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朋友相聚的那天,是画家苏高宇离乡回京的前夕。
赶到画室,客厅的地板上早就摆满了苏高宇的作品。其中一幅六尺的《荔枝》,水墨尚还洇湿,滋味已沁心脾,我不禁对之连声叹息,遗憾未能亲见画家那心手相应的挥写。结果在大家争着看我带来的苗绣老件的时候,我则伫立一旁默不作声地痴痴看画。说说笑笑中,我突然听见画家喊了一声:“九妹!”闻声抬头,画家正往画案上铺着宣纸。噢,画家又要画画了!仅几步之隔,我却欣喜若狂地跨跃了过去。画家一手捏笔一手摁纸,笑着要我帮忙倒墨汁、挤颜料。那一刻,我真的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而且那种感觉,让我马上想到了“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能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的齐白石先生。
那是一幅兰竹画,跌宕的崖石上,兰绝尘而奔放,竹勃郁而苍劲,其境之奇,其笔之奇,做到了情、景、理三者的妙合无垠,而题款“打破盎植盆栽,耻与凡卉争荣,我自蓬勃崖谷,颠倒十里春风”,写笔墨之妙入髓,表现出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一种超旷的精神世界,一种独特的个性和真情。有如此胸襟,方写得如此画卷啊。画毕,比较起其他作品,大家一致认为此画尤佳,苏高宇也点头称允。便有朋友笑言我有运气也有福气,有运气看到画家如痴如醉的作画,而画家画出了这么好的作品是因为身边立定着痴醉的观者。
生活有时是个神经问题,我们不断地与光阴纠缠,也许疼多于喜。邂逅苏高宇和他的大写意,是生命里的珍藏。苏高宇的画,纵肆笔墨,一花一鸟都不斤斤于形似,却是神完气足,极有韵味和感染力。无论梅、兰、竹、菊、荷,豪落之气,跃跃于行墨间,明朗显豁“端庄杂流丽”;无论山、石、水、木、草,笔势回荡飘浮,似不着纸,摇曳顿挫“刚健含婀娜”。欣赏苏高宇的画,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秘密而芬芳的出口,诗情画意于每一寸光阴,这样的生活,可以活到老。
这因缘,这么稀有,这么历经风浪,这么远山远水地奔赴来。那么,我对自己说:珍惜吧。
赏画、品画,于画家而言,是最好的珍惜方式。
二
苏高宇说自己特别喜欢画兰,我最喜欢的也是他的兰画。
在苏高宇的笔下,寥寥几笔的兰花很别致,很清洌,不妩媚,绝俗气,具有一种张狂的野逸的美,尺幅之中尽显笔墨的高超、情思的深婉,使人陶然心醉,继而思索,始觉画家于不知不觉中将一个人生的哲理问题,已然提到了观者的面前,使观者如梦之冉冉惊觉,如茗之永永回甘,真画家之圣手,翰墨之神工。
兰画《素面冰心》,在我的视线里曾留下过亲切的印记,因为这是画家留存的非卖作品之一。反反复复捧读画语,跟着颔首,跟着落泪,跟着觉悟,便隐约知道《素面冰心》郁积着一段真情实事。每一根线条都是辗转的心肠,不沾泥带尘又如仙姝,袅袅婷婷,逶迤而来,而那每一小块墨色都是深埋的情愫,恍若含着冰雪,清冽到让人周身为之一凛。这样的墨兰,让我这个痴人,从懵懂中醒转,认定它是需要我们收取一颗尘世的俗心,不再聒噪,不再寒暄,屏息静气,心无旁鹜,方能静参它的美好。
谁都有曾经沧海的经历。我从来不对画家提及《素面冰心》。有人说我的文字透着骨子里的忧郁,我不承认,以为自己只是小女子的多愁多感而已,没有拒绝快乐和幸福。第一次见到兰画《湘魂》时,怦然心动:原来,你一直在这里啊。思起方觉明白,骨子里的忧郁没有不好,它美得蚀骨。
