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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 路

来源:天开文运 作者:彭万顺 编辑:易果 2016-03-07 15:4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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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标题:湘西边墙系列印象•水荫场之四十

  正月初八是黄道吉日。趁了余势未减的新年吉庆闹热劲头,几家亲戚紧锣密鼓,各自忙着娶的娶、嫁的嫁,一齐做起好事来。临近午时,从田家寨那边坝溶传过来的一浪紧接一浪的鞭炮声和云中雷炸似的礼炮声,快要震裂坐在火坑边吸了无数支喇叭筒薰自己一脸苦相的雀四那郁闷的心。儿子人前日已被高中班主任接去强化训练,模拟冲刺高考。临别时老师留下一句话:再熬几个月,他俩一定会考取重点大学的!说不清这是祝愿还是烟幕弹,又如唐僧为大圣念下的紧箍咒。每学期三千五的学费,每星期三百的伙食交通费,让雀四不敢往旁边想。如果不是争那口被羞辱的气,大佬二佬也许在南方或东部某个地方打工养自己。婆娘早晨已往丰宏坡上二舅子家做客,临走时从裤腰取出仅有的家底——三张被汗水浸渍有点发粘的百元大票递给他:“就这一枪药了。过了中午你去田家寨嫲嫲家。吃屎要起壮举筒!莫等人家开席一阵你才去喝残汤剩水,那不够本!”“晓得晓得!你啰嗦什么!你也莫忘了好生将回礼的瓶子酒背转来,过两天我找工靠它做头行牌。”

  雀四挑一担稻谷在田容中穿行。空旷的田溶恰似巨型搪音器,田家寨嫲嫲那里的爆竹礼炮响一声,田溶就惟妙惟肖地复制并扩大无数声。田坎因田土到户多年,你家穿一犁他家扫一耙减表示结果但不表示目的或用意的后很窄,平常不挑驮空手走在上面也似扭秧歌。还没走完两根田坎,雀四每根汗毛均出了力,仿佛一齐哭出了泪,汗水开始浸润他贴身衣裤。几天没洗澡积攒的体屑成为发痒的温床,他痒得心慌。五十元一套的新妆和喷了漆的减价皮鞋,使他迥异于往常随意所致的邋遢模样而倍显得光鲜。田坎两边平水如镜的打冬田,静默中暗藏狡黠奸诈,刺骨的冷水专等他失足之脚。没有放下担子歇气的条件机会。昨夜怀婆娘磋商讨论的结果:二舅家过河过水下坡爬坡,礼以钱为主;嫲嫲屋路平,又是老俵主事接儿媳妇,礼以谷为主。况且二舅子嫁女去广东,那是钱窠,不能让广东佬看扁上湖南人,咬牙龄也得神起。当下家庭公决的实在货压在肩上,如同挑着双双在高中冲刺的儿子,沉重的担负只有用喘息冲抵以谨慎肖减靠耐力去克服它。 {Ky:PAGE}

  “四老俵,你挑担走田坎比赵本山演小品还上镜!莫非你打算上星光大道春晚?如果机会来了,要不要我们帮你撑场?”贺喜的亲朋中有人拿雀四开心。

  “人家上吊你硬讲他打秋。没见我出了钉子汗么?”他不便把话说冲,恐败了喜兴。

  “难为你所养口的粮用作贺礼。未必开春后你上坡扯嫩草吃不成?”老俵们在开涮。他耐住性子:“种田不划算。我打算过完十五就出门做小工,找那吹糠见米的小钱。”

  “你只想寒门出公卿,拼命盘你那两个儿读书。条条大路能罗马,世上发财的不都是读书郎。何况老板要屌文凭,秘书才要文凭!”

  “农村人要有出息,不是打仗奔死就是读书拼命。伢儿晓得怄气,想攒劲,做父母的该盘呀!”

