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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轶事

作者:宋涛 编辑:易果 2012-02-07 15: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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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 子

  咸丰十年的一个清晨,东方刚露出鱼肚色,雄伟陡峭的清源山群峰,被清晨的大雾弥漫着。浓浓的雾层,遮掩着清源山上一处壮观的寺院。那寺院的飞檐琼阁,在缥缈的云雾中,时隐时现,风景蔚为壮观神秘。

  “……噹……噹……噹……”,一声声浑厚洪亮的钟声,冲破厚厚的云雾,在群岭林涛上空引吭高扬。这一声声飘扬的钟声,惊醒了清源群峰清晨的寂静。清源山南少林寺院,又迎来新的一天。

  清晨寺院,异常安静。壮丽辉煌,宽敞寂静的佛堂,古朴典雅,垂幔飘动。各处香炉里,丝丝飘动着袅袅香烟。佛堂两侧供台上,供列着几十尊菩萨,一个个姿势各异,神态异样的神像,静静地站着,栩栩如生。殿堂里,已有百余个和尚,正汗流满面地在佛堂两侧打蒲团坐,聆听主持方丈五经大师讲经说法。尽管早晨的气温甚低,但团坐的和尚们,一个个仍然热汗腾腾。因为寺院有这样的规定,五更起武练功,天晓鸣钟参禅。这些和尚们,正是练完功后,听钟声到佛堂来参禅的。

  这时,身穿红色袈裟的主持方丈五经大师,团坐上首。他银眉童颜,白须髯髯,苍目炯炯有神,神采奕奕。只见他舒展长袖,从供桌上拿起一个不大的紫色檀木匣子。他慢慢打开匣子,从匣子里取出一卷黄色陈旧的线装书本,双手托起来,向众武僧高声宣称道:“此乃吾祖编创得南拳武论之书《精武密传》,见此书,如见吾祖。”

  众武僧们齐声叩首曰:“弟子参拜祖师。”

  五经大师洪声朗朗地说:“师祖遗训,此书只传本院弟子。”

  “弟子尽心领受,阿弥陀佛……”众武僧双掌相合,口中念念有词。佛堂内一片念叨之声。

  五经大师翻开书页,接昨天的内容讲解起来。这部《精武密传》,是南少林寺院镇宝之书。它是明朝神宗万历年间,从河南嵩山少林寺来的一位叫至善的高僧,到此布佛传艺,并根据南国特色,创编了这套内功带外技的拳经。有文字说明,有武技图样,内容精奥异常。从至善传至五经大师,已经是第七代传宗了。

  正当五经大师讲到精彩之处,众武僧们一个个摇头晃脑,微闭着双目,频频点头,受意会深。突然,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地奔跑进来,惊慌失措地闯进佛堂,连声大喊道:“大……大师……不好了……”坐在五经和尚下首的管家大弟子超然和尚,惊诧地睁开双目,急切地问道:“何事惊慌?”

  小沙弥连连吐着粗气,脸色苍白苍白地哆嗦说:“官……官兵……把寺院……包围了……”

  众武僧一听,都不由自主地转过身,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盯住吓坏了的小沙弥。好像在质问,这是真的吗?

  五经大师惊闻此事,一脸痛苦的神情倏然显露,他无奈地闭上双目。满嘴的银须颤颤抖抖,口中悲伤地念道:“善哉,善哉,灾难到底来临。”

  原来,当今皇上想一举围歼势力越来越大的西北会堂,于是到处收招武林高手,作为朝廷鹰犬,为清皇朝出力。前不久,朝廷派内廷大太监杨公公为特使,携带皇上亲笔手谕,到清源山来,想宣诏五经大师等一干武僧,出山帮朝廷出力。可是,五经大师以出家人不问尘世为由,拒绝了皇上的宣诏。这一下触犯龙颜大怒,山野古庙和尚,竟敢不听圣宣?这不是犯了灭门大罪吗?今天,祸事终于降到清源山南少林寺门上。

  五经大师知道,今日的灾难是躲不过了。他急忙合上《精武密传》,收进紫木匣子内。并交给身边的管事和尚说:“快,把它藏进藏经阁的塔楼上去。”说完,一步从团蒲上蹬起,一抖袈裟长袖,愤愤地向山门外走去。众武僧也跟着站起来,紧随五经身后,簇拥着五经走出寺院。

  五经大师率众武僧来到山门外,只见寺院周围树林子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兵戈鲜明的御林军马。数千官兵,林立着刀枪,剑拔弩张,将巍峨的少林寺院,围得水泄不通。

  在威武凶悍的官兵队伍面前,七匹高头大马,一字排列在那儿昂首嘶叫。雄雄的战马,喷着团团热气。七个形态怪异的彪形大汉,一个个装束古怪,怒目圆睁地高立在马上,那气势,真像要一口吞下少林寺院。当五经看清马背上的七人时,心头不免一阵愣怔,一阵寒颤。五经知道,今天少林寺遇上劲敌了。原来此七人,就是威震江湖,称霸武林的“梅山七怪”。

  此七人早年同师学艺,又练就了千钧臂力,异变拳术。七个人各自学会了一手致命绝招,因此凶杀无比。加之每次出战,七人总会一齐出阵。防守时,互为配合,相为照应;进攻时,七力并发,联戈齐出,真让对手防不胜防。许多武林高手在他们面前都毙死马下。几年前,当今皇上东游泰山时,巧遇七人,皇上赐予高官厚禄,邀其出山,为朝廷效力。这几年,此七人秉承皇上旨意,不断征杀民间义士,致使许多武林高手毁于一旦。由于他们七人,像远古二郎神梅山结义七兄弟一样凶残,因此被江湖上恐称为“梅山七怪。”

  此时,坐在中间一匹高大灰色马上的青脸大汉,洪声如雷地高声喊道:“少林秃驴听着……你们竟敢违抗圣令,本当斩尽杀绝。圣上念你等是佛家之人,只令主持五经自了毙命,其余的免于一死,统统离山还俗,永不许再聚山庙。”

  五经听言,沉思片刻,尔后,颤颤捻动胡须,恳求地说:“贫僧愿以死尽佛,万望将军以宽厚为怀,积善积德,给其他弟子以一席生存之地。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师傅……不能啊……”众和尚一听五经自愿毙命归天,一齐痛苦地哀求。

  “师兄,差也。他们知道您武功高深莫测,想先毁了您,再灭众家弟子。师兄,万万不可上当啊……”五经和尚的师弟六经大师在旁边急切地规劝。

  五经大师一脸痛苦的表情,显露着无奈,他环视一遍左右众多的寺院弟子,苍眉下的眼框里,忍不住沾满了晶莹的泪珠。他忧伤又无奈地对众弟子说:“我……我是不愿让寺院顿遭血腥之灾啊……”

  “秃头们,降与不降?”官兵们又凶恶地狂喊起来。

  五经和尚以仁善之心,还抱着一丝幻想,想以仁爱善良之心打动对方。他双掌合揖鞠躬说:“山野贫僧,都是安份守佛之人,万望将军……”五经大师的话音未落,只听对方马背上,七怪之一的一个汉子,大喊一声“放……”,突见“嗖……”的一支火箭凌空射出,带着火苗的箭支,远远地射上天空,消失在山林远方。众和尚惊愕不已地仰天遥望,不知官兵意欲为何?

  突然,身后寺院里爆发“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震动的地动山摇。寺院内冲起一股巨大的火焰,顿时卷起浓浓的烟雾,直冲云霄,好不惊骇吓人。“梅山七怪”一见此状,一个个坐立在马背上,好不得意的哈哈仰天狂笑。那狂妄的劲儿,那嚣张的气焰,简直不可一世,好似要吞下少林寺。这次官兵围剿南少林寺院,是早就预谋好的。多天前,就暗地趁黑夜,派兵从野外挖地道进入寺院地下,埋好数包炸药。只等围攻寺院时,官兵火箭一发,看见信号,先行爆炸,再趁寺院里和尚惊慌混乱之际,实行绞杀。

  五经大师听到寺院爆炸声,震惊之余,突然大喊一声:“不好……”急忙转身对身边的几个大弟子超然、了然、脱然和尚说:“你们和几位师叔率弟子先抵挡一下,我回寺院抢救宝书,就来。”话音未落,一转身启动轻功,飞一样地奔进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的寺院里。

  “梅山七怪”见寺院起火,众僧惊慌,于是一声令下,埋伏在四周树林里的弓箭手,一齐拉开弓箭,万箭齐发,倏然朝赤手空拳的和尚们射杀。许多僧人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身亡。官兵们趁此混乱之机,一声呐喊,杀声四起,吆喝着朝赤手空拳的僧人们掩杀过来。未被射伤的武僧们,咬牙切齿,双眼冒着愤怒的火光,也吼叫着,赤手空拳地拉开架势,与冲杀过来的官兵,拼死地撕杀起来。

  寺院内火光冲天,寺院外,撕杀声喊成一片。武艺高强,拳技精湛的少林和尚们,越战越勇,加之个个怀着拼命的架势,猛拳快掌,劈杀了不少官兵。超然、了然、脱然等几个大弟子,以一人战三,一人战双,分别抵住“梅山七怪”拼杀。杀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解。突然,官兵队伍中又是一声怪叫,一阵雨点似的乱箭,又朝武僧们射来。俗话说,明枪易防,暗箭难躲。这一支支飞来的毒箭,又射死不少武僧。连混战中的官兵,也有不少被射杀倒地。朝廷鹰犬们真毒,只要杀尽少林和尚,连射死自己人也在所不惜。眼看着少林武僧一个个倒在乱箭之下,血染荒野,惨不忍睹。

  当五经大师怀揣着装书的紫色小匣子,衣衫不整,灰头污秽地冲出寺院时,已是憔悴不堪。满嘴的银须被烤焦卷,满身、满脸,秃顶沾满污秽,就像一个从炭窑里钻出来的人。他一见眼前的惨状,头脑一阵昏眩。心像被乱刀绞刺,心底流血。寺院的众多和尚,横尸眼前,血染荒草,横七竖八的断头尸体处处皆是,有些断裂的脖子,还冒着股股热血,蒸腾着热气,官兵有按人头论功行赏的规定。因此倒地的和尚,都被割下了秃头。五经大师目睹了这一副痛心疾首的场面,他悲伤的心,简直像被万刀撕裂。他感到胸口一阵阵疼痛和苦热。突然哇的一声,一股鲜血从口中喷出。他身子摇晃几下,没有倒下。他强忍着无限的悲痛,苍目冒出带血的火焰。苍天啊,少林何罪?竟遭如此大劫。五经大师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要杀生除恶了,他要报仇了。他心中暗暗发誓,不杀尽这些恶贼强盗,枉为人生。他深吸一口内气,用袖袍一抹嘴边的血迹,怒吼着冲向官兵。

  此时,西南角的树林子边,有一团人马,正杀得血水飞溅。超然、了然、脱然三位大弟子,正被围在刀枪兵众之中。他们三人已是满身的血迹,热汗淋淋,互相依托掩护着,正与官兵拼死撕杀。三人身上已多处受伤。他们杀毙了一层官兵,马上又涌上一层官兵。他们已经杀死了七怪中的老六,击伤了老七。七怪中的其他兄弟咬牙切齿地嘶喊着,指挥官兵凶猛地撕杀。他们发誓要把包围中的三个和尚剁成肉浆。正在这危急之时,五经大师冲杀到这里。他一路快拳飞掌劈杀拦路的清兵。这时,七怪中的老三见五经杀来。于是冲开快马,举着大扑刀,朝五经大师冲杀过来。七怪老三已杀红了眼,他真恨不得把五经一刀劈成两节。他一冲到五经面前,就是几路飞云刀法,连连向五经飞刀猛砍。五经连忙避过刀锋,趁着一个鹞子闪身的时机,一记劈刀朱砂掌击出,把梅山老三的座骑一掌击倒。马滚人倒落地。五经趁梅山老三惊慌落地时刻,飞起一步,扑上前,狠狠一掌把梅山老三击毙于乱石之中。他顺手操起梅山老三的大扑刀,对冲上前来的十几个官兵,嗖嗖几刀,连砍几个。五经挥舞着大砍刀,杀入了重围。他大喊一声:“超然,我来也……”

  包围中的超然、了然、脱然和尚已杀的筋疲力尽,突然见师父冲杀过来,三人心中一阵惊喜。超然和尚大声喊道:“师父,向我们靠拢……”四人合成一处后,更加有利拼杀和掩护。四人边杀,边向树林子边冲去。

