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婆和我屋上坎下。

　　小时候，她背着我指着吕洞山的方向说：水田河是座圩，水田河是条河!

　　一只白鹭从天边落下来，立着一条腿，左顾右盼地站在河边寻找鱼虾。石径通幽处，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涂抹桐油的木房。蜿蜒曲折的026县道，一到晚上，寂寞得如同水田河水，兀自流淌，从秋到冬。

　　三婆是余化南的女儿，水田河镇余家寨人。1949年，余化南在解放水田河的时候，率部起义、劝降苗区，为和平解放水田河做出了巨大贡献。水田河位于保靖县南部，它流至丰宏村的时候叫长潭河，然后经白溪关汇入酉水河。水田河既是河名又是地名，同长潭河乡接壤。这两座以河流命名的乡镇自古有通婚习俗，三婆从余家寨嫁到长潭河50余年，常年劳作不辍，风里来雨里去，插秧打谷，身体硬朗得很。

　　丰宏村是水田河镇唯一的土家山寨，除此之外，散落在镇子周遭的俱是苗家村庄。水田河人是出了名的好客，哪怕是昨天吵架了，今天上了门，主人家还是好酒好肉招待，就连上前天到河里捞了些桃花虫，没晒干，也豪爽地和着嫩辣子炒了端上方梨木桌。

　　水田河水清澈见底，在集镇上头转了一个湾，流到余家寨便宽敞了。余家寨是水田河一弯愁人的美，如月牙儿一般，那里人世代习武，骁勇善战。三婆说，她的父亲余化南就出生在这个美丽的滨河而居的村庄。余家寨云雾缭绕，溪流淙淙，日落时，河面波光粼粼，像染上一层金色的镀层。从葫芦寨、鼻子寨、花垣一直到乾州沿线，余化南同不少苗寨领袖有来往，大多酋首或乡长皆同余化南交好或以其马首是瞻。苗族人折服豪爽大气、功夫出众之人，且不论你官职称谓。也正如余化南威震湘西，并非依仗乡长一职，他是凭借一身功夫和义气，赢得了尊重，苗家人永远只佩服强大的人。

　　站在一个看得见山，也看得见水的地方，不由得就想起水田河，想起水田河，就会想起余化南，想起余化南，就会想起“水田河”之战。余化南生于1900年，是水田河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水田河也曾狼烟滚滚，可惜了大河大坝的良田沃土，到处都生成着战乱 。

　　无法想象，简简单单的四面是山的水田营，为何它就像一个水泄不通的铁桶?多年来，就没有人攻占进去!察其形，它和大多湘西圩场并无不同，如果硬要探其究竟，大概还是要从这个地方的民风民俗说开：水田河各村落建筑通常屋檐挨屋檐，紧紧连在一起，人们世代习武，且民风彪悍，精诚团结。一座城防守硬件固然重要，团队协作精神不可或缺，这也是水田河为什么易守难攻的原因了。

　　如果要弄清水田河近代史，就得沿着那场硝烟散尽的“革屯”故事走去，穿越到嘉庆四年的时空，阅尽湘西屯田往事。那时湘西“屯田”共十五万两千亩，亦称“官田”，其屯租的盘剥量大，差不多苗人八九成的熟田熟土被没收。屯田的收益用以修复明代边墙，广建碉堡汛卡，实行“均田屯丁”“以苗制苗”之措施。清朝边疆大多沿袭这种管理模式，层层盘剥，最后到老百姓手中几乎所剩无几。中间有既得利益集团和统治者的矛盾，也有老百姓和既得利益集团的积怨。当积怨和矛盾积压一定程度，到了爆发的时候，那种能量可谓相当之大，也是让历史为之惊艳的!湘西苗民不堪几百年的统治者屯田压榨，终于奋起而抗之。至此，称为湘西“革屯”运动。

　　1937年，湘西革屯潮流潜入水田河地区，保靖县原中心乡鼻子寨苗民石兴顺招募“抗日革屯军”千人，联合花垣县长潭乡(后来的长乐乡)木沟寨革屯军头领梁明元，提出“废田归民”“抗日救国”口号，杀死保靖屯务官，开仓放粮救济乡民，震动了国民党政府。

　　三婆说，余化南曾参加过“湘西事变”，雄霸一方。而石兴顺和梁明元曾率“抗日革屯军”数百人，从白合村、喇叭坡和岩人坡三面夹攻水田河，经过一天一夜激战，未能攻破水田河营垒，后由于叛徒出卖，革屯起义败北。水田河一役，实质是统治者导演的一场“以苗制苗”的把戏，但是，这场游戏超出了临界点，统治者只好顺应。

　　1938年2月，湖南省府会议正式通过决定，废除屯租，一百四十年的湘西苗疆“屯田”制度宣告结束。1939年，国民政府设立了水田河乡，任余化南为乡长。当时，整个中国民不聊生，一片混乱，至此，时局动荡，余化南似乎早已看清全国各地的形势，固守一亩三分地，和国民政府不离不弃、不远不近，竟也风生水起，两下相安。

　　1949年，湘西苗区大部分未曾解放。水田河是保靖、古丈、花垣三县苗区的门户，而余化南在这一带享有盛誉，劝降余化南是为解放苗区的重中之重。余化南对大局了如指掌，经原湖南省国民政府参议梁海轩劝说，他主动向解放军投诚，12月28日，水田河实现和平解放。余化南为达兵不血刃实现和平解放苗区的目的，马不停蹄上门劝告，先后有古丈县龙鼻嘴乡长石海廷、保靖县葫芦乡长龙文海、夯沙乡乡长石源品和花垣县长谭乡(今长乐乡)乡长梁源泽、麻栗场乡长龙士芳、排碧乡长石子英、大龙洞乡长龙卓全等带人带枪来到水田河向人民解放军缴械投诚。余化南率部起义，劝降周边苗区，为苗区和平解放做出了大贡献!

　　1950年9月，余化南在北京天安门城楼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观礼，受到毛主席接见。1951年6月奉命任湖南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副主任，1957年于长沙溘然长逝，时年57岁。

　　三婆说，她出生大户人家，因随其母亲在余家寨长大，兄弟姐妹众多，也就是普普通通从小到河里抓鱼捞虾、打柴割草长大的水田河人。岁月浮沉，那些过往的传奇随流光慢慢老去。然而，那个时代，水田河只有一个余化南，水田河养育了余化南，余化南成就了水田河。

　　水田河山势起伏，便有了好水，好水酿好酒，那儿出产一种很好喝的原浆，叫水田河酒!水田河酒和水田河人一样厚道绵长，若是喝高了，口不干、不上头，酒香四溢，被誉为保靖的“五粮液”。有好水的地方，风光旖旎，景致也差不到哪里去，人自然豪爽大气!有客上门，他必会将前日在河里捞起的尚未晒干的桃花虫和着嫩辣子炒了招待客人。

　　听说那儿也有一些会蛊术的苗族女青年，为了爱恋的男人而不惜下蛊，与他一生一世相爱。年少时去老鼻子寨赶苗家挑葱会，也曾收到了姑娘家的胡葱，因不解其意，接过胡葱不知该干啥，故不合时宜地将胡葱扔在蕨草上，一去不返。后来才知是被姑娘看上了，曲解美人好意，也因未被对方下蛊而耿耿于怀多年，深以为憾。

　　时光荏苒，水田河别来无恙?身在异乡，总是很怀念那里的山清水秀。我仿佛听见三婆站在门口说：水田河是座圩，水田河是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