  “到二天你见好了莫忘了我们这些穿草鞋的穷亲戚啊。”

  “打草鞋才起鼻子,离那种好日子远得很。何况结果是假妹妹下常德—— 不限定。你们路子宽,二天有工了也莫忘记我这个裤裆巴棕的穷老俵。手艺我没得,使傻力还行。”他从骨子里早已认定一个理:猪往前拱,鸡往后刨,人过日子靠勤劳。

  正月十五晩,电视里煽情的晚会刚开场,雀四“吧嗒”一声关了它,冲在灶房剁猪草的婆娘喊:“取那瓶酒来,我云有事!”刚抽出搁在火坑炕上的腊肉,灶房那边便传到婆娘的回吼:“你喊死!天晓得那是不是稳当牢靠的事,反正大佬二佬要钱那硬是粑粑等在火上炕。万一拖后结账,我看把你身茅屎卖了也不救急。”她小心细致缜密熟虑的原愿往往与表述出的言语大相迳庭。吼归吼,她还是擦了陶凿一样的糙手,去内房取出一瓶金六福。

  “二舅家转运啦!你看,这酒是是电视里吹得呱呱叫的家伙!何况是我们保靖的奥运冠军帮忙做的广告。吔——错不了!”

  “你吃灯草讲轻巧!二舅也是莫奈何。好好一个黄花闺女,要嫁一个比爹年纪还大的广东佬,害得做客的亲戚六眷看不过意,一个个酒席也没吃就打了转身。我要辞告转屋里来,侄女那个哭声,箍我不放手的暗劲,就晓得她是一万个不愿意!一二子苦处无法往外吐!”她边诉边低头啜泣擦泪。她悲伤二舅一家人。谁叫二舅打工打掉了一只手呢?断了就断了,不服气请人打官司,要人家按什么法的规定赔偿他。结果呢?钱大当然压死你钱二!几万块的家底泡了汤。雀四不便再多言,转了话题道:“我是担心找工的事,好象隔墙撂簸箕,不知翻扑。若是人家收了酒菜,那这事就碓坑屙屎,稳当了。” {Ky:PAGE}

  虽逢十五,天空却灰黑一片,根本没有月光眷顾雀四朝十里外的下寨求工的行程。他走几步关一下手电,再走几步又再开一下。不容易啊,好电筒要大几十块,只能用十几块的邵东货。充电时,因为农网改造后换了新电表,转得飞快,牛刷条揪人,皮不痛肉痛,过日子到处都要钱打发。夜色茫茫,夜行忙忙,心情更是茫然。好不容易到了下寨一栋三层小洋楼的外墙边,他将礼行靠墙放了,蹲着卷喇叭筒。此时是万万不能打扰钱老板的。一般有钱人家过元宵节,基本上是一家人齐聚电视机前,可能欣赏也可能不欣赏晚会,边吃水果瓜子之类,边聊新年的赚钱方案,最后每人尝一碗大汤圆方算送完年。钱老板楼门挂一对腥红的灯笼,灯光洒在一对吡牙咧嘴的石狮上,狮身犹涂一层血,它轮睛鼓眼紧盯雀四。也心道:岩头呆岩头,你竟然有翻身的时候,运气好没做那千人踩万人踏的台阶,倒成了威风满满的瑞物之形。烂岩头!老子是正派人,不是强盗鼓碌子!今日是来求你家主人找个小工做的。觳 □的诅咒过后仍旧焦虑和紧张。早春之夜的冷风吹起,有些阴浸袭人。他上牙与下牙不时发出缝纽机的声响,几次幻想喝着礼品之洒的舒心暖流。好久好久,朦胧中听得一声“喂!”他揉眼正视,见钱老板身披呢子风衣手扶石狮在叫自己。

  “钱老板,新年好新年好!我是上寨那边的雀四,逢年过节还要打扰你,对不住!“

  “啊——,是四哥。夜深了,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雀四连忙将酒肉提了,回身面朝钱老板,满脸肌肉挤成一堆笑着,虔诚道:“听说又有钱找你的好事,恭喜恭喜。要人做工的话,不晓得你给不给我个饭碗,我是诚心诚意来找工做的。”话音一落将自认为的诚意出示给钱老板。

  “莫客气!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他肩膀耸了两耸,似要穿上呢子风衣,脚却丝毫没动钉死在原地。隔了些许片刻,示意雀四:“进去讲。”