  他们四人,虽已冲到树林子边,但仍在官兵的重重包围中。五经一见眼前的险恶处境岌岌可危。知道再拖下去四人都难以脱身,必将毙死重围之中。五经一手挥刀护身,一边从衣袍里取出装有《精武密传》的小匣子,他一手递给大弟子超然说:“超然,你拿着宝书,快带两个师弟冲杀出去,我掩护。切记,以命护好师祖遗书。”

  “不!师父,您冲出去,我们掩护。”

  “听话!快走。你们挡不住梅山兄弟。快走。”

  “不,师父,您走。”

  五经见三个徒弟辞死不走,心口又急又气,他怒目大睁,焦涩的苍目瞪起,大声喊道:“超然,你手中拿的是祖传之命。快走……”

  超然、了然、脱然三人见师父已为他们杀开一处血路,在万般无奈之下,三人启动轻功,跳出重围,朝密密的树林里奔去。五经挥舞着砍刀,奋力挡住冲上来的梅山几怪。梅山几怪见杀不开五经,知道五经武功了得。于是,一声令下,“放箭!”一支支带毒的飞箭,朝五经齐射。五经猝不及防,顷刻间,五经身子像刺猬一样,扎满了利箭,颤颤兢兢地栽倒下地。

  密林中逃命的三个弟子中,脱然和尚跑在最后面,他倏然回头看了一眼,见师父被乱箭射死。他知道官兵马上就会追杀过来,为了保护两个师兄逃脱,跑得远一点,能保住祖师传下来的《精武密传》。脱然和尚涨红着眼,怒吼着转回身,又向官兵扑去……

  

  三月的一天。

  省城人民公园旁边的体育馆内灯火通明,耀眼的碘钨灯,把白日的大厅镀上一层乳白色。宽敞明亮的体育馆,已被人群塞得满满的。一眼望去,就像一屏屏巨大的蜂窝片。

  此刻,整个大厅都凝结在静静的气氛中,无数双睁大的眼睛,正怔怔地盯住大厅中央,一个飘动的小红影。

  只见深绿宽敞的地毯上,一位身着浅红运动衣,下套素色超短裙的年轻姑娘,正持剑飞舞旋转。那婀娜轻柔的身姿,跳、蹦、跃、拉,施展着迷人的剑术。她身剑融为一体,剑光闪烁,红缨飘穗,不时刮起得团团剑光,让那绿色地毯上,就像开出一朵迎风飘展的芙蓉。

  静静的大厅好似在屏住呼吸,偌大的体育馆内,没有一点声音。

  姑娘人随剑走,身随剑动,一个鹞子翻身,随势突闪,一道剑光击出,犹如灵蛇吐焰,疾电掣空。频频的步法,轻柔的剑姿,胜似行云流水,绵绵不断,劲力从腰、肩、肘、腕一直运行到剑尖,使绿色地毯闪着冷森森的寒光。

  “好!好剑。”

  “你懂什么,这是什么剑?知道吗?”

  “充蒜,什么剑。去问问,这是峨嵋剑。”

  “瞎猜,瞎猜。我知道,这是……姑娘剑。”

  一句调皮话,逗引得周围一片嘻笑。看台上,衣着鲜艳时髦的小青年们,正兴致勃勃地争嚷着。

  武术是吸引人的。在密密麻麻、众多纷杂的观众里,虽说不上有几个真懂武术的,但是武术迷人,人们对中国古老神奇武术的向往,谁能否定?尤其是中国古老武术重新兴起的今天,更有着神奇般的吸引力。

  今天,是全省武术选拔赛的最后一天。

  几天来,各路英雄、各地区武林高手,精英荟萃于省城,在这座新建的体育馆内大显身手,角逐高低。十八般武术齐全,南北各派尽有。呈现出武林园地繁花似锦的喜人景象。素有习武传统的南国民众,有了一饱眼福的好机会。据有关人士透露:这座新建的目前南方最大的综合体育馆,是为明年全国在此举行盛大武术比赛筹建的。

  难得见到的全省武术盛会。招徕得观众特别多。此刻,体育馆门前,还有拥挤的人群,在抢购黑市入场券。谁不想目睹一下现场的真枪实拳。

  馆内的吆喝声又一阵轰起,声音阵阵荡出大厅。

  体育馆内的气氛已沸腾到热点。舞剑姑娘为观众的喝彩声所鼓舞,手中飞舞的宝剑越发空灵致胜,变化多端。剑光迷漓了她的身影。只见她横剑端立,蓄势待发;举剑击削,刀劈华山。一连串的惊险动作,真是灵利之极,优美无比。

  这时,只见她轻身飘动,折身游走,剑行如燕飞。突然,她一个转身,将宝剑往上一撩,嘎然而止,全身静,静得纹丝不动,婷婷玉立。

  姑娘秀气的脸上沁满汗珠,闪滴着颗颗光亮。那红扑扑的脸蛋,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向观众们致以轻轻的微笑。

  “哗……”大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欢呼的浪潮,恍惚要把四周玻璃窗震裂。

  大厅侧面高悬的计分屏幕上,亮出这场比赛的最高分。大厅四周的人群像潮水般地站立起来欢呼。

  手持宝剑的姑娘,热汗腾腾地走回到旁边的椅子边。坐在那里的几个男、女教练员,立即热情围上前向她祝贺。这时,人们才清楚地看到姑娘细高的身姿,隆起的丰胸,配着白净透红的脸儿。一头黑油油的秀发,结成一束,披撒在脑后,清秀的眼眉下,闪动着一泓春水般的大眼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伶俐的精气。她边擦着汗、边微笑着点头,向周围同伴们答谢。

  这时,从主席台走下来一位长者,魁梧的身躯,穿着一件对胸便服,苍劲深皱的脸面,笑眯眯的。双目炯炯,银须飘飘,浑身上下吐露出矍铄的神气。那神情真像古柏苍松。行家一看就知此人功夫深厚。老人踏着稳健的步子,走过绿色地毯,来到舞剑姑娘面前。

  “小珍子,祝贺你!”传来老人洪钟般的声音。

  这位被称为“小珍子”的舞剑姑娘,正是湘西少数民族地区武术队的教练兼运动员,叫周珍,芳年二十七岁,这次她带领的十几个男、女小运动员参加全省武术选拔赛,取得令人满意的成绩。今天,最后一场剑术比赛,她又夺魁。

  周珍转过身来,见祝贺她的是省体院武术教授刘华勋老先生。周珍急忙走上前,搀住老人的手臂,娇嗔地说:“老师,您……也夸我。”说着,满脸绯红。

  “好!这几年工作的不错,有出息。”刘华勋教授笑盈盈的,嘴下的银须随着笑意飘动。

  老人现已七十多岁,是本省武术界德高望重的前辈。年轻时身怀绝技,一手武当拳,武当剑曾震动过华夏大地。解放后一直在省体院执教武术。在文革浩劫年代,被迫下放到湘西农村劳动。在下放到湘西时,有幸收了周珍这个关门弟子。刘华勋老先生现告老在家,著书立说,编写武术教材,并担任着省武协名誉主席。说来,刘华勋老教授与周珍还有一段不解的机缘。城市知青下乡年代,渔家出身的周珍离开水乡渔家,下放到一个偏僻的山寨劳动锻炼。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放到湘西的刘华勋教授也来到这个山寨,俩人在长期劳动相处中,刘华勋教授发现英气灵灵的周珍诚实奋进,身体素质极好,就有意想引导周珍走上习武的道路。两年后,刘华勋教授被落实政策返回体院。他也有意把周珍带回体院继续栽培。通过刘华勋教授的多方努力,几经周旋,终于让周珍被推荐上了他所在的体院。从此,师生俩夏炼三伏,冬练三九,一步一个脚印,功功招招以气力凝成。老教授在垂暮之年,终于把一生的心血都传给这位心爱的学生,通过三年的苦练与学习,周珍的汗水刷亮了她手上宝剑的毫光,她终于炼就成一名出色的武术运动员。毕业后回到湘西,在地区民族体校担任武术教练。

  “现在开始发奖。”广播里传出主持人的声音。

  “周老师,快去呀!”

  站在周珍旁边的几个小运动员也兴奋地嚷起来,催着周珍快去领奖。

  “去吧,去吧!”刘华勋教授捻着胡须,也高兴地催促着说。

  周珍热气腾腾的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她的心和脸一样热。毕业时,她曾在老师面前表示:一定要为中国武术的发展作出贡献。今天,自己到底没有辜负老师的一片培育之心啊!此刻,她的心甜醉醉的,激动的心情使腼腆的脸色更红。她高兴自己终于第一次在万众的掌声中,捧回亮晶晶的奖杯。

  “慢!”

  突然,从左侧看台上的人丛里,传来一声惊人的叫喊,震得周围一片惊愕。喊声刚落,只见一汉子从看台上人丛中,霎地纵身跳起,轻轻飘落到大厅中,全场一片愕然。

  这突然出现的大汉,虎虎几步走到主席台前,声音洪亮地向主席台上组织者喊道:“武术比赛,要讲硬本事,我要与第一名比试。”

  这意外的突然变化,使欢腾的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原来欢闹的热浪,瞬息间消失得全无。这个突然闯进会场的汉子,一下搅乱了授奖的正常秩序。主席台上,竞赛的组织者们正紧张地商量着。宽敞的体育馆内,又处于一片沉闷的嗡嗡嘈杂之中。

  “这位同志。”一个胖胖的主持者,开始对着麦克风说话了。声音随着喇叭的播响声,在大厅里回荡。

  “你今天这一举动,是不对的,要求也不合规则。但是,我们本着提倡、推广中华武术的精神,遵照大会着力选拔一切武术精华的宗旨,决定给你一次表演的机会。”

  “行,请借宝剑一用。”大汉粗声粗气地应答。说完,他转过身,朝看台方向大喊一声。

  “阿毛,你下来。”

  喊声刚落,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也学着他的样子,一纵身跳下看台,那落地的身姿,简直像一只点水的小蜻蜓。

  大汉嗖地一下,把手中的宝剑向小孩抛去。小男孩轻轻一把接住飞剑,在绿色地毯中,向观众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抬起小脸,向四周观众露出腼腆的微笑。

  大厅里,所有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这神奇小男孩身上。

  只见那小男孩小小的个儿,新理的小平头显得特别幼稚,他身穿一件白色土家族对胸便衣,下系一件通常的蓝色运动裤。胖胖的小脸红润红润地透着一股灵气。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眨着羞涩。一柄剑在手,英气无比,俊秀异常。

  “唰!”飞剑侧身,小少年一个大弓步开始,首先摆出的是功架,平稳而不凡。接着只见他好似水中抽剑,从慢中引出快来,转眼间,飞旋腾起,连续舞剑。剑波在绿色地毯上涌起,毫光四溢。在那寒光闪烁的光圈中,只见他身子起落转折,轻巧异常。剑风刮起之势,如蛟龙行云,嗖嗖生风。每一招、每一式都表现出深厚的气度和力度。一气完成的五十多个动作,朴实无华,刚柔相济。

  “哗……哗……”四面看台上的观众,一阵又一阵为这位突然出现的湘西少年不凡的身手,鼓破了掌,观众似乎要把心中的无限赞美,用掌声向他传递。

  少年被观众的掌声所鼓舞,越发起劲。他一记换手剑,巧变仙人脱衣,迎面直刺,那出剑的攻势如蟒过岗,嗖嗖生风。随即,一展黄莺捕雀,猝不及防。小男孩刮起得这一路挪挪撩撩,风风火火的剑招,真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早已看呆了的观众,随着他一起用力,全场凝神屏气,大厅静静的。

  突然,小孩宝剑脱手,一道白光直射上空。“呀……”的一声,全场观众惊愕不已。

  正当观众震惊的一瞬间,宝剑嘎然而止,一道白光又向下垂落。白衣少年纵身跳起,迎着重落的宝剑,用头部直迎剑锋。

  “喳!”人与剑在空中相碰,瞬息间,人剑又一起垂地。

  “哎呀……!”四面一片惊叫。

  只见大厅正中的地毯上,白衣少年仰面躺地,宝剑稳稳地插在少年口中。四周观众更是轰起一片惊嘘。

  正当人们惊讶不已时,躺在地上的少年,“扑哧……”的一声,将宝剑从口中吐出,那吐气的内功,真是让人惊骇不已,竟能将宝剑吐出丈高。只见白晃晃的宝剑向上射起。霎地,小男孩一个鲤鱼挺身跳起,将宝剑又接在手中,飞步落地。

  “好……”四周观众一声巨大的呼喊,突然把大厅的平静震破。人们都站了起来,欢呼开了,体育馆内欢呼声震耳欲聋。

  坐在椅子上的刘华勋老教授,捏着银灰色的胡须,连声称赞道:“妙、妙哉!嫡传、嫡传。周珍,你都看到了吧。”刘华勋教授满怀激情地转过身来,询问身旁的周珍。这时,周珍早已离开座位,向大厅正中跑去。

  周珍快步跑到大厅里,急步走到那位汉子面前,她激动不已地连声喊道:“吴志,吴志,你就是吴志吧?”