曾有一位山东博友看过苏高宇的博客后,与我聊起《湘魂》,由衷感叹:“兰画尺幅很小,但特别地好看!”这画,让这位未曾晤面的朋友动了想买画的心思。在苏高宇回乡画展上,我故意与画家说到了《湘魂》,他笑着说:“你怎么一下子就戳到了我的喉咙!”本在意料之中,爽然却又怅然,我抬头看看画,又转身看看画家,然后兀自菀尔一笑。兰,湘之灵也。《湘魂》,兰之魂也。画上只有一丛兰草,无竹相依,无石相偎,似直而纡,似质而婉,数朵兰花绽放的,只是春到之景色引起的一片单纯锐感的柔情,并无深远的意境可言,然而这种晶莹敏锐的善于感发的资质,正是一种特美,自觉冰魂玉魄,气象夐邈,凝眸之时,有声彻天,有泪彻泉。“闻道南国正春深,日日江花映潮痕;一自湘女和泪去,更无情绪叩湘魂。”这样的题识,自然浑成,幽感顽艳,有一唱三叹之妙,最终落在一个无边无际的愁字上。今日想来,令画家如此长怀不忘、字字伤情的,即墨兰所咏之人之事乎?如是如是。
松有叶而少花香,竹有节而少花姿,梅有花而少叶貌,唯独兰于叶、花、香三者兼而有之,且气清、色清、姿清、韵清,故而古人称兰为君子中之君子,有王者之风,有国士之美,有馨德之香。我并不知道苏高宇为何那么喜欢画兰,是因为兰花有着“笑靥半含还半吐,素心皎皎濯醍醐”的情态,还是因为赏心那份“花中真君子,风姿寄高雅”的品质呢?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猜想其中多多少少与他的性格有关吧。他在湘西保靖县乡村生活了十一年,那十一年是我们十多亿中国人的苦日子,他那时虽然尚处于懵懂无知的年少时代,但是其间所经受的吃红苕饭、住包谷杆棚子、随同父母一起挨批斗遭歧视这种种的苦难一定影响了其性格的形成,他才华横溢且颇有成就,但性情忧郁。他有一方闲章,曰:“吾,陶也。”意思说自己只是一只土罐。一只土罐,是大都市的灯红酒绿里的一抹飘渺孤鸿影。在他的文章里,我的确也读到了些许落寞和忧郁。他自己也坦言一旦独处时会心生一种月在寒溪的滋味。
光阴,有时是让人追忆的。而有时,是让人留下一声叹息的。或许,灵魂深处,苏高宇把自己栽种成了一株深谷幽兰。虽然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香,但是那一缕兰香幽幽的,很缥缈,像一曲纯美又带有忧郁的歌曲,常常不经意地触痛他心底最隐秘、最柔弱的忧伤之弦。
三
在苏高宇面前,我从不掩饰很爱很爱他的墨荷。
如果说墨兰是苏高宇的心,那么墨荷是苏高宇的情。兰心,是隐藏深处的,绝世,脱俗,当我们欣赏墨兰称赞“兰质蕙心”时,其实我们并不知那颗兰心,也不懂那颗兰心。而荷情,是流露于形的,一喜一悲,一笑一痛,随着那管洇了墨汁的毛笔,淋沥尽致地泼洒在方寸之间的宣纸上,当我们的目光停溜在那一幅幅墨荷时,我们亦会随之喜,随之悲,随之笑,随之痛。
《寒塘》是我看到苏高宇的第一幅画,也是第一幅墨荷,为其想念先父而作。画得是常见的荷叶、荷花,还有苇草,然而因为表达了作者的一种情感,此画画得空灵回荡,荷花在风中摇曳,看上去似乎脉脉含愁;荷叶上沾有露珠,看起来又像在默默饮泣,真如空中之色,镜中之像,然情意真挚,恻恻动人。初识《寒塘》,其乃网络图片,但是画里的哀痛伤心还是触恸了我,心生莫名的黯然清愁。我知道苏高宇回乡画展是一定会有《寒塘》的,因为《寒塘》是作者的心魂,也是观者的惦念。而后走进展厅,我看到的第一幅画,也是第一幅墨荷,果然就是挂在门口边的《寒塘》。伫立画轴前,我久久地发呆。苏高宇见状笑着揶揄:“看纸本原画与印刷图画就是不一样吧。”半晌,我才回了他一句:“我以为《寒塘》是一幅很大的画……”答不对题,却为心语。面对一池不大的“寒塘”,思量那情那景,我再一次惊心,慢慢懂得:方寸之间原来也可以安放一生的思念,和永恒的忆记。“又是秋风也,萧萧苇子响。丁丁泪如雨,那堪向寒塘。”第一幅墨荷,让我知道了荷也会流泪的,就像有人曾对我说,荷的叶面上、花瓣里的露珠,其实是荷的眼泪。