  雀四跟在钱老板身后,十几米庭院绿化通道仿佛穿越了半辈子。他将礼行放在客厅之外,不敢进入灯火辉煌之中。钱府的粮狗在廊坊间“哐哐”猛吠不速之客,弄得拴神经质铁链“哗啦哗啦”响;客厅内一只京巴狗也顷虱间放下它咀得津津有味的鸡骨头,冲雀四“喂喂”乱吠。主人欠身轻拍狗头,转身从鞋柜取出一双绒拖递给雀四。雀四连忙双掌外推:“莫糟踏鞋。我脚臭,不进来算啦。”

  “那,我丑话在先。冲天坪电话工程是要人,大工已找好,欠几个做副工的,就是挑抬的功夫。你有加减的话我肯定要人。”

  “行,行行行!莫看我三根骨头四根筋,有的是劲!我讲实话给你,四十好几的人,没什么手艺,只会挑抬,挨边两百斤的担子该不成问题。工价如何?”

  “大工一百五,副工一百,包吃,我供二十块一天的伙食,半个月结一次账,不支钱。若是没做满五天就走人,那算给我帮白忙。” {Ky:PAGE}

  “什么时候上工?”他一直想到大佬二佬的伙食钱,一星期三百块雷打不动,默算还略有节余,话一直紧扣主题不松。

  “正月十八。清早有农用车接,直接到工地。”

  石狮身后铁门“哐当”一声响,雀四心里格登一下,好象将自己卖了。

  “吭——”山脚下盘山公路上,农用车的喇叭声镇住黎明时分此起彼伏的鸡叫,惊扰着正在睡回笼觉的续梦人。雀四已在半山腰的岩板路上,靠发鱼肚白的晨光引路,深一脚浅一肢加快跳跃往下起,直奔农用车。

  钱老板从桑塔纳里伸出肥硕的大头对农用车司机道:“都来齐没有?差个把的话他就打后自己找车撵。”话没落音,刹车一放,桑塔纳“嗞”地一声飙了出去。农用车司机得令轰响油门,准备放手刹,雀四刚跳下坎上了公路急呼:“等我!”眼下已顾不了用化肥袋统装的行李“吧嗒吧嗒”随脚步在身前甩动和锄头把在背后擂鼓一般敲打屁膛骨。他再也明白不过:误了车找不到工地,多日来处心积虑的等待计划将变成竹篮打水的结局。

  农用车驶往九十多公里外的冲天坪镇,很久没有缴费用的司机专捡崎岖的乡村道迂迴以避交警之类执法队伍。颠簸且不说,一弯一口灰尘着实使人望而生畏。驾驶室坐满人,雀四全然不认识。只能爬进货厢,靠在自己的行囊化肥袋上随车摇晃。头上套一个食品袋,用烟头烧出三个实用孔,俨然一副基地战士模样。摇晃中他忆起前两年二舅子那场马拉松官司,起先判二舅胜诉,却老是不执行兑现,后又改判二舅子违反操作规程,对方找出一个精神愰忽的替身应诉,咬定此人就是法人代表,后来就没有下文。二舅子官司不成就层层上访,闹得县里来了人直埋怨他:“还让不让我们吃安生饭。”大佬二佬说你们是公仆,怎么能吼上访人的不是呢?那些人冷嘲热讽二舅子不自量力,鄙视大佬二佬半大的人不要插大人的话。俩弟兄就是气不过,发了狠心要奔书,出头后定要作那管官的官。不想这非义务教育阶段的费用负担,恐怕得背上背个印钞机才行。没办法,只差到了屙屎都用纱布过滤的俭省地步,恨不得将天上的星子戳几颗下来当钱用。钱,就是钱!有钱真能使鬼推磨。他想,只要阎王老爷给我钱,我就做一回推磨鬼。迷糊中阎王老爷穿上呢子风衣,冲自己笑:要得!推磨的,你勤快我就多给钱。阎王不是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倒是像慈眉善目的财神爷。