  那位粗身大汉正给小男孩擦脸,突然听到有人朝自己叫喊。他举眼一望,正是原先舞剑比赛的那位姑娘,他惊疑地看着面前这位清秀俊美的姑娘,大汉脑海里顿时像水波一样翻滚,她是谁?怎么这样眼熟?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是……”

  “我是周珍啊!”

  汉子一听,浑身顿感一震,眼瞪瞪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姑娘。他脸色倏然巨变,变得苍白苍白的。那厚厚的嘴唇,也微微颤颤:“你……就是……周珍……”

  “我是周珍,我就是你家乡的周珍呀……”

  “啪……”汉子挥起手臂,一记有力而响亮的耳光,打在周珍脸上,让她那红嫩嫩的脸蛋,顿时凸起五指青印。

  周珍捧着火辣辣的脸,以无比痛苦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的汉子。她没有言语,没有呻吟,没有眼泪,心中只有说不出的酸涩苦辣。今日突然与吴志相见,与十五年前悔痛的往事搅在一起,使周珍的内心感到阵阵隐痛,她木讷地站在那里,无言以答。

  这时,周围的工作人员,部分教练员都不知所措地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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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宇,黄昏前的天空,飘动着一片片浅红的云霭,倒映得大地一遍光亮。省体委招待所高大建筑物在晚霞照映下,金灿灿的一片,建筑物后面的公园里,草坪、花园、树丛、小湖、假山……都沐浴在夕阳的光辉里。

  此时,成双成对的姑娘、小伙们,在公园各处闲逛、游览、嬉闹。在那树荫下的石凳上,在那路边白色的长椅上,都有悠闲的人们,游客们各自寻着自己的乐趣。公园湖面上,荡着粼光闪闪的清波,岸边垂柳轻飘。湖中轻荡着数十只小游艇,飘然如画。多清秀静溢的公园,这里充满着甜蜜与和谐。紧张了一天的运动员们,都邀朋结友,来这里享受傍晚的美丽、温馨、幽静和凉爽。

  一阵晚风吹来,公园处处飘荡着神怡清爽的凉意,沁人心脾。

  “周珍,怎么不说话?”

  在一隅偏僻的树荫下,在一张白色长椅上,坐着周珍和刘华勋教授。姑娘忧郁地沉闷着脸,半晌无声。老教授撑着文明棍,坐在周珍旁边,焦急地询问。

  姑娘能说什么呢?今天上午突然遇到吴志,而且遭到一记耳光抽打,她心中一直平静不下来,乱得很,慌得很。一股无可名状的痛苦,紧紧攥着那颗紊乱的心。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吴志,在过去的历史中,已做错的事情一直让她痛心疾首。她知道吴志一直在仇恨自己。但是,那是“文革”年代啊,能全怪自己吗?而且,自己也付出痛苦的代价,付出的悲痛,谁能知道?周珍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伤心,还是忏悔?或是对历史的痛悔?她都无法说清,脑子乱成一团。晚餐后,刘华勋教授约她到公园来,想跟她问个明白。

  此时,家乡的山和水,一直萦绕在周珍的心头。特别那座古木郁葱的笔架山,多年来,就像一堵巨大的屏障,梗塞在她的心中。

  那是一座湘西沅江上游保靖县境内的名山,叫笔架山。离县城五华里,顺着一条沙石公路,步行半小时即可到达山脚,一座古老的单孔石拱小桥,跨过清悠悠的溪水,直通松林掩映的幽幽石阶山道。树林中,幽静弯曲的青石小道,逶逶迤迤地溜上山去。山,在白云的缭绕下,突兀壮观。林木葱茏,古柏深幽,滔滔的沅江支流酉水在左侧悬崖下曲折盘绕,好似一条玉带飘缠,流向远方。右侧,一条深涧奔流的溪水,冲刷着山脚的水草,注入酉水。笔架山正好被两水夹在交叉点上,秀丽无比。在葱茏的山峰中,隐露着一座红墙绿瓦,雄伟壮观的古刹——烟霞寺。当云雾飘流,山风呼啸时,飞檐画栋的塔角和阁檐,时隐时现在黛色的雾层里,真如一处仙家佛地。

  相传,这座古寺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清乾隆皇帝微服游览江南时,曾御驾至此,见笔架山朝烟夕霞,晦明相通,情不自禁地赞叹曰:“真乃烟霞浣翠!”回朝后拨银动土,建起了这座寺院。并钦墨题匾:《烟霞寺》。后来,岁岁月月,香火一直不断。解放后被列为省文物重点保护单位,成为湘西难得的名胜古迹,游览胜地。

  可是,史无前例的文革旋风,也席卷到湘西这块最偏僻、最神迷的土地上。“破四旧,立四新”的浩劫风雨,也刮得土家山民不得安宁。笔架山上,这座具有几百年历史的古寺,竟成了横扫摧毁的重点。什么算“四旧”?当时,谁又分划得清?反正认为越古老越旧,年代越久远越封建,中国大地刮起得这场浩劫暴风雨,一开始就是盲目、混浊地乱吹。少年时代的周珍,竟也成了一颗被狂飙飞卷的沙粒,随风乱撞,跟随着疯狂,破坏社会,破坏文物。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痛心啊!

  周珍一想到这里,心情更加沉重。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年迈老师,感到一阵深深的内疚。她真想把历史的往事,一咕噜地吐出来。但是,喉头又像梗着什么?一阵沉默后,周珍轻轻嘀咕了一句:“老师,你知道吗?今天闯入赛场的那人是谁吗?他就是我昔日的初中同学,生活在笔架山上的吴志。”周珍对刘华勋老教授,侃侃地说起了往事。

  那是个令人痛心的年代啊!

  一天,太阳刚拨开笼罩笔架山峰的云雾。寺院前殿的青石院坪上,一位十四岁的英俊少年,正舞拳练功。他叫吴志,在烟霞寺已生活了近十年,他本是个乡下孩童,生母在病、恨交加中早逝。吴志成了孤儿。一次偶然机会,被笔架山上烟霞寺里的老和尚德华长老遇见了。慈善的老和尚动了怜悯之心,就收养在寺院里。几年后,见吴志长得机灵、诚实,越发喜爱他。于是就把吴志送到县城读书,并在寺院里密传他武功。

  学校搞运动不上课了。德华长老说:“身居佛家的人,不要涉及尘世间的争斗。”已上初中的吴志,就再也没有到学校去了。每天在寺院里习武,温习功课。这天一早,他趁着晨曦初霞时刻,正飞拳舞腿,练的起劲。

  突然,山门外响起“笃、笃……”急促地敲门声,小吴志汗流满面地跑去打开浑厚的山门。

  霎然,无数个带着红袖章的学生,蜂涌地闯进山门来,被挤在大门边的小吴志,惊吓得不知所措,他张着嘴,愣了半晌,才似梦初醒地问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造反!造封、资、修的反。”

  “吴志,你不革命,就站远点。”

  “保皇派!”

  “我们破‘四旧’,砸庙来的。”

  “老和尚躲到哪里去了?”

  涌挤进来的学生们,一个个神气十足地纷纷乱嚷。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叫嚷着,吵闹声惊破了寺院清晨的寂静。

  吴志明白了,这突然闯来的学生们,是学校造反司令部的红卫兵们。有初中的,也有高中的,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这时,小吴志的脸色焦急得通红。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师父在寺院后殿里听到了吗?师父您快来就好了。小吴志焦急地盼着师父快出来。吴志心急如焚,一对小眼珠咕溜溜地转着,他左顾右盼越来越多的人,惊骇的小脸沁满汗珠。

  “同……同学们,……你……你们……别乱来。这里是……是政府保护的地方。

  “什么屁法令,修正主义的。砸!”一个理着分头,身穿旧黄军装,腰扎皮带的高中生,把手一挥命令道。乱轰轰的学生们在他的煽动指挥下,又开始向佛殿内涌去。

  被挤在人丛中的吴志,看见涌向殿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焦急得直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水。他们冲进去怎么办?他们若砸了菩萨,损坏了庙宇怎么办呀?小吴志急得措手不及。此时,人群已经冲上了殿堂前面的石阶上。倏然,吴志突然从人丛中越身一纵,跃出人群,飘过人顶,轻轻落到殿堂前面石阶上,他伫立在石阶上,拦住奔挤的学生。

  “不准进去!”一声清脆的童声,震响在大殿前,闹轰轰的学生们,一下停住了脚步,瞬刻间鸦雀无声。大家震惊地看见吴志的小脸紧绷着,怒目圆睁,气呼呼地站在殿前石阶上,一对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谁见过这等事?学校里跳远比赛,高中最了不起的冠军,也只跳过六米多。而这个十来岁的小个儿,竟一纵十多米,谁不惊骇?熟悉吴志的学生,更是张口结舌:这难道就是那个平时沉默寡言,老实敦厚的小吴志吗?在学校里,吴志始终穿着一件朴实的粗布衣。上课时,他总是静静地听课入神;下课后,同学们追逐打闹,他总是傻呼呼地站在旁边观看。而打扫卫生、劳动时,却比谁都卖力。有时目光与女同学偶尔一碰,他的脸会羞得通红。吴志在同学们眼中,是一个老实的乡下孩子。现在,他突然露出这等本事,谁不震慑。这也难怪,平时,吴志小心翼翼地记住德华长老的嘱咐:“习武者,乃应谦怀不露。”在校多年,吴志从来没有显露过什么,今天这一举动,确实把轻狂的学生们镇住了。

  人群中间的那个红卫兵头头,此时脸色被惊骇的极为难看,苍白、苍白的。住在笔架山烟霞寺里的小吴志竟会武功,这是谁也没想到的。见吴志拦住去路,把众人阻住了,这红卫兵头目的内心极不甘愿。这样多的人还怕他一个人吗?那个红卫兵头头壮着胆子喊起来:“怕什么,冲上去。我们人多,冲上去。”

  一个高中的愣头大个男学生,听到头头的鼓动后,竟首先带头冲上阶梯。他昂着头,好像只有他最具英雄气概。学生们见有人带头,又轰动起来,砸庙的叫喊声喧闹成一片。嚷闹的人群又开始向前涌动。那个带头的男生,更是得意洋洋。竟摇着头,挥着手:“跟我冲,怕他怎么!”

  小吴志见人群又向大殿门前涌来,他急得更慌。多年来,长老时常训导:“不能妄开杀戒”的嘱咐,顿时在脑中响起。眼见同学们步步逼近到他的身边,小吴志的额上沁出一粒粒细汗。师父怎么还不来?这荒山古庙谁能帮我!殿堂内,那大大小小的菩萨,龇牙咧嘴的,凶神恶煞,多吓人!可现在却动也不动,毫不显灵。吴志急得竟恨起菩萨来。

  “你们……别进去……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人群已涌到吴志身边,小吴志只好枯皱着脸,张开双臂求着。

  冲在前面的那个高中大男学生,见吴志胆怯的样子,更神气起来。他朝吴志大喊一声:“保皇派,让开点!”顺手用力一推,吴志丝毫未动,双脚像钉在地上一样。

  学生们开始涌进殿堂的大门。

  “不准进去!”吴志突然大喊一声,一把抓住最前面的那个男生,往上一提,竟把他高高托起。这个足有一百多斤重的高大块头,竟像小兔一样,被小吴志高高举起。该男生仰面朝天,脚手乱蹬。

  吴志举着挣扎的高大个,愣了一下,一咬牙,把他往台阶下的人众中一抛,顿时压倒一大团人。倒在地上的学生们,叫喊着,滚成一团。

  “你们来吧,谁敢来!”小吴志气呼呼地站在殿前的台阶上,小脸紧绷着,小嘴高翘着,一对小睛直瞪着,小拳捏得紧紧的,就像殿内供台上一尊小神童。黑鸦鸦的人群愣成一片,少许,人群像潮水般地消退。开始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此时,山门外呼啸的松林,一阵阵啸呼着。

  听了周珍对历史往事的讲述,老教授一声长叹:“唉……那场浩劫毁了多少庙宇、古迹。吴志小小年纪,竟能挺身保护寺院,真难得啊!”