作为湖南省博物馆馆藏作品的《碧云》,是我很喜欢的另一幅墨荷。明是墨荷,却曰碧云,从墨与碧的色彩区别,好像题不对画。然而,苏高宇是一个“以诗为画之魂、以书为画之骨、以线为画之形、以墨为画之衣”的文人画家,他的题识作了精彩的解释:“世间无多清凉地,故藏名媛碧云中。余旧藏聋道人指墨荷花图轴,有‘水面平铺是碧云’句。”这幅画,是浓墨淡墨情不自禁地描绘了一个墨天墨海,墨天墨海又淋漓尽致地抒写了一份荷心荷情。我一次次看《碧云》,一次次怦然心动,眼里,落花水香,心底,梦深时光。恍惚中,西窗斜进一抹月光,时间悄悄在沾满了墨香的气息间流逝,一切就这样留在了人间,连同那天那夜的传说。《碧云》,让我知道了荷也是有心事的,碧绿艳红的下面,一汪清水静静地滋长着一种情愫,那种情愫有着不为人知的清冷和寂寞。
苏高宇的墨荷系列中,仅有极少创作的红荷是可以让人看出自在开放的喜悦和欣然的。或许,是因为他总在夜里作画的缘故吧。夜深沉,万籁寂静,月光,或者灯光,静静的,静静的,洒落地上,洒落桌上,洒落心上,挥毫作画时,或许在拿笔掷笔的轮回时,那一颗心那一怀情早已孤独百年。
四
自从有幸目睹苏高宇作画后,我尤爱他的一幅荔枝画。
荔枝画有个好听的名字——《甜蜜的怀念》。一筐荔枝,倾倒出来的是满心欢喜时的微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刹那印心,即便隔山隔水,也不掩一路风尘里的凝脂、甘冽和鲜美。我每一次回眸都充满了喜悦,浅浅淡淡,迂回曲折,飘进眼里,飘向心际,往往惊醒的是在尘嚣里麻木的灵魂,也由此突然恢复了对自然的审美,听见鸟叫,闻到花香。
2010年5月,苏高宇在深圳举办画展,此后便在南国停留了很长一段日子。我当然无从得知画家在南国的生活情况,但是我观其博客上的一幅幅新作品,能隐约感知到他的画风在变。《湘西枞菌》画面生机勃勃,率真朴实,色彩鲜艳明快,呈现一种浑然天成的炉火纯青,看《枞菌》想枞菌,是喜悦,是意境,是枞树林里寻往昔,那往昔,处处是醉人的旧光阴,散发出悠悠暖意。小品《桂花》也可以谓之变化时期的作品,画面是传统国画中的折枝,与墨荷、墨兰不一样,此画的墨枝墨叶间花开万点黄,实则绚烂至极,尺幅之间,既有花的玲珑秀丽、轻盈别致,又有墨的简淡幽旷、清新高洁,特别是几痕墨线以简驭繁迤俪而下,就有满纸桂华秋皎洁的素雅,和深婉流美之感。
最能体现出苏高宇画风变化的作品是《甜蜜的怀念》。
荔与“利”谐音,荔枝象征吉利如意,故而苏高宇也常画荔枝。10月,苏高宇从深圳返回北京后画得第一幅作品就是《甜蜜的怀念》。像苏高宇自己的诗云:“绿叶滴汁,红花灼烫,梦落在了南方。”他这幅在北方画南方的荔枝,体现了大写意的思想和实践能力,成为一个艺术支点,更直截了当、更淋漓尽致体现了他的南国文化,更造其极,和婉醇正,画笔美,画境美,画意美,画情美,赏画一低徊,尤弦外有音,味外有味。
他在博文中写着:
“画这筐荔枝当然也是有着一段故事的。凡产生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俱在。有人也许会猜测到故事的地点一定是在岭南,时间、就说季节吧应该就是六月,而摘荔枝的人,剥荔枝的手,就断不可知了。不可知便好。好在故事只属于因缘了故事中的人,而不是一场公开的电影,一首流行着的歌,所以可珍。”
我当然也猜不出苏高宇的荔枝故事。猜测的另一个结果,却是阅读了齐白石的荔枝故事——
1902年至1909年的八年间,齐白石走出湖南到外地游历,这是他人生的“五出五归”,后“三出三归”实际上主要居住在广东钦州。齐白石在钦州,常有一些小聚会,每当夜幕降临,清风徐来,钦州一位小靓女,一会儿抱琴浅唱,一会儿用纤纤玉手剥荔枝给齐白石吃,中年的齐白石,能不心驰神往?多年以后,此情此景仍令齐白石回味无穷,经常和朋友谈及此事,还写了一首《与友人说往事》诗:“客里钦州旧梦痴,南门河上雨丝丝。此生再过应无分,纤手教侬剥荔枝”,追忆他在钦州这一段情缘。而对荔枝的创作,则熔铸到齐白石“衰年变法”的历路,红果绿叶的荔枝成为他“红花墨叶”派的绝好素材,且“入图第一”。