  农用车终于绕进冲天坪镇。冲天坪四周的山头上尚有未消融的余雪,空气很冷。司机跳下车后用嘴向双手哈气,股股热雾在双掌边缭绕,双掌在热雾中不停地搓。忽然想起货厢还有人,连忙解开紧系的黑色雨棚布,唰地一揭。雀四被强光一激,眯眼伸脖向外瞭望。司机被他的装束震得一愣,随即催他下车,掏出手机战粟着“喂”几句。桑塔纳开过来,满嘴酒气的钱老板钻出车,一张肥脸如仔鸡胀蛋,彤红彤红。 {Ky:PAGE}

  倏忽间旁边冒出一个小个子,脸皮象没沤熟的八月瓜,麻黑麻黑。钱老板拍响双掌,招呼一等人众:“这是领工的小赵,”随即一扬手,指向冲天坪后一处山坳:“工地在那里,小赵带你们上山。”

  早春的毛雨被冲天坪高坡上从四面八方吹来的过山风搅成细细的冰凌,粘在头发、眉毛、胡子茬上,将业已解锤的石块蒙上一层透明的牛皮胶。雀四拼命用大锤砸开这些粘在一起的石块,密密麻麻的白印忠实地记录下他抡锤次数。不能停工啊!千万莫停啊,再停工就更不合算啦。时间已过去二十天,因天寒地冻耽误打打停停,累加起来还没做满十二个工。砸松几块后,他向管工的八月瓜望一眼,似乎证实:还能做!莫停工!八月瓜弯腰缩脖,双手互钻在衣袖里,不亭地原地小跑,眼光根本不理雀四,直勾勾瞄准破铝盆——敲响它就停工。半小时过去了,雀四在继续砸,八月瓜继续跑,又半小时过去了……

  八月瓜终于敲响破铝盆。那群挑岩的单身汉胡乱丢下撮箕扁担,箭一般奔回窝棚避风躲凌。雀四又一次非常失望,极不情愿地收起钢钎大锤,孤零零地掉在后面,不时用脚踢这该死的牛皮凌。

  单身汉们在棚内的通铺玩斗地主。十来双发黑的解放鞋胶鞭散发出各种怪味,混合了连日来因进食陈米、豆鼓、青菜、油渣经过肠胃发酵后排出的响或不响的屁,加上卷烟、烤烟、旱烟制造的烟雾,将窝棚内的空气造化得异常混浊。棚外冷风呼啸,吹得盖在棚顶的雨蓬布哗啦哗啦 响。这种天气是不能敞开棚口的,忍耐怪味比挨冷强。雀四蜷缩在被窝中发愣、冥想、祈祝祷,期盼天气转好,不时问自己十万个怎么办。

  “伙计,玩两把如何?”那群不分春夏秋冬今日明天的单身汉中有人招呼雀四。“莫喊他!没见他在被窝里练一阳指,自摸小王么?哈哈!”又有人在调侃着。雀四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今日做得半个工,再做两个半,满十五个工就找钱老板结账。这种工场天气怪,绵不得,越绵越死。

  “你发什么呆!喊你玩牌你装痴!”一个性急的童身汉爬过来掀开雀四被窝,他只好坐起来:“我,我两个儿都读高三。比不得你们。”“儿孙自有福份,难为你做牛做马为儿挣学费么?”“一个星期三百。已经三个星期没给了……”话音越来越细,最后一句如蚊子叫。单身汉没听清楚:“如今在茅房蹲一排十有八九是大学毕业的!高中毕业后怎么样?读了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吃饭屙屎!要想办法找钱!毛主席讲过:人穷就会落后,落后就会挨打!如今你口袋没几把银子,屌人才相信你!干脆叫你儿莫读了,你不快活一些么?”