  刘华勋教授的叹息,让周珍的心感到更加难受。周珍伤感地说:“可是……老师,您不知道,我们后来,还是把烟霞寺毁了。”

  “什么……?”老教授顿感惊讶。

  “因为……因为是我……”周珍的话未讲完,突然被一声喊叫声打断。

  “哟……您们师徒俩在这儿偷闲。真让我们好找……”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下打断了周珍的讲话。只见前面的林子里走来四个人,前面是个身穿中山服,胖呼呼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三个青年。

  “张处长,您好!”周珍站起来问候。

  “来,老张,这里坐。”刘华勋教授欠欠身,指着旁边的座位,热情地招呼省体委的几位干部。

  被称为处长的人,正是省体委竞赛处的张光坤处长,后面三人都是省体委干部。

  “唉……真热。”张处长边坐下,边解开胸前的扣钮。他敞开衣服后,对刘华勋说:“我们在公园里找了好几处,才来到这里。刘老,我们找您是想听取一下您的意见,关于组建省武术队问题。”

  周珍见省体委几个干部,走得热呼呼的,就说:“您们坐,我去买几瓶汽水。”说完,轻盈地向小卖部飘去。

  周珍顺着水泥走道,绕过一片花园,穿过一段树林子,来到公园的中心小卖部前。这里人真多,购香烟瓜子的;买汽水糖果的。进进出出,男男女女,人真不少。周珍穿过人群,买了几瓶淡黄色汽水,走出店门。

  周珍刚穿过那片水杉树林,突然,从林子里闪出一条大汉,拦住去路。

  “你站住……”

  周珍定睛一看,见是吴志。她愣愣地站立下来,吴志刚理的短平头,映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冷峻脸,一身土家族农民装。壮实的身架,凸出结实的胸脯,魁梧异常。那双垂在两侧的手掌,像老虎脚爪一样粗大。对胸衣、青色农家裤、绑腿,很土气。可是,刚毅的脸上,却透着一股豪放粗犷的气质。特别是那对黑亮的鹰眼,闪射着慑人的光。

  周珍一见吴志,心一阵紧缩。十五年来,她深深隐藏在心中的痛苦和羞愧。希望有朝一日见到吴志,能倾诉出心中的忏悔和苦衷。可是,现在吴志对她的态度,使她心中更加沉重。“周珍……你……你害死我师父,又把我师父的《精武密传》交到哪里去了?”冷森森的质问,让人不寒而栗。

  “我……吴志,你听我说……”

  突然,吴志双膝跪倒在脚下的草地上,双掌合于胸前,低声悲恸地祷告:“师父,您告诫我不要寻仇,可是这骗我、害您,让我刻骨仇恨的人,却在异乡遇见。师父,我忍不住啊!”这个看上去凶狠的壮汉,此刻两眼竟噙满泪珠,铁青的脸上透着凶气。

  周珍见吴志突然跪倒,心里一瞬惊愕。胸中骤然像奔跳着一只野鹿,急剧地蹦跳。她急忙把手中的汽水瓶放在草地上,颤畏畏地走上前说:“吴志,请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当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原谅我的幼稚。”

  “原谅!”吴志霎地从地上跳起。双目怒视着周珍,气愤愤地说。吴志那仇恨的双目放射着咄咄逼人的凶光。“我的烟霞寺,我的师父,我的《精武密传》……”吴志突然大喊一声,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拳向周珍打去。

  周珍到底是习武之人。见吴志突然劈来疾速凌厉的掌势,反应倒也很快。一招霸王卸甲的柔掌,化开吴志的攻势,周珍即刻跳出几米远,跃到一处花台旁边的长椅背后。她以长椅作为障碍,气喘吁吁地起伏着丰满的胸脯,面对着奔来的吴志继续恳求说:“吴志,你……你听我说。我请求你不要动手。当年是我骗了你,可是……我不是成心害你的啊,不是的!我也是被那场狂热运动所欺骗。”周珍急喘着气,苦苦地哀求。委屈的泪水快涌出眼眶。

  吴志奔到长椅边,怒气冲冲地指着周珍说:“欺骗?谁欺骗你?你为什么要用卑劣手段骗我下山?你为什么要上交我的《精武密传》?那是我师父的命啊!”说着,又发疯似的一脚踢开长椅,不顾一切地举拳劈打过来。

  吴志一记梅花冲拳,直逼周珍。周珍已无时机退舍,只得屈身一闪,让过拳峰。一咬牙,运足气力,顺势一个怀抱琵琶,迅速夹住吴志冲出的手。吴志大吃一惊,顿感手臂阵阵发麻。他竟意想不到对方还有这等内功。因一时怒气,出拳时,也未过多在意。现在被周珍牢牢夹住手臂,才警觉到面前这个女子,并非等闲之辈。于是,吴志急速化硬功为柔道,以海底抽针之技,滑掉周珍的夹击。顺势又是一记玉女投梭,向周珍面部击去。周珍急速八卦走玄,凌步跳开,闪到吴志的身子侧面,急切地说:“吴志,请你住手,别这样撕打,你听我说。”

  “师父深仇,岂能原谅。”说着,铁青着脸,一路劈扑拳打过来,把周珍逼得连连后退。

  周珍边招架,边让退,她又急又慌又恼怒。历史的误解,自己不想与他拼打。谁知他这样粗野,不给人解释的机会,你有仇怨,难道我就没有痛苦吗?周珍一想到自己的父亲为保护《精武密传》这部历史珍贵的宝书,而遇灾难的惨痛情景。心里就像蒙上一层冰霜,你师父死了,我父亲死了,这该是谁的罪?周珍一想到这些,愤愤的热血一阵涌起,两片柳眉竖起,杏眼睁大,嘴唇哆嗦地冲着吴志狠狠地说:“你好没道理,历史造成的惨痛,已够刺我心了,你现在还要拿一个女人出气,还有脸吗?姑娘今天难道怕你……”说着,一咬牙,“哈……”的一声吼叫,直向吴志反扑过来。

  谁能想到,在当今以武健身,以武表现文明艺术的今天,在省城傍晚的公园里,竟发生了这样一场人们意想不到的武技斗打。顿时,震动了宁静的公园,吸引住了无数逍闲的游人。

  在靠近水杉林的草地上,俩人飞转跳跃,拳打脚踢,酣战成一团。粗野的吴志,如同猛虎跳涧,连连快打震山拳;娇秀的周珍,绵绵施展飞云掌。一个是少林嫡派真传,怒发冲冠施展硬功;一个是名门师出女杰,受辱发恨大显武当太极。这一对壮男秀女直打得衣襟湿遍,热汗腾腾。两人这昏天暗地的撕打,搅乱了整个公园,被惊扰的游客们,纷纷朝这边跑来。一群一群,一堆一堆,远远地围观。议论的,傻眼的,惊叹的,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是武术界朋友利用休息时间切磋武艺,交流竞技?还是因什么原因真打真斗?谁也猜不透这个谜。人们都痴呆呆地看着这惊险的斗打,那惊险动作,让人们的心都快跳到喉边,谁有心思去猜测其中的谜。

  这时,刘华勋教授与张处长一等人也来到这里。他们是久等不见周珍回转,又听到这边阵阵的轰闹,才奔来的。刘华勋教授挤进一处花台边的人群中,他一下也惊怔了。刘老一手捏住自己长长的胡须,焦急地注视着这突然发生的场面。

  “处长,你看。是今天闯赛场的那个汉子。”一体委干部急切地说。

  “刘老,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胖处长怀着惊疑的目光,询问刘教授。

  “一下很难说清楚啊……”刘华勋教授长叹一声,站着未动,他的心也朦胧在云里雾里。刘华勋心中翻滚的是快感与困惑。像这样惊险的武技竞斗,他多年来没见到了。他竟情不自禁地念到:“赛场外的斗打,比场内的花架子要真实。中国武术就是要保持这样的竞技性。”

  “刘老,您赞成这样的比赛,不怕损伤?”胖处长听了刘教授感慨的话,不解地问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刘华勋教授听了张处长的询问,正准备说出理由来,却被周围人群中发出的“唉呀……”一声惊叫,打断了他的话头。

  原来周珍和吴志双双挑起身子,在空中冲击,那蹬山,山动;蹬地,地陷的千钧脚力,在空中相碰,简直像撞出火花,二人都被弹离丈余远,双双滚倒在地。瞬间,二人同时鲤鱼挺身,蹦跳起来,又掌拳交织在一起。

  “周珍……”刘华勋教授突然大叫一声,把周围的人群都惊吓一跳。人们纷纷朝前望去。原来周珍被吴志一记迅雷快掌击中前胸,吴志这一掌,把周珍打的不轻。周珍踉跄几下,才站稳脚跟。周珍已边打边退,被逼到公园湖边的柳树下,身后就是微波荡漾的湖水。人们都为这位激斗中的年轻姑娘捏一把汗。刘教授又把嘴下的胡须捏得紧紧的。

  周珍此时已是云发披散,汗流满面,脸色蜡黄,吴志击中她那一掌,已让她胸间隐隐着痛。此时,她似乎听到老师在为自己担心的呼叫,她心中一阵酸楚,泪水差点滚落。吴志啊吴志,你今天真是欺人太甚,我定与你斗到底。只见她嘴唇一咬,加快飞展的双臂,连连打出武当夺命飞云掌。

  已被怒气冲昏头脑的吴志,只顾凶猛的攻击,周珍突然几招突变,他只好急速退步收势。周珍趁此时机,霎地纵身一跳,腾空跃起,似蝴蝶翻飞一样,轻轻向湖堤下停泊的小游艇上飘去。只见她轻轻悠悠地飘落到小划艇上,就像蜻蜓点水一样,飄悠悠的。就连喜爱波动的小划船,被她踏在双脚下,也不敢大肆摇晃。

  吴志见周珍闪开,跳下湖堤,也跟着纵身一跳,似展翅的雄鹰,闪电疾速般地向周珍追去。他飘落时,以一个优美的金鸡独立之式,单足点落在周珍站立的小船舷帮上。

  周珍见吴志追上小船,尚未等他站稳脚基,就迅速迎起一脚,想趁机把对方踢下湖去。可是,周珍胸前倏然一阵绞痛,动作慢了许多。她自己反倒摇晃了一下。热汗腾腾的吴志,险立船舷,见周珍起脚踢来,一记青龙出水,翻身腾空,风驰般地在空中翻滚二圈,飘落到周珍背后的船头上。刚落定,他心中还怦怦直跳,好险啊!要不是对方动作慢了一拍,今天险些落水,败在这个女人手中。

  周珍见吴志逃脱,速转身,见吴志在摇摆的小船上踉跄晃动,知道此人不识水性。于是,周珍忍着胸中的剧痛,迅速以脚摇晃小船,凭借这有利的地势,连连向吴志发起攻击。她咬紧牙关,发狠地要把吴志击下水去。

  她这个水乡姑娘,从小在船家长大,此刻此地犹如游鱼得水。小船摇摇晃晃,周珍击出的太极柔功,十分顺手。船晃身晃,船摇身摇,周珍施展的扑、腾、闪、挪与摇晃的小船融为一体,化为一势,功功着力,招招顺手。拳拳出击,绵绵不断,如同蛇仙载舟漫金山。

  此时,周围围观的人群都涌挤到堤岸边,今天,公园的傍晚,发生这样一场戏剧性的斗打,把游客们都牵引住了。使每一个观看的人都悬着一颗焦急、惊叹、欣赏的心。刘华勋教授更是如此。当他发现周珍与湘西汉子斗打的情形不对时,担心地急切地招呼周珍,并且准备上前制止。当周、吴二人一瞬间打下湖堤。他与张处长等人也随着人群急忙赶到湖堤边,老教授在湖边一站立,却哈哈大笑起来。

  “刘老,您笑什么?”

