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在时,不香。
一头乱发,蓬松的象深秋坡上的地枞枯草堆,一张脸,猫一样花。一双烂了又烂的布鞋不合适套在她黑瘦的小脚上,象船。一身补了又补的衣服,更象团团枯萎的花开在她身上。
至今,我还依然记得春香走时的模样。
春香,没有爹娘?有,可爹娘在一个黑黑夜里从她和两个妹妹熟睡着的身旁悄悄起身,只收拾几件衣物便匆忙离去。去了哪里?春香不知道,就知道第二天天刚蒙亮,家的屋檐下便站满了人,嚷着要带走爹和娘,说是爹娘犯了错要教育。春香被吓得哭,哭得有些让人心酸,心酸得让那些要带走她爹娘人的心都有些碎。一位老一点的就说:“孩子,别这样哭,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爹娘的错,他们需要帮助,需要教育。”
春香,不知道爹娘究竟犯了怎样的错,需要这么多的人来帮助来教育,但她高兴的是爹娘终究未被他们带走。其实她是不用担心爹娘被他们带走,因为爹娘早已走了,离开了家。
春香,也不知道她爹娘的错实际跟她有关的。她记得当家中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是多么快乐地活着。就象一只刚出壳的鸡仔,可一下子扑闪在爹厚实的肩头,又一下子钻进娘温暖的怀抱。但当两个妹妹接连来到人间,她就渐渐感到爹的肩头不在厚实娘的怀抱也有些冰冷,连爹娘的眼,都不如以前有神,而多了不安。甚至一贯痛爱自已的婆爷也开始对自已有了不屑。邻里乡婶也仿佛不如以前那么亲热自已的爹娘。
春香更不知道,她生活在了一个现在不该存在的村庄。在这个村庄,你可以没有饭吃可以没有衣穿,甚至没有遮风挡雨的房子,但你绝对不可以没有能传承香火的儿子。在这里,你有了儿子,你才能算一个真正的爹娘,才能真正算是来到人间活上一回。有了儿子,你才可以拍着胸对人说,怕什么,老子都有儿子了,死就死。有了儿子,你才可以像胸前端了一挺压满子弹的机关枪,打碎一切对你冷酷与不屑的心。而你没有儿子,你就是一垛臭狗屎,谁挨你谁就会得一身臭气,会走霉运。你没有儿子,你还是烂泥巴糊不上墙,所有的人都敢指着鼻子骂,哼,你好?你不缺德?你好你不缺德你怎么会断子绝孙,这叫天都不容你。所以在这个村庄,有儿子与无儿子,是一道墙,分隔着天与地。
没有爹娘的日子里,春香就是两个妹妹的爹娘,要做饭给她们吃,要帮她们穿与洗,所以她要早早地起,晚晚地睡。这样的生活,落在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身上,哪能不苦不累?苦与累让春香最难过的是读书。读书她爱,但她哪读得下,多时在课堂上,她读着读着就睡着。所以当她有读不下的时候,就常想爹娘——爹娘要在,该多好啊!