  “那不成!磨骨头养肠子都要养啊。何况伢儿要读,他们认一个理,要出息只有读书一条路。没文化见识少吃大亏呀。你看我,初中都没读,只有使傻力的命。养儿若似我,作孽哟!” {Ky:PAGE}

  “唉!你们拖儿盘女的真麻烦。还是老子人单身汉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完将被子朝雀四一丢,爬回去继续斗地主。

  老天爷总算开了眼。一缕阳光由东方破云射来,照在满坡满岭乳白色的牛皮凌上,冲天坪地工满眼袅袅,水汽氤氲,好一派人间天上仙家报派。八月瓜在窝棚外长嗷一声,“哐哐哐哐”敲中央委员破铝盆招呼开工,兴致极好,敲着敲着便敲出办喜事的镏子调。雀四将被子卷好,统进化肥袋,又检巡一番有没有遗留的小玩意。昨日已做满十五个工,下决心不再熬下去,长吁几口气,如同刑满一般轻松起来,吹响口哨,将两个化肥袋用锄头把一挑,掀开窝棚挡风帘

  “八……,赵老板,我做满十五个工啦。想结账下工,给儿子送伙食钱。”他正儿八经向八月瓜表明。八月瓜看雀四装妥行李,破铝盆一甩急道:“莫走莫走,天转好了再做些日子。大工就要开工来了,烂天都熬过,好天做更划不来啊。”

  “我俩个儿一齐读高三,等钱交伙食费!快四个星期没交啦。我只做得这点钱,想下山另找出路,能结么?”最后一句,算是哀求。

  “不行啊老哥!你最肯做,又实在,千万莫走。”雀四没吱声,反正已出棚,相恃着。单身汉有人发话:“他的确绵不起!你快给他开条子!不然老子们今天都不做了!洗涮一把下山去发廊惹零七一八消火气去!”八月瓜怕这帮大爷,掏出记工本,唰唰写了,递给雀四:“十五个工,找钱老板取。”

  八月瓜讲钱老板吃住在冲天坪镇上雾仙酒楼。雀四逢人便问雾仙酒楼在哪,差不多去里雾里转晕成仙,总算弄清具体位置,在酒楼前坪认得钱老板的桑塔纳。

  “喂,搞什么的?”酒楼的保安不知从何而来挡在雀四面前。

  “找钱老板。我是他工地的人。”

  好久一阵,钱老板随保安出了酒楼的甬道,紧盯着雀四伸长脖子望酒楼上若隐若现的嗲声浪笑道:“四哥,好天工做工你想来这里潇洒么?”讥讽中夹些怏怏不快。“钱老板,我想结账下工,给儿子交伙食费。”他将条子递给他。“你来了二十五天?哦,对。十五个工?等于吃了十天伙食。喏,给!看好哟,过手就不认榫吔。”“十三?钱老板,少二百呀!”“好好好,算我积点阴德,不扣你伙食费。”说完从屁股口袋抽出两张红票递给他:“你慢走!想来尽管来。我得陪工程监理方,就不送你啦!”

  雀四心里高呼:钱老板,好角色,钱硬扎!

  冲天坪至县城有对开的中巴车。雀四挑着化肥袋来到中巴车前打量。跟车的胖女人连忙抓住雀四的化肥袋,给他一个异常漫馨灿烂的笑靥:“大哥,车上有座位,马上走!”“好多钱?”“四十。油涨价了,车不能烧水。”“能少些么?少点我就上车。”他抓紧化肥袋,心里道:哼哼,想诈老子。

  “好!大哥你先上车,少收你五块。”“三十我就上。”一瞬间,他仿佛找到些许有钱人的感觉,轻旋身子将化肥袋绕开胖女人的肥掌控制范围。她不再吱声,一抓便拽过化肥袋将雀四推进车门。雀四在最后排靠窗坐下。 {Ky:PAGE}

  三个钟头后车抵县城。胖女人走到雀四前呼喊:“大哥,车到站啦,该出车费啦!”他醒过神,将红票递给胖女人。她接钱,一手捍一边,抬起对光又摇又照,说:“大哥,这张我不收,麻烦你换一张给我。”“未必它不是钱?你要分公母?”他嗜咙接了,重取一张递给她。她一上手就翻袋找零:“大哥,实话对你讲吧,先那张有问题,多半是水货。”

  雀四脑门猛地一嗡,心血翻滚,涌出满腔愤慨:钱老板,我操你老娘!