  “老张呀,你们都看到了吧!”刘华勋教授捏着银色的胡须,得意地说:“周珍的武功与这位湘西壮汉比较,尚差一筹。但是,她能机智地选择一处对自己柔功有利的地方,避人之长,挥己之长;避己之短,诱人之短,从而使自己变被动为主动。这就是武术的精妙之用啊!俗话说‘武艺的高低是相对的,武术的运用才是无穷的’。”

  众人听后,频频点头称是。

  “唉呀……刘老,快看。”突然,张处长在旁边一声惊叫。刘华勋教授举眼一望,脸色顿变。老教授霎地一下,紧捏手中的文明棍,纵身就向堤下的小船跳去。七十岁的老人,身子竟像轻飞的云燕。

  原来,吴志在摇晃的小船上,始终站不平衡,双脚如同踩在云里雾里,飘飘晃晃,欲用力而无法协调使出。他真后悔自己鼓噪一时,乱了方寸。竟被引入这个绝境中来。现在看来,要取胜必须以软对软,以柔抗柔。吴志正准备以柔功适应这摇晃的小船时,眼前的周珍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晃几下,一头栽倒在小船舱里。

  突然逆转的事变,使喘着粗气的吴志霎然一怔。此时,刘华勋教授已飘落上船。

  “你……竟敢如此伤人。”刘华勋教授站在小船上,飘飘的银须气得发抖。

  汗流满面的吴志,见自己面前突然飘落一位银须飘逸的老者,顿觉一惊,他瞬间一愣,急忙躬拱手:“前辈,请原谅,您老……别插手。她是自负应得。”

  “胡说!你把她打伤,要受法律制裁。”

  “法律制裁。哼!我愿受,我愿受……”吴志铁青着脸,恶狠狠地说。刘华勋教授见面前这个青年汉子竟如此横蛮,长须气得发抖。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文明棍,想要教训面前这个轻狂的小子。此刻,倒在船舱里的周珍,慢慢昂起头。脸色惨白,满嘴带着血迹,艰难地说:“老……老师。您……别为难他……”话音刚落,就昏迷过去。

  吴志听到周珍在艰难中吐出的那句话,像被什么利器猛地一锥,浑身一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紧紧攥住。一阵麻木,一阵怵讷……他愣愣地站着,一双迟钝的目光,望着倒在小船里的周珍。

  “周珍……周珍……”刘华勋教授抱起周珍,急切地呼叫着。老教授一纵身跳上堤岸,紧急地把周珍送往医院。

  

  墙上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颗黑色仿宋大字。下面是一字排长桌,桌的正面坐着三男一女衣着公安制服的审讯者。一个个脸面冷清严峻,室内的气氛特别森严逼人。昨天,周珍一被送往医院,吴志就被公园派出所民警扣押起来。吴志没有反抗,他知道自己打伤了周珍,理应负责。

  审讯桌前,五米远处,坐着被拘审的吴志。他被铐的双手平放在膝上,铁青的脸面冷淡淡的。只有那对圆大黑亮的眼珠,在咕溜溜地转动,在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这间审讯室,审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审视着眼前这陌生的天地。

  室内静静的,只有淡淡的香烟雾丝在室内空间飘绕。此时,吴志的脑子里乱得很。历史上的痛苦往事,昨天打架情景,都不断在脑海里闪现。特别是周珍昏倒时的痛苦状,久久在脑里不能消失。那个女人受伤了,昏倒了,还说“不要为难我”。想起来她也算是个让人敬慕的人。可是,一想起昔日的仇恨,吴志心里又是一阵颤抖。管他的,就算一报还一报吧。吴志一想到这些,心中宽慰了许多。我虽然被关押,但没有什么后悔的,多年忍在心中的仇恨,这次总算是报了。

  “吴志,你想好了吗?”审讯者严厉地询问。吴志从自我意识中慢慢抬起头来。他看见自己面前坐着头戴大沿帽,身穿白色警服,面部威严的干警,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已被囚禁着。瞬间,他心头,猛然又笼罩起一层阴影,他心中黯然悲叹。自己这次到省城来,辜负了师叔一片心愿。自己离开湘西的大山时,师叔他老人家一再叮咛:“吴志呀,你跟我又过了十五年。现在已功成艺熟。听人说,今年省城比武,你就是试试吧。我与你师父花在你身上的心血,国家可能用的上。你就带着小阿毛,去见见世面吧。”师叔那飘着银须的身子,站在大深山的茅屋前的情景,仍在脑海里呈现。师叔盼着我的消息,可是,现在自己被关在这里,怎么办?一定要让小阿毛尽快回去,代我向师叔请罪,代我去照料师叔。可是,现在小阿毛在什么地方?他有饭吃吗?有地方睡吗?年纪小小的,人生地疏,该怎么办?吴志心里顿时涌起一阵焦急。

  “吴志,你回答。问你的话想好了吗?”坐在审讯席中间的一位中年男公安,又严肃地追问。

  吴志抬起头,以冷冷的目光,朝审讯桌前看了一眼,他坦然淡淡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想托你们一件事。”

  “说吧!”

  “请你们照顾好我的小徒阿毛,把他平安地送回家乡。”

  “还有什么?”

  “没有了。”

  “这你放心,那小孩现住在省体委招待所,我们一定把他安全送回。”

  听了对方的话,吴志那对质疑的目光变得温和了许多,冷清清的脸上泛出一丝丝的笑意。审讯室里又出现了一阵沉默。

  “吴志,我们要你交代伤人的原因,你想好了吗?”

  “我不是说了,没有什么说的。”吴志又虎起脸,冷眉相对。

  “我们再警告你,这次,你把地区体委教练员周珍打成重伤,已构成伤害罪。”吴志听后,瞥了几位审讯员一眼,又低下头,沉思起来。

  “有什么重大原因说出来,法律会量罪而行的。”审讯者的话,深深触动了吴志沉思的回忆,昔日那让人气愤的往事,一下又泛泛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天,晨曦把笔架山古刹涂上一层金粉。烟霞寺在清晨阳光下,显得更雄伟壮观,灿烂辉煌。寺院前面,苍松翠柏掩映的一对石狮,静静地守卫在山门前,昂首天穹,向着森林古道,露出咄咄逼人的凶相。一大早,小吴志就巡走在殿前的天坪里。自从前几天,学生们闯庙宇未成,吴志就天天四院巡逻,心怕红卫兵们又来破坏。此时,他望着烟霞寺的檐角塔楼出神。那高大的大雄宝殿;那几进几出的红墙绿瓦;那构造精巧、朱柱雕梁的殿堂禅房;这些玲珑剔透,金碧辉煌的建筑物,都是古代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啊!特别是天坪右侧,那座五层塔楼——藏经阁,高高地耸立于云雾之中,更使烟霞寺五祥霭霭。

  这样好的地方,这样美丽的建筑物,同学们为什么要来摧毁它呢?难道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把庙宇砸毁吗?这座寺院的生存,是我和师父的命根啊!那天,师父听到学生们闯庙的事,心忌万般,让我一定要保护好寺院。小吴志正沉思在遐想中,突然,山门外传来一阵女孩尖脆的呼叫声:“救命呀……”声音穿过晨雾,传进寺院里。

  吴志一惊。大清早,会发生什么事?他急步奔出山门,一团晨雾扑面卷来,迷漓了山林和下山的青石小道。呼救声正是从山下传来。

  吴志在山门外踌躇起来。这几天,师父一再嘱咐不要贪玩,不要离开寺院。可是,山下那一声声惊叫的呼救,像铁锤一样敲震着吴志那颗幼小纯洁的心灵。十多年来,师父经常教诲:“出家人应以慈善为本,普救众生,是我佛至高法意。”长老的话,就像山门外青石板上的字迹,深深刻在小吴志的心里。目前社会动乱,眼下山门前有人呼救,我若袖手旁观,在寺院前发生了什么惨事,那是罪过啊!救人的心血一涌,吴志再不犹豫,他来不及转回殿内告诉师父,一甩腿,就顺着古柏掩映的石板小道跑下山去。

  一路上,晨雾茫茫。弯弯曲曲的下山小道,迷迷漓漓,吴志一路奔跑,一路心中迷漓,就像早晨这迷漓的晨雾。他只听见呼救声,不见人影。吴志一直跑到山脚下,才见山脚下的石拱桥上,朦朦胧胧的有四个年轻轻的小子,正拉扯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戏弄。只见他们在小桥上拉扯、挣扎、呼叫,搅成一团。

  眼前的情景,让吴志气得两眼直冒火花。青天白日,你们竟敢这样使坏。

  “住手!不许欺负人。”他尖尖的声音,一声大喊,跟着急步冲向前。

  在这个动乱的年代,一切邪恶,都像是解除了羁绊,毫无顾忌地放肆,那个哭叫的小姑娘,竟被两个坏小子推过石桥,拉上公路,朝山弯方向奔去。

  “放开我,放开我。”挣扎的叫喊声音,消失在晨雾中。吴志捏紧着小拳,夹带着怒火,朝雾里直追。

  静静的晨雾迷漫着山弯。山弯的公路上,两个高大个儿,眼睛露着凶光,站立在公路中间。他们卷着袖儿,好似等着小吴志前来受揍。另两个小子,仍然推着小姑娘拐过山弯。

  “你们让开。”吴志边奔跑,边吼叫。他刚靠上前,对方两支快拳,一齐向吴志砸来,吴志急步闪身,让开拳峰。顺势抓住对方伸出的手臂,猛地一拉,行凶的这两个高大个,就被抛倒在公路上,另一个想躲开,吴志飞起一脚,踢中其臀部,那小子踉跄几步,也滚到公路边的水沟里。吴志朝这对狼狈的家伙瞪了一眼,又快步追进山弯。

  山弯深处,吴志赶跑了那四个坏小子。此时,衣衫不整的小姑娘,瘫软地坐在公路边的岩石上,喘着粗气。小吴志关切地走拢来说:“小妹妹,你快回去吧。”

  “我……走不动了。你别走……我怕。”小姑娘可怜的哀求。一对水灵灵的明眸,直瞪瞪地看着吴志,她向吴志扑眨扑眨地闪着狡黠的目光。

  吴志朝寂静的公路两侧望了一眼。只见迷漓的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淡淡的雾纱,在山湾中飘荡。山坡上朦胧的树枝,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四周冷清清的,吴志见这清晨的山湾,冷清沉静,把一个小女孩一个人丢在这里,他也放心不下,于是他就站在小女孩旁边陪着她,并关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大清早的怎么出城?”

  “我叫周珍。我……”小姑娘结结巴巴地回答。小吴志耐着性子,又陪小女孩站了许久,并不断地询问这询问那,突然,他发现笔架山上冒起滚滚的浓烟。他喊了声:“不好!”拔腿就朝笔架山跑去。

  审讯室里,吴志一想到周珍这个名字,一股气恼,打断了他痛苦的回忆。就是这个周珍,害得我离开笔架山,结果烟霞寺毁了,师父毁了。一想到此,吴志就突然站起来,眼睛瞪着审讯者,一口一口地吐着粗粗的怒气。吴志突然震怒的样子,让审讯室里的几位民警也感到震惊。

  “吴志,你冷静点。坐下。”一位公安审讯员大声喊道,迫使激动的吴志慢慢坐下来。

  吴志吐着粗气,坐下后,又沉默不语。

  “吴志,你沉默这样久,想好了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

  气呼呼的吴志,瞥了审讯桌前几位公安一眼,突然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哼,就是她,骗我下山。我打伤她,她活该!”

  审讯室里一片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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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暖的阳光从窗口透进病房。

  病房里静静的。洁白的墙,洁白的床被,一切都是洁白的。只有敞开的窗台上,几盆花卉在阳光下吐着新鲜。

  周珍仰靠在病床上,脸色很苍白。她昏迷了一天后,现在精神好多了,病床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位公安干部,这是市公安局的民警,在向周珍调查情况。

  吴志一直沉默不言,不愿说出打伤周珍的原因。现在,公安局的干警们,只好向在医院里疗伤的周珍了解情况。

  今天,刘华勋教授与体委的另一位干部,也陪同在这里。

  “吴志之所以恨我……是因为十五年前的文革时期,我曾欺骗过他啊……”周珍沉痛地述说着当年的情况。“我把吴志骗下山后,同学们把烟霞寺烧了。火烧烟霞寺的全部情况,是同学们后来告诉我的。”

  那天,是清淡淡的云天,笔架山阴沉沉的。

  深幽宽敞的寺院里,到处窜动着戴红袖章的学生。大殿、佛堂;偏殿、禅房,到处震响着乒乒乓乓,噼哩哗啦的打砸声。一尊尊菩萨顷刻间变成了一堆堆碎泥,变成了一块块破裂的朽木。昔日威严的金身佛像,现在满寺院狼藉一遍。毁败的多惨啊!