不知道的,和知道的,都让人愁肠百结,感觉到无限的惆怅,却又无限的美。
我称赞《甜蜜的荔枝》画得特别好,苏高宇笑言主要是有赖于我送的纸合用。当真吗?当真不的。但是,这幅荔枝确实是苏高宇用陈宣画的,且是第一张陈宣作品。此后几天,他接二连三用陈宣创作了梨花、石榴、荷、竹,还两次夜录《左辅词》,均为佳作,其中几幅画作都被选入2010年年底出版的画集《中国艺术品市场白皮书年度人物·苏高宇》。纸合用,我谢我。
今年3月下旬,苏高宇回到湘西且居住了一段时间。其间,我有幸看到他画荔枝,有八尺整幅,也有斗方小品。从而得知,写意荔枝,与其他大写意不同,一颗荔枝是一点一点“点”成的(实际上不是点,是点作摺染,捺笔抡实,比直接点画更具琼诡且质朴健秀),一串十几颗的荔枝往往要画上一二十几分钟,一幅六尺或八尺大画,就费时两三个小时了。其中一幅荔枝妙作,苏高宇欣然题跋:“予画荔枝,不以逼真为能事,脱略形色,自谓出乎町畦之外也。”我也从那幅荔枝画中看到一种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注入的深沉感情又越过外形,抉出内在的生命,因而“比真实更真实”,更能感染人。端详那幅荔枝,苏高宇很高兴地告诉我说,现代画家画荔枝一般都是师法齐白石,但他没有,他长住南国的最大收获就是荔枝写意独创一格。
懂得也是需要禀赋的。看苏高宇画荔枝,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却还昏昧,却还怔忪,却还盲聋喑哑。于此无法把他的荔枝写意的精微之处细细道来,我是抱歉的,是悔恨的,也是歆羡的。而若干年后,在时间的长河里,苏高宇这种艺术手法,又将溅起让人怎样顾盼的涟漪?
五
我们的人生,长的是寂寞,短的是欢颜,可因为这人世的一点点喜,我努力地往前飞,往前飞。与苏高宇结识后,我开始涉及了解大写意方面的文化历史,脑子里也就装下了徐文长、八大、石涛、吴昌硕以及关联这些名字的传世笔墨。
不知道大写意时,齐白石入耳,了解大写意后,八大山人入心。入心是真正的喜欢,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态度,而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我发现,对三百多年前的水墨写意了解得愈深入,就愈发从苏高宇的作品中体会出八大山人的那种惊才——一种看得见画家本人的真正艺术生命,灵魂奔泻得淋漓而洒泼。
赏画、品画,有时赞美,有时倾心,有时怀念,有时疼痛,这样的生活,已持续了将近三年。
聚矣散矣。时已辛卯仲夏。五月的夜,月湿窗纱,书卷多情。
我翻开黄苗子的《八大山人传》,首先目及的是这么一行文字:“一个画家或一种画风的出现、变革和创新,总是和社会结构、政治风气、经济基础、外来影响、文化思潮分不开的。正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的出现,现代的毕加索、马蒂期、达利的出现。”我是理解的,自豪地一笑,遂转过身,拿起放置枕边的苏高宇画集。
心与时同,情与境会,博览而约求,苏高宇的每一幅画,都是一个页码的书,有气象,有情节,有收纵,有因果,有大量需要边看边叹、夹叙夹议的自由空间,有无数不必刻意串络却总在四处闪烁的明亮碎片。
最后,我骄傲又卑微地写下品赏的脚注,集字成篇。
作者:九妹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