  雀四将一千二百元钱充进大佬二佬的饭卡后,从县城走回家中,准备理个思路重新确定自我找钱的方法,用不出声应付婆娘的唠叨。若是逼急了就当她面将假币包成喇叭筒毁掉。五十多里的步行水米未进,一到家将化肥袋撂在阶沿,直奔灶房饭篓子。一阵狼吞虎咽后进入火坑定式。责任田土到户时,一律平均主义,几亩责任田土切割为二十几个斑块,想整治却无从下手,与邻近丘块交换的路也行不通,种什么均形不成规模。前些年响应号召栽过芝麻、蚕桑、百合、香料烟等等,当你出产后市场已稀巴烂。最后栽烤烟,在信用社贷过肥料钱,烤烟由于雨荒烤不出色,还不上肥料钱,又因为陪二舅子上访几次,现在每回出门好象背后有双眼睛盯着,那遵纪守法户算是谈不上了,信用社里的诚信评级达不了标,先贷发财的出路无意中封得绷紧。去年种田,贪方便买下窜乡来卖的私人谷种,禾苗长成三层楼,而且夹在大面积烤烟田中间排灌困难,惨遭火蜢。两个母猪刚顶龄,仔猪受大行情影响价贱,勉强保本。水涨船高的人情份子和铁板钉钉的高中双学费伙食费等等喊不出名字的这种那种贵,反复梳理竟然依旧一头雾水。看着越来越多的喇叭筒屁股,他连连叹气:钱的出路在哪里?

  “挨刀的,你死转来啦。”屋外这声半辈子一贯的漫骂算是婆娘向他打了招呼。他已疲倦,强打精神回应:“天干不依甲子,人穷不依算路。天老爷不扯气,未必我去搬浪篙戳它?”

  “三天前大佬二佬的班主任何老师到屋里催学费来了。他讲他们俩都能考个好学堂,学校有好心人赞助,免了一个学费。总算我熬过这道坎。”他俩的伙食钱呢?你交没交?雀四惊讶,俩人打伙讨吃快二十年,除了刚成家时婆娘温柔过以外,这时刻怎么这么话软。眼皮一翻讪讪道:“个把月不见,你究竟有了一回人样。不过我听大佬二佬讲,你把花猪娘带崽盘给了别人。三千块呀,你卖酸菜萝卜?”

  “砍你脑壳死你的伥!你一走,我一个人到屋八脚八手都抖不抻,不卖猪卖我?反正这回我作主,也晓得亏了好几百块。那人家买你猪哗啦哗啦数现钱,等于救了我交学费这把火!哎呀我的娘啊!我前辈子作了什么孽?这辈子嫁这么个枉蛋人,我命好苦啊!”

  “好了好了,你莫扯颈根。你有理做得对路好不好!莫再长声饿气诉情了吧。”反正自己是一家的主心骨,耳朵早已起老茧,三天没挨骂确实不习惯。贱卖就贱卖吧,再蓄一个就是了。 {Ky:PAGE}

  “跟你过日子快二十年了,不是这里不顺就是那里杠盘,从来没好生消停过。听人家讲,涂乍鱼塘的饶老司会打扮,要不我们请他一回,打扮也花不了几个钱,只是要一个叫鸡公罢了。一来 解,二来问一下你的财路。”婆娘低声征询。“行,依你。”他深知,红衣老司们功法高深莫测,能未卜先知。如果眼下得高人点拔,讲不定应了老话:男儿行时一早晨。未必我雀四天生就是破败命,至此便说:“他行法事时,你要回避。你把最大那个鸡公罩在烘罩里,去二舅屋行亲去吧。”“好,的确该去看看他们。”二舅媳妇糖尿病失明后,婆娘一般隔两月走一趟,已成惯例。她从腰里取出皱巴巴一砣零钱,吩咐他去买烟酒。他不接,说身上有钱。显然婆娘是体谅她近一月来的奔波劳碌苦处。她知道,这种时候该给自己男人一点实惠,听人讲酒是男人的第二种血,男人得两口酒后往往又神气又听话。他径自取了塑料酒壶去寨中经销店,边走边吐闷气。在经销店外的岩墙上那幅歪头歪脑的石灰水标语又将雀四的心套上枷锁:你不送子女接受教育就是违法犯罪!他自言自语:谁愿为这种事违法犯罪?吃饱了尽画些狗屁日弄老百姓。