  在寺院后院,一间偏僻的禅房里,挤满一屋女学生。她们叽叽喳喳闹成一团。房间暗淡淡的缺少光亮。

  在众多女孩子中间,正围着身穿袈裟长袍的老和尚。老僧打蒲团坐着。光光的头顶,冉冉的银须。颧骨凸起的苍脸上,布满条条皱纹。这就是远近闻名的德华长老。他来烟霞寺有多久年代了,无人说清。都传说他有一百多岁了。但是,上山下山,走起路来,却比青年人还快。此刻,他在这间阴暗的禅房里坐着,那副老态龙钟相,简直就像一尊陈年紫色木雕。只有苍眉下那对眼睛却矍铄有神。

  “孩子……你们要干什么?”长老吐出那浑厚的声音,就像一声敲响的洪钟。

  “干什么,我们来破‘四旧’!”

  “你是牛鬼蛇神。”

  “打倒老和尚!”……

  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嚷成一片。

  长老看到这乱嚷嚷场面,那苍老的脸面阵阵痉挛,银眉紧锁,白须颤动,深深的双眸,射出两道寒冽冽的豪光。他见这许多年轻的女孩子,围住自己不准出去,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轻轻地念道:“罪过……罪过……”这些造反的学生也想的绝,叫众多女孩子围住长老,他们都知道长老不会对女孩子动手。

  此刻,禅房外闹翻了天,寺院各处,一群一群,一伙一伙的男学生们,正肆无忌惮地疯狂砸着庙宇。一座壮观、珍贵的烟霞寺,被捣毁的越来越严重。神台推倒了,菩萨砸烂了,画有古代壁画艺术的墙被撞倒。凡是雕梁画栋的地方都被砸烂。这些经历了多少年代的金身佛像艺术品,这些雕刻着飞禽走兽,奇花异草的漂亮建筑物,一瞬间竟毁于一旦。这些古老灿烂的祖国宝贵文化遗产,是不能失而复得的啊!

  可是,毁灭它时,谁又皱一下眉哩?这些学生们像着了魔似的,谁也没想到心痛它,可惜它,想到它的难得和宝贵。

  打砸声一阵阵传进后院禅房里,传进被女孩子们围着的德华长老耳里。噼哩啪啦的打砸声,就像一把把无形的尖刀,直扎长老的心。此刻,百岁老人的心,一阵阵颤抖,一阵阵滴血。一双枯老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不要说寺院的一块块砖瓦,一尊尊佛像,德华长老深怀情感,就是寺院内外的花草树木,也与长老深交远久。现在,突然间,被这些无知的学生们轻而易举地砸毁,他能不心痛?不气愤吗?长老浑身的血就像翻了起来,眼睛冲得通红。一根根银须翘起。霎地,他突然从蒲凳上立起,一抖袈裟长袖,竟刮起一股冽风。“住手,孩子们。不能砸啊……”

  德华长老一抛长袖,猛然地怒吼,让他面前的七、八个女孩子竟突然“唉……呀”一声叫喊,仰面倒地,滚成一团。

  长老举眼一看,心头蓦然一惊。孩子们伤着了吗?他真担心因自己动怒,无意间因气功伤了这些白嫩嫩的女娃娃。他急忙扶起最前面的两个女孩。“孩子,哪里痛吗?”

  “不要你抓。”

  “放开我。”

  其他几个女孩,也都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脸色惊骇,周围的人全都惊愕不已。长老看见孩子们爬起来,心头的忧虑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禅房外砸毁庙宇的声音越响越大。长老心急如焚。小吴志跑到哪里去了呢?他看了看满满一屋的女孩子,把自己围了一层又一层。自己要冲出去,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能在这些娇弱的女孩子面前,动手动脚吗?自己即使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哩?老人被心中的焦虑弄得六神无主,不能自恃。他心中充满着苦涩。真是天意啊!德华长老是经过几朝几代的人,对尘世间的变化,他心里明明白白。共产党能使世道清平,拯救了神灵也无法拯救的社会苦难。这是最大的政德。解放后,政府尊重宗教,保护寺院。他从心里感激。可是,如今世道怎么又乱了呢?特别是这些青年娃娃们,怎么连这古老的寺院,连我这与世隔绝的老人,也不能相容呢?他们是着了什么魔?阅历深广的德华长老,此时此刻,也糊涂起来。

  突然,一个女学生兴致勃勃地闯进禅房。

  “烧了,烧了,烧起来了……”

  此刻,烟霞寺在燃烧,笔架山在烈火里颤抖。高高的五层塔楼——藏经阁,燃烧起熊熊烈火。腾腾的火焰翻滚着浓烟,飞卷的火苗,伴随着炸响声,直冲云霄。镶嵌在阁楼檐角尖上的瓷品飞禽走兽,在弥漫的烟雾中,就像被火光惊吓得要飞走,要逃跑一样。燃烧的塔楼下,站满喧闹的学生。他们像欣赏夏令营篝火一样,围观着,议论着。

  原来,有些学生从藏经阁佛堂的供房里翻出一叠叠钱纸,一捆捆香支。一些学生把这些供神的祭纸祭香投入香炉。经山风一吹,竟燃烧起来。火势越烧越旺。火苗接上了神台的垂幔,接上了干燥的梁柱和檐窗。加之呼呼的山风,火势飞卷起来,越刮越旺。开始,学生们并不在意,等到火势翻腾,烈火蔓延开了,也都惊慌起来。想扑灭,也无可奈何了。有些胆子大的,竟幸灾乐祸地嚷起来:“烧,把封建的东西都烧光。”

  山风呼呼,翻滚的浓烟与火焰更疯狂,飞舞的烟雾像一支支癫狂的巨爪,撕裂着寺院的房屋。凶猛的火焰,咧着张张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噬着朱栋楼阁。

  此时,后院的禅房里,也开始弥漫了烟雾。有些女孩子跑了出去。德华长老在禅房里,也被熏得乱了方寸。他裹着袈裟,在女孩子们包围中直打转。他那颗紊乱的心,简直要崩裂,那一团团卷进禅房的烟雾,就像无数条毒蛇缠着他,噬着他的心。完了,一切全完了。苍天啊,你怎么这样不长眼?清平世道,为什么出现这样肆无忌惮?他急,他恨。他那枯深的双眼,吐出一道道愤愤的凶光。可是,身边那一张张娇小鲜嫩的脸蛋,让他几次捏紧的拳头,又慢慢地松开下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苍老的泪水竟不由自主的纵流下来。浸在枯皱的老脸上,沾在白花花的胡须上。这深藏多年的眼泪,竟在百多岁的今天,痛苦的流出。人生啊,真无法预测,一个与世隔绝的老人,快到入土的晚年,为什么还要遭受如此之灾,如此之难?德华长老焦急的踱着步子。倏地,他突然停住步子,似乎想起什么?他一卷长袍,唬地一声,跳离地面,像老猴一样,从人圈子里纵起,直冲屋梁。刹那间,高高挂在屋梁上。他单手捅破瓦皮,一收身,就从破裂天窗口钻出,消失在烟雾中。瞬间,噼哩啪啦地掉下一大团瓦片。一束光亮,从破瓦窟窿中倾射而下,照亮阴暗的禅房,“啊……”屋内一片惊讶。

  屋脊上,德华长老跳跃着,几步轻功,踩过瓦背,像只灵巧的山猫,奔过几栋屋顶,来到藏经阁旁边的偏殿瓦背上。眼前,熊熊的烈火,已淹没了塔楼的一层,正接上二楼燃烧。风声、炸裂声、嘈杂声融成一片,灼热的气浪,一阵阵朝人翻滚。眼看塔楼将随时会倒塌。长老铁青着脸,咬着牙,望着燃烧的火楼,愣了一会,突然腾空跳起,直奔浓烟翻滚的火浪中,钻进了几丈高的三楼。瞬间,一切都被烟雾淹没。塔楼下,是一片目瞪口呆的人群。

  周珍在病房里,正忧伤地给公安调查员讲述着过去的历史。

  突然,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下打断了周珍对往事的讲述。病床边的刘教授、公安干警同时回过头来,见走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护士。

  “周珍同志,外面有个小男孩要见你。”

  周珍一听,迟疑一下。她向刘华勋教授和两位公安干部看了一眼,转过头,对护士说:“叫他进来吧。”

  一个身穿对胸便衣的农家小男孩走进门来。他正是几天前,在体育馆表演武术的那个小孩童。只见他眨着明亮的小黑眼,一对水灵灵的眼珠,朝病房内坐列的人转动着,腼腆的小脸上呈现出一副拘谨的神态。他站在门边不敢迈进。

  “来,进来。”刘教授朝他慈祥的笑了笑,他捻动着胡须说。小男孩开始拘束地慢慢移动着步子。

  “你有什么事?”老教授亲切地发问。

  小孩抬起那张幼稚的小脸,朝坐着的两位公安干部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小朋友,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那位中年男公安,明白小孩顾虑,含着笑,温和地说。

  小孩听了病房内几个人的问话,一对小眼睛直盯着靠在病床上的周珍,眼眶里滚动着晶亮的泪水,他轻轻启动小嘴说:“我……我求求……这位姑姑。”

  小孩的低声哀求,使周珍心头顿时涌起了对家乡孩子的怜悯。她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乡下孩童,注视一阵后,柔和地说:“来,走拢来呀。”

  小男孩站着未动,一对晶亮亮的泪水从明眸里涌出,流在小脸上。“姑姑……让他们放了我师父吧。”在座的人听后,都沉默无语。病房内静静的。

  

  这是市公安局拘留所后院的一间牢房。凡拘留期间的人都关在这里。这间单身牢房不宽,一张床,一张桌,一张凳子。淡淡的光线从铁栏窗口射进,照着仰卧床上的吴志。只见他满脸愁云,好似在压抑着心中的烦躁。几天来,他既不交代动机,也不回答问题,态度倔强得很。还是那句话:要关,要杀由你们。此时,他思潮如涌。公园打架的情景,周珍摔倒吐血的惨状,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周珍啊周珍,你骗我下山,毁了烟霞寺,为什么还要悄悄把我师父的宝书——《精武密传》交上去呢?此时此刻,吴志没有一点忏悔,有的只有恨。他唯一后悔的是逃离烟霞寺后,不该误上周珍家的渔船。那一幕,永远铭刻在吴志的心中。这是让吴志永远难忘的一天,是他一生中最悲痛的一天。

  吴志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那一天的情景,清晨,他帮助小周珍摆脱四个坏小子纠缠后,突然发现笔架山浓烟滚滚,于是急忙跑上山。

  小吴志一路奔跑,一路呼喊着师父,他跑进寺院后,惊呆地站在残墙破瓦的废墟前,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片倒塌、败毁、焚烧的惨状。他心中疼痛地紧骤着颤抖。断裂的墙、倒塌的梁木,横七竖八,烟雾、灰尘裹卷着遍地破败。他泪流满面,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呼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完了,烟霞寺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脑子里一片恍惚,一阵昏眩,一片空虚。我为什么要离开寺院?师父哩?师父到哪里去了?他愣愣地站在破砖碎瓦中,恍惚一切都消失了,存在的只是一片空白。“师父……”他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师父,您在哪里?”他哭喊着,疯狂地朝后院奔去。

  “老和尚跳上火楼了。”不知道谁一声喊叫,让奔跑的吴志浑身一惊,他急忙收住脚步。他用衣袖一擦满脸的汗珠和泪水,朝燃烧的塔楼一看,脸色骤刻变得苍白。那燃烧的大火,就像烧烤着他那紊乱的心。“师父难道……”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无法自恃自己。他一步步地走着,痴呆地望着火楼;双脚踉踉跄跄地踏着破碎的瓦片。突然,他“嗨……”的一声,腾空纵起,也钻进了那几丈高的火楼。

  满屋是迷漫的烟雾。

  烟霞寺藏经阁三楼里,正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着。一尊尊佛像瞪眉鼓眼,似乎也被浓烟呛得无法忍受。小吴志揉着双眼,见德华长老正在烟雾中扑在千手观音前的供桌上,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推着桌子后面的板面。边推拉,边咳嗽,浓烟呛得他无法运气用力。吴志走上前来,长老已搬掉了供桌上的两层板石。此供桌是特制的。它与地板连在一起。桌面上用了三层厚厚的铁板,一层扣一层,依次才能打开。一层机关在左边;二层暗码在右边。唯有第三层最难打开。机关在桌后,桌后的板面无缝无隙,全靠掌力沾贴,以手指搓开。

  此时,楼下烧断的梁柱,正一根接一根地垮落。咯咯嘎嘎的摇晃声,在烈火中不断响起,这座高耸的古塔,随时将会倒塌。

  “师父,您快下去,快下去,楼要倒了。”小吴志一钻进烟雾弥漫的楼房,就焦急地呼喊起来。浓烟里的德华长老一听到声音,知道是徒儿上来了。

  “下去,谁叫你上来的。”老和尚凶狠地怒吼。

  十多年来,德华长老从未骂过他,今天是第一次。小吴志又焦急又委屈,拉着哭腔说:“师父,我来晚了。”

  “你去哪里了?”