没有爹娘的日子,春香的家是一座孤岛。虽在村口,虽与邻里乡亲语声相闻鸡鸣同听,却少有人来,哪怕是来家边歇歇脚吹吹风,就连平时要好的伙伴们偶尔来玩,也很快会被他们的爹娘忙着叫回。婆爷呢?婆爷也只是偶尔来看看米桶米是不是还有,缸水是否干了见底。因为春香还小,挑不动米也背不起水,因为再怎样,春香还是他们的孙,得被养活。因为再怎样,人比狗还是重要一些。春香的婆爷就养着一条狗。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日子就这么一月月了。
日子就这么一年年完。
爹娘确切在广东打工的事,是爹娘走后第二年春香才知道的。可她依旧难懂爹为什么要离开她们去广东打工,但她也明显感知这一年后,自已的身子骨也被磨练的比以前强。四五十来斤的东西再也不如以前那要吃力了,她现在唯一希望就是爹娘能快些回来。可爹娘仿佛将她忘了,没有电话给她也没有信来。
身子骨渐强的春香,心也随着年龄渐渐有梦。她知道,爹娘不在,自己就是这个家的主人,得为家。于是,她将卖金银花、野蕨菜积攒的钱,去集市场买了四只鸡八只鸭和一头小猪。她梦想着等这些畜禽长大了的时候,爹娘幸许就该回来了,那时候,她一家人就会有一个幸福的开始。为此,她就再也不愿走进她本爱的学校。每天守着她的那些畜禽,给它们抓虫给它们割草给它们梳头洗澡。在她的眼里,这些畜禽已不再是畜禽,而是她的亲人,满载了她的梦想与希望。
或许是春香的爹娘终于要交好运了,或许更是因为春香的善良与懂事感动了上天。在她爹娘在广东的第四个年月,终于给春香带了一个弟弟。儿子的到来,让他们立刻有了回家的愿望与勇气。
爹娘要回家的消息,是春香的婆婆跑着来告诉她的。在婆的脸上,春香看见了婆久违的笑,很灿烂很甜蜜,象一朵艳艳的花散发着清香。
听到爹娘要回家的消息,接连几天晚上,春香都在睡梦中入睡,她畅想着爹娘回来的场景。一定会看着那些长肥长壮的畜禽发笑,一定会搂着自已的头夸着能干,幸许还会像小时候一样抱起自已,用温暖的唇不停亲吻自已脸。她还猜想着那未曾谋面的弟弟的样子,长得像两个妹妹就好看,长得像自已,就丑死了,特别是别像自已的额头也长一个痣。想到这,春香就会笑,笑了就会出声,出声就会梦中醒来。
终于等到爹娘要回来的这一天了。早早地,春香就起身下床,她打算着趁妹妹们还能睡的时候,得赶紧进山打一背新鲜猪草,然后再安心打发妹妹们起床,去村口热热闹闹接爹娘。
乡下山大,虽天已蒙亮,但已正是朝雾弥漫时,可春香不怕,沿着山路,两手麻利地抓扯着猪最爱吃的糯米草。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爹娘,春香的嘴一直微开着笑,时不时还逗一逗那树头上的小鸟。忽然她看见前面的树上有一大笼糯米草正娇艳欲滴挂着,就转头看看身后背笼,心中盘算扯上这一笼就该满背了,便毫不犹豫地脚向前迈。这一迈,却成了不该,我们的春香立刻就感到脚下仿佛永远踩不到底,整个身子飘了起来。春香本能地伸出双手抓住那笼糯米草,但那鲜嫩的糯米草怎能将她拉住,她的身子在像石头一样飞快地下沉,下沉着……
春香,掉下了悬崖,掉在她爹娘马上就要到家的这天。这一天,她等了四年,这一天,她十四岁。
春香的爹娘回家了,但春香迎接他们的不是灿烂的笑温暖的身,而是一头乱发冰冷的身子。抱着春香,春香娘的哭声有些撕心裂肺,撞击着所有人的心。而春香爹没有哭声,木呆着脸,手拿行礼包僵立如尊雕塑。许久许久,春香娘忽然一跃而起,扑向春香的爹,发疯似的扯着他的头抓他的脸撕他的衣——你还我春香,你还我春香……春香的爹一动不动,任凭着春香娘的扯、抓、撕,只将两手向天,两腿跪地,大喊着“为什么——为什么啊!”
春香就这么走了,离开了其实一直都深爱着她和她也深爱着的爹娘,离开了她那天天音容相现的两个妹妹和永远都不可能见到的弟弟,离开了浸满了她的心血与汗水正在茁壮成长的猪、鸡、鸭,在她还不懂什么是幸福生活的时候,什么是粗风陋俗的时候,什么是世态炎凉人间冷暖的时候。
春香,是天真的。
春香,是活泼的。
春香,是可爱的。
春香,是可敬的。
春香,也是可怜的。
春香,其实也是可以不走的。
春香,是压着所有热爱生活与生命人心的一块沉重的石头,让人永远生着痛。
作者:彭学东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