  饶老司为雀四洗了身。用十二节的楠竹蔸制成的告子,卜完财路后对他说:“往南求财,越快越好1南方?具体讲穿吧。任凭如何诚恳,饶老司缄口不再张开:天机不可泄露。”

  雀四翻山涉水抄几近绝迹的山路赶到H城。

  斑阑辉煌的街灯将H城的黎明渲梁得一派金黄。雀四从一处山坳上看见这片流金溢彩的灿烂,加快脚不,直奔H城火车站。

  “喂喂喂!起来!哪城来的?身份证!”走了半夜,刚躺倒在火车站广场的长凳上迷糊一会儿,雀四就被这霸气十足的声音唤醒。

  “叫你!身份证!”年轻的协警用警棍捅他。

  “啊——!有电,莫乱搞!”雀四被高压电流刺激得语无伦次,连连后退,恨不得将扑通乱跳的心挖出来让人看,证明自己是清白人。又一声:身份证!他明白:“忘记在家没带。我是本地人!”“没身份证?你也敢闯世界!上车!”那协警一把揪住雀四,连推带搡将他赶去车门。

  从天亮到天黑,雀四水米未进,孤伶伶一人被放置在派出所后一间只有碗大窗口的屋里,肝肚皮前后快要贴在一起,不时咕咕发响。饥饿与焦急逼迫他战胜对警棍的恐惧记忆,咚咚擂响那房屋厚重的铁皮门,边雷边喊:放我出去!坏人你们不抓,抓我寡老百姓有屌用!擂着擂着,感到无比委曲,鼻子一酸抽泣开来。 {Ky:PAGE}

  “闹什么!·我们有权关你四十八小时!再不老实就给你上手段!”房外破锣般嗓音从碗窗钻进黑屋,雀四脑袋发懵,耳朵嗡嗡不绝。好一会终有人开门朝黑屋吼:快出来!

  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你要老实交待!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警坐在办公桌后,左手夹支烟,右手搓支笔在桌上倒来倒去,眼神威凛如炬如电直逼瑟瑟发抖的雀四。雀四也将目光对准老警:不晓得!我没做对不住人的事,你们搞错了!“我们抓像理由的!你不要抵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你打电话问。”雀四讲了村里的一个号码,老警拔通后顺明,一阵挂断,又拔了一个其它号码后,对雀四说“你可以走了。挥手转头朝里喊:“下一个!”

  雀四回头看看派出所,那块镶在墙上的敬礼肖像和人民警察为人民的标语,开释去一块压抑在心尖上的巨石,令他只想骂饶老司骗鸡公骗利市钱。忍了饿和渴,轻叹道:真他娘的晦气!这世道没权没势的真好欺负,白白耽误老子一天!

  H城R大道灯火璀璨,车水马龙,两边人行道上过客匆匆;临街的门面鳞次栉比,装潢得美奂美仑,富丽堂皇。不时从这种店内飘内几句深沉苍凉的歌声:2002年的第一场雪……雀四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人行道上,苦想那句歌词: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汽车停在八楼不是变成飞机了么?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要盘伢儿读书是对的,读多了就明白。