  “下山救人。”

  “哦……下山救人?”长老一声疑虑,朝吴志瞥了一眼,然后果断地说:“别说了,快,帮我把桌后的板子提拉起来。”

  一阵浓烟滚卷,两人同时被呛得连连咳嗽。

  “师……师父,无缝下手。”

  “用掌力,贴紧板面,往上提。”

  “轰……”楼下又一根大梁烧垮。小吴志汗流满面,朝身边的德华长老看了一眼,焦急地说:“师父,您先下去吧。”

  “废话,快拉。”

  小吴志呛红的双眼含满眼泪,他见烟雾中,师父那抖动的银须,心中不免涌起一阵阵惴惴不安。他好像有一种什么预感,不由自主地产生一股哀怆和颤栗。他再也没说什么,一下扑上供桌,与师傅父的手掌并合在一起,用力拉起来。

  “嗨……”檀木板松动了一点。

  “嗨……嗨……嗨……”一连几下,活动板终于提脱,只见里面是一个四方形空箱,空箱里放着一个小四方形紫金色匣子。德华长老急快取出,一打开,匣子内呈现一本发黄的线装毛边书籍。封面是四颗楷字《精武密传》。

  “师父,这是……”

  “这就是世人传说,早已失传的那本少林习武之书。讲的是精武功法、招法。你所学的武功,上面都有记叙。这是中国少有的一本古代遗传下来的武论之书啊!”

  小吴志听后,惊讶不已。此时,他对这本书的意义何在,想的甚少。此刻,他只知道自己和师父在火楼上,他焦急的是师父和自己处在危险境地。“师父,您……快下去吧。”

  德华长老好似如梦方醒。他抬起一双含满泪水的苍目,颤颤兢兢地说:“孩子,你听我说。”长老说到这里,苍皱深深的眼眶里,竟滚动着泪水。他把书盒递到吴志手中说:“此书就是你师父的命。千万保存好啊……你带上它,去八面山找你师叔去吧。阿弥陀佛……”

  “不,不。师父,我们快下去。”小吴志拉着长老的袈裟袍角,痛哭地喊道。

  “孩子,你,我师徒一场,我心足也。只愿你快长大,好重振中华武术……。我是不离开此地的。”此时,长老嘴下的银须抖动的特别利害,一对深邃的目光,直盯住吴志。

  “在我师徒临别之际,我告诫你一句话,今日之恨,就此消了,不要找这些娃娃寻仇了。切记,切记,善哉,善哉!”

  “不,师父,我不离开您,不离开您!”

  “吴志,尔师意已定,你好自为之。”话音未落,长老突然抓起吴志,把他从楼窗口推出。吴志身不由己地从塔楼坠下,耳边只听到师父浑厚的声音:“轻身……”

  山风呼呼的吹,吴志轻悠悠地向塔底飘落。突然,一声巨响:“轰隆……”一股巨大的烟尘冲起,烟霞寺藏经阁消失在烈火中……

  太阳已经落山,黄昏快要降临。在江边不远的一处树林中,小吴志抱着那个古色古香的书盒,坐在一棵大树下哭泣。他哭得好伤心,好痛苦。现在,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烟霞寺毁了,师父被焚烧。那个未见面的师叔,也不知在遥远的八面山区什么地方?孤独、饥饿、悲伤,一齐困扰着年幼的吴志。他望着滔滔的江水,荒凉的江岸,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凄怜悲恸。他面对着江水,放声痛哭。

  此时,江中一只破旧的渔船,正向岸边划来。一会儿,船头涮着哗哗的水响,分开两道微微的水波,驶抵岸边。只见一个五十几岁的渔翁,翘立船尾,仰头朝岸边树林子里张望。

  “喂……谁在这里哭?”

  草丛里的小吴志听到喊声,抬起泪汪汪的双眼,惊疑地打量着这突然到来的打渔人。

  老渔翁从后舱钻到船头,手撑着竹篙,扯开嗓子:“孩子……你是哪里的?快回家吧……太阳都落了,快上船来,我带你回去……”小吴志好一阵迟疑,才慢慢踏着野草,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船边走去。

  船上,老渔翁蹲在舱内,卟哧……卟哧地吸着草烟。他听完吴志的哭诉,长叹一声:“哎……先在我船上住下来吧,再慢慢去找你师叔。”小吴志幼小痛苦的心灵,得到好大的安慰,他靠在船舱里,两眼挂着泪珠,随着轻轻波动的小渔船,他疲劳的慢慢睡熟了。

  黄昏,江水岸边的一处码头,横七竖八的渔船正冒着清淡的炊烟,深褐色的江水,平静静的,江面开始笼罩起丝丝雾纱。黄昏的码头,别有一番风味。“孩子,快起来,吃晚饭。”在那只破旧的渔船上,老渔翁探头伸进内舱,呼唤熟睡的小吴志。

  吴志睁开朦胧的双眼,感到船舱内很暗。他不知这一觉,睡了多少个钟头?也不知道渔船停在什么地方?他眨着忪惺的眼睛,坐立起来,“老伯,什么时候了?”

  “天快黑了。孩子,快出来,吃晚饭吧。”

  吴志顺手摸了一下自己身边的那个书匣子,倏然大吃一惊。他急忙又寻找了一遍,仍未见。这一下可让小吴志的额头急出了细汗,“老伯,老伯……您见我那个书盒吗?”他急切的连连呼喊。

  老渔翁钻进船舱,问道:“什么事?孩子。”

  小吴志半蹲在船舱里,惊慌失措地说:“书盒,书盒,我的那个书盒?”

  老渔翁不慌不忙地说:“哦……书盒。今天下午,我女儿周珍回船上,见你睡熟,身边放着那个黄色书盒。拿起来就下船去。我忙问她,你把别人的东西拿到哪里去?她说,造反派要求把这些东西统一交到学校去。还未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跑去了。”

  吴志一听,脸色骤变,“你……你……你是周珍的父亲?”在这黑暗的船舱里,吴志脸上的肌肉痉挛得特别厉害。他瞪着眼前的老渔翁,胸中倏然升起一股股怒气。突然,他大喊一声:“你一家人都坏……!”他猛地钻出船舱,跳上岸,朝学校方向跑去……

  躺在牢房木板床上的吴志,正沉浸在昔日痛苦的回忆中。突然,“嘎……”的一声,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下打断了吴志的沉思。他抬起懒懒的目光,见走进来一位胡须飘逸的老人。仔细一看,正是昨天在公园小艇上,救护周珍的那位长者。

  “吴志,我今天来看看你,并想与你谈谈。”

  这两天,吴志的态度,一直抗拒谈问题,不与公安干警配合。当公安干警与刘华勋教授找周珍了解情况后,今天特请刘老先生找吴志谈谈,帮他端正认识。

  吴志扭着头,沉默不语。

  “我是周珍的老师,叫刘华勋。”

  “你来干什么?”吴志阴沉沉的问道。

  “我要找你谈谈,想挽救你,帮你争取宽大处理。”

  “什么?宽大处理?”吴志呼地坐起身来,睁大着双眼。“我不要,仇,我报了,你告诉他们,要办,就快办,我对得起死去的师父。”说完,狠狠地一扭头,望着窗外。

  “吴志,你的感情,我能理解。”刘华勋教授带着深切的同情,边说边走到那张唯一的凳子上坐下,他望着吴志,长叹一声说:“唉……历史的损失,是痛心的。你师父的不幸,是中国武术界的损失啊……但是,你应该原谅周珍。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人办错事,何况周珍当时只有十来岁……”刘华勋教授停顿一下说:“后来,周珍父女俩,为保护《精武密传》,所受的难,你知道吗?”

  刘教授的话,使吴志顿时惊愕。他转过头来,以冷峻峻的目光,盯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一双眼珠,转动着无限的惊疑,周珍父女受什么难?

  此时此刻,老教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那布满银须的嘴唇,哆嗦的很,颤抖的是历史的悲哀。老教授一字一句地对吴志吐露出一段让人泪下的故事……

  一个黑沉沉的夜,一丝淡淡的弯月,向大地洒着朦胧的青光。县一中校园紧靠大江,从江岸通向校园的道路上漆黑、迷漓,什么也看不见。听到的只是江水哗哗的奔流声。

  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一高一矮两个影子,在道路上踌躇徘徊。黑影的前方,正是一中校园。夜色里,那里透着一片光亮。

  “爹,我怕。你去吧。”

  “唉……你这个孩子,我不熟地方,怎么取?”黑暗中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

  “爹,我慌的很……我不敢去。要是被同学抓住,说是强盗、小偷,我害怕。那些高中学生凶的很……”一个少女的声音在轻轻哀求。

  “谁叫你们颠狂的。好好的一座寺院,被你们毁了,伤天害理……你还充革命,别人那样宝贵的东西,你……你把它交上去,交你娘的屁,你不把它取回来,老子打死你。”一个沙哑浑厚的凶骂声在黑夜里回响,接着又传来一阵少女低低的咽泣声。

  夜色又陷入一片寂静。

  “珍子,珍子,别哭了,你知道爹急的。你不是说,学校聂老师告诉你,那本书是国家的宝贝嘛!如果被人烧了或丢了?那怎么办?我们这罪过可大啦……去吧,爹不骂你。”

  在这黑夜里说话的,正是小周珍和她的父亲。两天前,小吴志愤怒地离开渔船,跑的不知去向。周珍回家后,被父亲痛打了一顿,并要她探明那本书放在学校什么地方。今晚,老渔翁逼着女儿,一起来偷取那本书。天刚黑,父女俩就忐忑不安地驾着小船靠近校园,决定来冒险。一定要把吴志那本书取回来。可是,刚踏上校园的路上,小周珍又害怕了,这能怪女儿吗?他家祖祖辈辈从未做过偷鸡摸狗的事啊!

  “珍子,别怕,爹在楼外的树下等着,你只要偷出来交给我,就是被抓住,爹也和他们拼了。”劝着,哄着,这一高一低的两个黑影又开始向校园方向移去,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身后留下的仍是哗哗的江水声。

  月芽儿挂在灰蒙蒙的天穹上,夜色更灰更暗,四周是一片黑黑的寂静。黑夜过的很慢很慢,弯弯的月芽儿慢慢向西滑去。突然,黑夜中传来一阵叫喊:“快……”

  “往哪儿跑了?”

  “好像往河边。”

  “是谁?看清了吗?”

  “没有。”

  “快追……”

  深夜的校园,嚷起一片喧闹。嘈杂的叫喊声,一声高过一声。捉拿声,叫喊声,吆喝声,嚷成一片。胡乱晃动照射的手电筒光柱,四处闪射着。黑夜中的一中校园,乱成一团。

  在校园紧靠江边的地方,是一处几十级青石阶梯。这时,两个气喘吁吁的黑影奔跑到这里。

  “珍子,你快从这路下江。把小船顺水开下来,我带着书盒,从那边小树林里摸下江去,快!”

