与彭学明没说什么话,倒是老公公因为彭学明回乡格外高兴,人老话多,就对我说起了《娘》,双手比划着书是怎么样的装帧、开本多大、篇幅多少字,末了叮嘱我一定要读读。

  我还没有买到书时,《娘》已经被多家报刊杂志连载,被多家文学网站推荐,被省、州、县几级电视宣传。我这个人从小就不习惯跟随潮流,看电影电视是这样,买书读书也是这样,不会为看而看,而是想看才看。我就想着再等一段时日,等热闹的喧哗淡了没有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捧读《娘》。

  半月前,地方宣传部通知我参加关于《娘》的一期访谈,老公公也打来电话说电视台的第一期访谈是他,第二期访谈是我——作为湘西青年作家代表录一期节目。我只好四处找《娘》,没有想到小城书店已经脱销,性急之下,我从网上下载,打印装订了一本《娘》。捧读打印书稿,我却不能一口气读完,断断续续读着,不是不喜欢,而是那个“娘”触到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我想起生活在乡下的娘,想起六十多岁还在辛勤劳动的娘,想起三病两痛默默忍着捱着的娘,想起逢年过节盼着女儿回家的娘。写书的人流泪,读书的人啜泣,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悲剧气场,让人甫一翻页,便有了一种哀哀之恸。

  于是,我就写了一篇不算文章的访谈稿子——

  我读彭学明的《娘》,不是眼睛的读,是一个自我跟另一个自我的打架,让我感到无比的心酸和感动。我们这些出生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娘都是差不多的——既贫穷卑微又伟大高尚、既弱小平凡又强悍坚韧,可以说彭学明的这个“娘”是背负着一个民族沉重的历史。

  我认识彭学明几年了,交往不多,主要是因为创办地方文学杂志《天开文运》与他偶有约稿方面的联系。他很念乡情,对家乡人特别的好,记得我第一次与他电话,他一接听就挂了,又马上回拨给我,他解释说他万万不能让我的手机浪费长途话费。或许,正是这与人为善的性情,彭学明写“娘”的时候,同时也在深深忏悔,让我们在感染之余,感动之余,感恩之余,作为人子人女也在反省自己,剖析自己,激励自己。

  我记忆尤为深刻的是《娘》的结尾写到了“无脚鸟”——“因为没有脚,无脚鸟无处停靠、不能歇息,只能一直不停的在空中飞。无脚鸟一辈子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死的时候。……娘,就是那只飞了一辈子都没有停歇,无处停歇,也不肯停歇的无脚鸟。” 这无脚鸟,让我想起《边城》里的“虎耳草”,就是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从文先生喜欢的草。就像评论家牛学智所说:无脚鸟悲怆、高傲,虎耳草鲜嫩、可爱,两物有个同共点:它们都属于中国的湘西,湘西的农村,农村的女人。也许,彭学明及其《娘》的真正耐人寻味之处也许就在这里。

  两天后,我出差在外到图书城买了二十几本书,买得第一本就是《娘》。

  三

  文联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端坐在电脑前敲打一篇关于沈从文先生的文章。匆匆赶去会聚,方才得知来客是一群邵阳作家。他们是为《娘》而来,读了《娘》绕山绕水来到湘西,来到保靖,要去彭学明的家乡切身感受“娘”,缅怀追悼“娘”。

  这群远方朋友,脸上写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睛里流露的分明是来到保靖的欣喜。我们这些保靖人自然为他们的到来感动又激动,一位文兄就说起两年前台湾作家团来到保靖是“沈从文之旅”,那么邵阳作家团来保靖也可以说是“彭学明之旅”。由此及彼,我立即想起了台湾作家团团长、淡江大学教授吕正惠写在我珍藏的一本沈从文《湘行散记》扉页上的一句话——只有来到保靖,才能真正了解沈从文。于是,我就笑着说了一句:只有到了彭学明的家乡,才能真正了解彭学明的《娘》。

  我是第一次到熬溪。地处群山之中的熬溪,算是一个小盘地。静默的群山,蓊郁的竹林,青灰的瓦房,隐在青藤下的一堵老墙,是披在村庄身上一件又一件被时光打磨的衣袍。当耳际飘响一泓清泉的清唱时,于是炎热变得清凉,干燥变得湿润,陌生,也渐感熟稔。