  “雀四兄!雀四兄留步!”同寨的干鸭子突然挡在他身前,非常优雅地为他递烟点火。

  “干鸭子,比不得你快活。我来这里找事做,为儿上学找伙食钱。”他清楚干鸭子在H城靠拉皮过日子,心中不愿与他多说。

  雀四兄呀雀四兄,莫从门缝里看人!如今发良好宾馆洗浴城多了,没人再做那死屌门头。我也算下岗啦,如今也是自食其力的人。你要是不嫌弃,老兄移驾去我住处喝杯酒如何?我晓得你要钱当紧,不能断财路,明儿天就为你划算个不必风吹日晒熬夜眼的活路,你有心么?这通不由他插嘴的乡情,使他明白饶老司真的功夫深不可测。“行啊,兄弟,一切听你铺排。”悬心一放,跟在干鸭子身后左拐右拐,奔往靠河边一栋出租小屋。坐在干鸭子矮床上,他打量这间简陋的房子:床边桌上放满了补血的补药,墙角堆了哑铃、杠铃、拉力器、臂力器等等,但一见便知这是旧货;从门到后墙一根细钢丝绳上挂几套熨洗干净的休闲装和运动服,几件换洗的平脚短裤头……雀四疑狐又起,胡乱揣度猜测,干鸭子未必被酒色掏空了本钱?

  不一会他将雀四引向里间厨房,推杯换盏一番,大鱼大肉一顿后,郑重道:四哥,我现在是母猪娘吃衣胞——自食自。实话对你讲吧,每个星期去血站卖一次血,四百毫升,可得六百块。一个月房租三百,伙食费四百,还能攒下千把块。其余时间可以废品收购站帮助分类打捆装车,每个月可干赚一千五。我再做年把时间,考个驾照买台二手面的跑客。你初来,要调养几天,随我吃住,生活不能亏自己。明儿天我带你去化验办证,再去给废品站烧柱香,如何? {Ky:PAGE}

  雀四真想抱住干鸭子,嘴里却吐出一句后者有些摸不着套头的话:先苦后甜!南方!南方!真的准!

  三天后俩人从血站回到小屋,正准备躺下养神,忽闻一阵节奏和耐性均极富韵致的敲门声。干鸭子连忙下床开门,低声道:“马哥你好!请进屋坐一下。”

  “坐个屁!银子呢?”磁实的威慑声不由雀四顿失镇定,心里发怵。

  “还有一个?新入行的?你要教他规矩!”马哥一手撑开门缝,一手搭在干鸭子肩上,拍了又拍。干鸭子连声诺应:“是是是,以后多麻烦马哥照顾啊。”退开身让他,回头向雀四:“四哥,这是我们的财神马哥。好多事情都靠他摆平哩。”

  雀四客套道:“马哥好!我和他同寨,以后全靠马哥你啦。”

  “你们每做一单生意,得给我一百,我好去打点那些给我们面子的人。银子!”

  干鸭子示意雀四交钱,自己也取出一百交给马哥。雀四交那钱,马哥却没收:你才来,初开张免交,算我们做个朋友吧。他哼着水浒歌儿,微笑一丢径自出门。

  “干鸭子,他是乃路神仙?”一阵过后,雀四小声打探。他回应他:是混社会的血头。姓马名璜,我们私底下叫他蚂蝗,他不在乎人家喊他做什么,只认钱,也镇得住除他之外的敲我们钱的混帐货。他与血站的医生喝过血酒,我们四五十个供他一尊菩萨,没人敢不交。去年有个血工自恃一身武艺抗交过,后来在买菜时被人废了,身上戳出十几个洞,虽讲命还在,身体却垮了。自此,血工们认一个理:鱼水养三家。

  两个多月后,临近高考,大佬二佬即将出头上大学。雀四双臂内腕已各有六个针刺的黑点。躺在与干鸭子合租的小屋,他在数咔嚓发响的红版新钞,边比划边挑吉利的号码,自言自语模拟分配:这张是你的,这张是他的……

  “四哥,看来我们要散瓦岗。废品站那里下个星期取消经营资格,统一由钱多的再生资源公司经营。义务献血法去五天后就实施,血站也用不着我们啦。”干鸭子悄声为他提供最新资讯。

  “什么?散伙?老子不干!”雀四猛地从床上蹦起来,吼道:“卖血要搞义务,那我又从哪里找他们上大学的钱?”

  “真的!我看见血站已开进三台崭新的采血车。你想,车一上街,那些头脑发热的人多的是!你抽一百毫升他抽一百毫升,几下就满,还要我们血工做什么!多余啦!”

  雀四想了一阵后,眼中似乎进灰,噙满了泪。

来源:天开文运

作者:彭万顺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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