  “爹,那边是悬崖峭壁,路不好走。您……”

  “快,他们追来了。”

  “爹,您注意啊……”黑夜中的一声嘱咐,含着颤颤的咽泣。小珍子胆颤心惊地对父亲嘱咐。夜色中,看不清那一张挂着两串泪珠的小脸。

  黑森森的小树林里,一团漆黑。微弱的星光伴着淡淡的弯月,在灰朦朦的天空上眨着青光。四周一片朦胧的天地。这里是校园偏僻的地方,也是最险要的地段。树林的边沿就是悬崖。在今晚这个迷漓的夜间,多少还可以分辨出四周模糊的物景。悬崖边,圈着的一道白色栏杆,悬崖下,是哗哗滚响的江水奔流声,从江底不断升起一阵阵寒气。

  悉唰……悉唰……周珍的父亲左手紧抱着书盒,右手一把一把地抓住小树,攀着野藤,一脚一步地踏着悬崖下荆棘丛生的蜿蜒小道,摸索着一步步滑下江去。

  “在这里……”悬崖上,突然响起一阵喊叫声,嘈杂的叫喊声划破黑夜的寂静。十几柱手电光,倾泻而下,照在他的身上、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了四周杂草和荆棘,他那张苍老恐怖的脸,在草丛中白白的,白的怕人。

  “上来!”

  “快上来!”

  “我们砸岩啦!”追赶的人在悬崖上声嘶力竭地吆喝着。

  手电光下,他仰面朝上望了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低头,又急速地唰唰往下滑去。

  “快追……”

  突然,“唉呀……”一声,从悬崖下传来。这一声凄惨的绝叫,把黑夜里的心都揪紧。手电光柱中,只见一束带泥的树蔸杂草被掀起。瞬时,一团黑影消失在黑黝黝的深崖下。周围杂草小树在颤动,好似在唰唰地哭泣。黑夜中,一张张紧缩的脸痉挛着,一双双目瞪的眼睛,望着深崖发愣。

  黑夜的江风呼呼呜咽,悬崖沉静静的……

  牢房里,吴志静静地听着刘华勋教授的讲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慢慢启动着颤抖的嘴唇,问道:“前……前辈,你说的是……真……真的?”

  牢房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老教授慢慢从身旁黑色提包里,取出一块四方红绒布包裹,递给吴志。

  “这是周珍以你的名义,交给组织保管的。”

  “啊……《精武密传》!”吴志激动的双手紧紧捧着宝书,大颗大颗的激动的泪水滚落而下。此时此刻,他心中滚动的是难以表达的复杂感情。这个倔强的汉子哭了。

  “天刚朦朦亮,周珍流着泪,焦急不安的顺江流划着小船,早早地寻找自己的父亲,在下游很远一处水湾边,在水草丛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父亲。惨啊……湿淋淋的身子泡在水中,手里还紧紧抱住书盒。”老教授说到这里,颤抖的声音再也无法表述,苍眉下,眨着颗颗晶莹的泪。

  “由于内脏摔成重伤,几天后,她父亲就死去了。死时,老渔人拉住自己泪淋淋的小女,双泪长流地嘱咐,去……王家寨找你姨娘。以后把这本书退给别人。”

  “砰……”

  老教授面前的桌子,突然被吴志用拳头砸破,吴志抖动的手臂,深深陷在破裂的桌面里。他痛不欲生地疯狂嚎叫:“我不是人……师父,我……不是人……”悲恸的嚎叫声震动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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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十一点,省城宽敞的街道上早已平息了一天的喧闹。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楼房,一栋靠一栋无声地蹲在夜色里。只有那一溜长耀眼的马路灯光,像一串闪烁的光珠,伴随着寂静的大街。可是,位于市东北区市公安局大院内,那栋高耸的七层办公楼,仍一片通明。二楼刑侦处办公室更是紧张繁忙。进出的公安干警往来频繁。外线电话不断地传呼着:

  “车站……”

  “码头……”

  “派出分所……”电话声紧急地传向四面八方。

  “喂,西区分局嘛?……对!立即行动。封锁各交通要道,严格检查。……嗯,一有情况,马上报告。”催人的电波,从这个焦点向四周辐射,伸延到每个角落,静谧中的深夜城市,又开始震动。

  半个钟头前,市公安局接到东区拘留所的报告:刑事犯吴志,折断牢房的铁栅,越窗逃离,不知去向。这个一时轰动省城的湘西汉子,现在又牵动了城市的夜神经。

  夜,静静的。

  地处东北区的附一医院,此时,比什么地方都要安静。许多楼房都熄了灯,只有那五层楼房的病房大楼,还亮着灯光。

  在三楼一间静雅的单人特护病房里,淡淡乳色灯光,凝结着室内的静逸。披着毛绒衣的周珍,正一个人静静地靠在病床上,默默地绞织着痛苦的心思。她手中捏着一份检察机关《起诉书》副本。这几页纸,被周珍卷成筒形捏在手中,就像捏着一具燃烧的火炬,一阵阵燎烤着她的心。这是一份影响吴志命运的文稿啊!怎么办呢?她恼恨吴志,你真该受惩罚。应该重重的罚。一想到胸间的伤痛,就增加了她心中的气愤。她也不时地恨自己,恨自己年少时的愚蠢。惨死的长老,惨死的父亲,一想起来,灵肉就像绞织在刀刃上。自己这次被吴志打伤,活该。打死打伤都不应该被同情。自己有负于家乡,有负于吴志啊!

  她也惋惜吴志,像他这样根基深厚的武艺人才,中国少有啊……她甚至想的更远,如果与吴志一起携手,培养小运动员,共振湘西武术,共振湖南武术,共振中国武术……她想了很久很多。越想,就越增加对吴志的同情与原谅。特别是几天前,吴志的小徒弟阿毛,到病房来苦苦哀求的情景,使她对吴志的怜悯心更加凝重。此时此刻,她那紊乱的情思,滚荡在遐想的云雾中。复杂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脑海里晃动着光怪陆离的思考。我一定要找他们谈谈,争取对吴志宽大处理。

  突然,“砰……”的一声,病床对面虚掩的玻璃窗,一下被推开,一团黑影霎地跳进病房。周珍惊骇的心一阵紧缩。她对这突然跳进病房的人影,感到惊恐万般,全身木然。

  淡淡的灯光下,一个身着农民装的汉子,满面憔悴地站在病房里。

  “啊……吴志……”周珍惊叫地喊出声来。

  吴志愣愣地站着,一对忧伤的目光,盯着病床上惊慌失措的周珍。

  “你……你要干什么?”周珍惊恐地瞪住突然越窗闯进病房的吴志。事情来的太突然,吴志的突然出现,让这间深夜的病房,充满了恐怖和惊疑。

  吴志站着未动,迟钝的目光,痴呆呆地望着周珍,脸面痉挛着极为复杂的表情。他嘴唇蠕动几下,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

  病房内空气凝固着,静静的,静的骇人。瞬间,周珍和吴志两人的目光相碰,周珍的心霎然紧缩。吴志那双混浊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他不是被关押着吗?怎么深更半夜闯到医院里来?他找我,是要继续报复?还是要干其他什么?在这夜深人静的病房里,对于一个未婚大姑娘来说,恐怖的心是难以掩饰的。周珍苍白着脸,语句短促而坚定地说:“你……出去!不然,我喊人。”

  灯光下的吴志,听了周珍的话,毫无惊慌,他以低沉的声音,淡淡的口语,一字一句地说:“我是逃出来的。”周珍一听,更感到震惊。

  “你来干什么?”

  “你爹的事,我听刘老前辈说了。”吴志此时说话的声音,夹带着微微颤抖。周珍听了吴志的话,眼看着吴志,沉默无声。

  “我知道,现在又把你打成重伤……”

  病房内,鸦雀无声。暗淡淡的灯光,使这沉静的气氛更揪人心肺。两颗痛苦的心,再这无声的沉默中,同时受到煎熬。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天地。

  吴志突然跪下,跪倒在病房的地板上。他深深地低着头,半响无声。

  “你……”

  周珍被吴志这突然的举动弄愣了。她面对眼前的吴志,不知说什么好?他感到今晚的事,太让人心惊,太让人突然,太离奇了。真是无法猜测。

  这时,吴志慢慢抬起头来,灰白痉挛的脸上显露着无限的痛苦。

  “《精武密传》是我师父的命根,你爹为保护它,丧身悬崖,我听后,很痛心。”吴志一字一句沉痛地说。“我更不应该糊里糊涂地把你打伤……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死去的老伯……”吴志说到痛心处,话语充满了凄凉,声声咽泣着颤抖。

  吴志的话,把周珍的感情,搅得一团混乱。这恩恩怨怨,这忏忏悔悔的往事,像烟云一样虚灵飘渺,无法表达清楚。是恨还是悔?此时此刻,俩人的感情,也都无法述说。不该发生的惨事都发生了,让人痛心的往事,也都成为了过去。现在还能说什么呢?周珍坐在病床上,双手掩着脸面,轻轻地低泣起来,她心中感到委屈,感到痛心,感到忏悔。心中一片混浊。“你……别说了……”

  “《精武秘传》现在由国家保存,我放心了,今晚来,向你请求两件事。”吴志继续诚恳地说。满脸充满着期待。

  周珍慢慢抬起头来,以惊诧的目光,瞪住吴志,半响无语。

  “我年迈的师叔,孤身住在八面山岭,有朝一日,请你替我料理后事。小徒阿毛尚未长大成人,武艺未精,请你收在身边。”吴志说完,以一对期待的目光望着周珍。那对圆大的眼睛,此时此刻,装的不是仇和恨,而是对家乡的一片真情。那宽厚的大脸,表露出的不是凶和恶,而是满脸的期待和真诚。他跪在地板上等待着周珍答应。

  病床上的周珍,被吴志的真诚和信任感动了。那苍白俊秀的脸上,开始泛起两片红绯。原来那突突蹦跳的胸间,现在涌起得是一阵馨心的暖流。多年来,自己不正盼望有这谅解的一天吗?历史铸成的过错,就让它成为历史吧!周珍含着眼泪,激动地说:“快起来,吴志,别那样想,政府会原谅你的。小阿毛在等着你一起回家乡去……快起来。”

  吴志仍然跪着,一双凄悯的眼光,在蹬蹬地望着周珍。此时,这位铁铮铮的汉子,眼眶里竟浸着湿润润的泪。“答应我。”他沉甸甸地请求。

  病房内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空气在凝结。

  “我……答应……你快起来吧。”周珍终于开口。

  “好,感谢了。”吴志的脸倏然剧变,变得铁青,变得坚毅,说话的语气,变得硬梆梆的。

  “我不要别人原谅,我有恩不报,依武功欺负女人,算什么汉子,有何面容活在世上。”说着,突然从内衣里,抽出一根短短的短铁条,对准自己的咽喉处,猛地扎下去……血,卟哧一下溅射很远,溅到周珍身边的床被。

  “啊……”这眼前突然骇人的巨变,使病床上的周珍惊吓的失声惊叫。她浑身像遭受强大的电击一样,全身颤抖,惊骇失态,不知呼喊。她下意识地狂跳下床。忘记了自己是穿的内裤,她来不及想那么许多,急速一步,跳到吴志身边,一把接住重重欲倒的粗壮汉子。

  晚了,一切都晚了,血,一股股在在往外涌,铁条,稳稳插在脖子处。那张惨白的脸,在痛苦地痉挛。没有呻吟,没有叫喊,只有那不停流淌的血,吴志胸前的衣襟被鲜血越浸越宽,越染越红……

  周珍被这不堪目睹的惨状惊呆了,她赤着脚,松蓬着披发,衣作不整的愣愣抱着失去知觉的吴志,她不知所措,她那颤抖的手,不敢接触那根被血浸红的铁条,更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恐慌地捂住吴志咽喉处。外涌的血。殷红的血,慢慢透过她的手指,继续往外滴……滴乱了她的心。

  “快来人啊……” 周珍突然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呼叫。这撕人心肺的叫喊,凄惨惨的声音,划破黑夜的宁静。

  “吴志……吴志……”凄惨惨的呼叫,机械重复地叫喊,周珍六神无主,她全身都像麻木在惊恐中。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血和泪水冲乱了周珍的思维,她抱着吴志,一个劲的傻问。身边流的是血。心里滴的也是血。血已流了一滩,周珍的脑已乱成一团,她感到一阵阵天旋地转。一切都在恍惚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周珍扰醒,眼前一片忙乱的人群。深夜的医院大楼,失去了黑夜的宁静。

  周珍瘫软地坐在地板上,旁边是一位扶住她的年轻护士。血,殷红的血;她满身、满手的血,身边也是一摊吓人的血。

  这时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随着推出的手术车,匆匆地从周珍身边走过,周珍一把拉住医生白大褂一角,艰难地说:“张医生,你一定要把他救活啊……”

  医生回过头来,默默地朝周珍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快步走出病房。

作者:宋涛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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