  顺着村间一条水泥路,走过彭学明儿时惟一的记忆——水井,就看到了那一溜溜像墨线弹过的黑瓦脊,那一丛丛修长的竹子,那一棵棵孤独的果树,那一片片青葱的菜园,也看到了在坪场里悠闲的狗,在菜园里打牙祭的鸡。彭学明的堂弟彭学东指着竹林边的一栋木房子说彭学明就是在这屋里出生的。半掩在幽篁里的老木屋走出来一位笑容可掬的大嫂,她可能刚从地里回来,穿着凉鞋的脚上还沾着泥巴,看到我们并没有问什么,来人皆是客,只顾热情地搬椅子、倒茶水。站在场坪里,邵阳作家团团长陶永喜马上给时在北京的彭学明拨打了一个电话,千山万水之隔,电话两端皆激动,陶永喜还情不自禁地把手机放在一位乡邻嘴边让其讲一句保靖话。

  邻近一家的院子里,正有几位老人在敲锣打鼓拉二胡,一位绾手撸脚的中年农妇站在中间歌唱,驻足聆听,是《洪湖水浪打浪》,虽不专业,却真挚、深沉,村民们的质朴宽厚给大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一曲唱罢,大家把他们围了起来,拍照、扯谈、拉家常,我发现一把木椅上竟然也有一本打印出来的《娘》,也是A4开本,比我的那本还要旧,没有封面封底,前后两页可能浸染过多汗渍,一团团发黑,有些字已被摩娑得看不清楚了。打钹的彭老伯告诉我说,他们马上就排练《十月怀胎》。那是彭学明写在《娘》的结尾的一首长诗——

  一月怀胎在娘身,无踪无影又无形,好似水上浮萍草,不知定根未定根。

  二月怀胎娘在身,四肢无力少精神,路头上下难行走,双脚提起重千斤。

  三月怀胎娘在身,站不是来坐不宁,茶不思来饭不想,挑酸挑辣强提神。

  四月怀胎你在身,头重脚轻像病人,血气上奔吐酸水,儿在腹内转乾坤。

  五月怀胎在娘身,儿在腹内成了形,儿吃娘血见天长,娘无血色脱了形。

  六月怀胎在娘身,口含凉水不敢吞,生儿当然满堂喜,生女为娘添忧心。

  七月怀胎在娘身,受苦受难伤心人,热来好比炉中火,冷来好比雪水冰。

  八月怀胎娘在身,睡到床上难翻身,日夜想往娘家去,又怕孩子路上生。

  九月怀胎在娘身,娘奔死来儿奔生,阴阳只隔一张纸,十厅阎王见九厅。

  十月怀胎在娘身,顶时顶月儿临盆,一阵痛来一阵紧,阵阵痛得要娘命。

  奉劝世上男和女,莫做忤逆不孝人,羔羊吃乳犹跪膝,乌鸦反哺知娘恩。

  养儿不报父母恩,如同牛马一畜牲。雷打火烧无人怜,世人唾骂没良心。

  忤逆还你忤逆子,孝顺还你孝顺根,不信你看屋檐水,点点滴滴滴现坑。

  村民排练是自发的,是传阅了彭学东带回来的那本打印稿,掉了眼泪,想把“娘”永远留在身边,怀念,感恩,教育年轻一辈孝敬老人。他们是用地方阳戏调子排练的,金线吊葫芦婉转悠扬,一段清切悠远的过门之后,彭老伯对着打印稿清音吟唱,双手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在微微颤抖,一声声一句句漫成千古悲哀,婉约中有萧壮,清脆中有凄切,却是凉到彻骨悲入心血。伤怀旧,寂寥时。我马上想起了半年前去世的父亲,想起了做法场时道士通宵不停地唱孝歌——“去岁今日里,慈父尚健在;父坐高凳上,子坐矮木台;父执子之手,子抚父膝盖;背靠父胸膛,幸福观自在。子离家乡走,父送村口外;沿途多嘱咐:盼子早归来;……”想起了跪在灵杦前的自己,想起了自己的满脸泪水,想起了肝肺欲裂的疼痛。此情,此景,断肠,枯泪,哀上加痛,不忍卒听。

  彭老伯的脸上也是湿的,旁人说他每唱一遍就哭一次。“卅载绨袍检尚存,领襟虽破却余温。重缝不忍轻移拆,上有慈母旧线痕。”是啊,卅载过去,八十岁也还要有个娘!

  离开熬溪,送走邵阳作家们,我说——

  今天是5月10日,沈从文先生去世24周年的日子。

  写2012年5月12日0:30,终究还是写了。

来源:中国保靖网

作者:九妹

编辑:易果

阅读下一篇

返回中国保靖网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