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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华淡沱

作者:苏高宇 编辑:易果 2012-02-07 14:5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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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书画

  我从五岁开始涂鸦,止于今日,对于书画的爱好不觉已经有了三十七八年的时间了。其间我遭逢了许多的事情,遇过与年龄不相称的难处,但是在任何前提下始终不改初衷,仍然保持着对于手中的一支笔的无以替代的挚爱,以及在长时间的自学过程中稍稍具备了一点关于传统文化的常识,都与父亲的熏陶、教育、鼓励有着割裂不开的关系。

  父亲是1922年生人。自小家道殷实,受过良好的家庭文化的陶养,一直跟随他的外公、清末的举人徐君山先生读书写字,于诗文、书法奠定了极好的幼功。抗战期间,他又随在湘西茶峒师范执教的安徽籍名家张贞一先生习画(张先生系上海艺专的高材生,为张大千昆仲的门生),为张先生所垂爱,多获教益。但是不幸的是,一自解放之后,自反右始,直至后来的十年浩劫,父亲都深受其害,身心蒙受了极大的摧残。这样一来,他在漫长的几十年的时光中几乎伤失了钻研书画的机会,也错过了人生最为宝贵、最有希望做出不凡的成果的最佳年龄段,这是他终身的遗恨,也是我引为痛心的事情。这里我们能够看到的这一帧仿任伯年的钟馗,都是我家在业已结束了十一年的农村放逐生涯,初初回到城市时候父亲第一次触摸毛笔的作品,此前,父亲是已经隔绝墨缘许多年了。作这张画时,他告诉我,笔、墨、纸都是远在长沙的湖南工笔画大家陈白一先生寄给他的。——文革之前,陈先生来湘西写生,由父亲作陪,于是建立了友谊。结果这一张画从起笔到完成,人物的须发与衣纹,不论笔触粗细,包括着色,竟然全是靠陈先生赠送的这一支中号狼毫完成,完成了又还现画了一个图章在上面,给当时十几岁的眼睛和心灵留下了迄今不灭的印象。——他早年所练就的扎实的笔墨功底也于此可窥一斑。父亲画这张钟馗的时候,落款写——“行年六旬也。”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作画就很少了,除了偶尔应一二故人之请。以我的理解,他多数是已经觉得韶光不再,似乎无从以一种夕照的温煦映红他丢失在岁月里的心情。但是另外一面,他又拿出极大的热情来鼓动我、支助我在这条他未走好的路上继续着走,并且尽半生所学,和我长时间进行着亦父,亦师,亦友的灌输和交流。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总最能够理解我的心意、志趣,也理解我作品里所表现出来的与时风不搭调的那点偏好,实际上,他就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第一个知己了。他常常也以此而自豪,而快乐。

  父亲的书法根底大抵在鲁公《多宝塔》。写得端严还灵动。但是现在我的手头似乎很难找见父亲一两件完整的书法作品来,一是我青少年时期没有心多请他留一点正式的作品给我,再就是他从来也不把书法怎么当回事。在我的记忆里,我时常跟他说到一个过去什么人的字写得怎样好时,他的回答总是一句话:“过去读书的人字都是写得好的。”言下之意我不必因为谁是被誉为书法家而吃惊。所以他也就一次次地拒绝了各种关于“书法”的活动了。那个时期我最快乐的是每次买回一本喜欢的书以后就让他给写上购买的时间和名字,而父亲真正担当得起书法的书法更多就是通过这样一种简单的方式给稀稀疏疏地留了下来。

  除了就画论画,他似乎更着意于我的人格的培养。他和我提起苏东坡、岳武穆、郑所南、徐文长、郑板桥以及徐悲鸿这类人物的风骨时,常常就举例了蔡京、秦桧、甚至赵孟頫或者郑孝胥作为反衬,随之语调颜色也是与人物的精神故实一样配合得那么恰切,真是有声有色。我想,我今天活在这么大个人的海洋里,却处处又都是以人的才能品操作为衡量轻重的尺子,任何时候总不会为现象和权力所迷惑、所倾倒,凡事保持独立的精神与姿态,重自省自悟,而绝不人云亦云,除了湘西人“不怕人不怕事”的天性而外,多数就归是父亲的教导所致了。

  ……

  2006年的大年初一,我按照以往的习惯,是喜迎新年的第一个早晨,就新作一画,画的是一俯一仰的两棵老松,并题新句。句子是这样的:

  立起为松,卧着是龙,

  空山万古,不屈春风。

  为什么会这样子的题呢,我当时真是一点也不去多想,也不曾有一丝的不祥之兆,只觉得我在那个元气淋漓的晨时是有了画松的冲动了,而心目里的松树就该是这样沉雄而独立的,如敬慕之人。结果,就在那一年的五月,父亲因患脑溢血,在等到我从北京赶到他的身边,捂紧他的手之后,安详地走了。

  三天之后,我又迎来了一个恍如年初的清晨,晨光依旧那么明媚着,远处的旭日升得正旺,熠熠如火。对着重围的青松,环抱的大山,我泪眼涟涟的看着父亲的灵柩正被黄土一寸一寸地掩去了,想到老人家一生的才情与性格,又是遭受了那么累累的冤屈,突然就记起新年那不吉利的题句,于是愈恸,肝肺几裂!(2009年9月26日午后记此,无限伤怀,泪不能禁。)

  石 头

  石头是一块心情。

  小的时候,跟随父母下放乡里,几岁的身体总是病这痛那的,从不消停。后来妈听人说,在十里外的一个地方,有一尊石头,样子长得跟菩萨一模一样,我要是去拜祭一下,就好养了。妈真的背我去了。我那时候那么小,也不知道菩萨是谁,更没见过老人家的样子,只觉得那石头的模样,确跟我们常见的有些不同。远看近摸,天生像人,体形五官,都很得当。我就害怕着叩头,嘴里重复着妈的话:“岩神啊,我今儿来拜祭您老人家啦!求您给我消灾消难啊,保佑我健健康康!”完了,妈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根红布条,谨慎地往石头上一系,又念叨些以后还要再来看望老人家的话,腰一弯,说一句:“不许回头!”我利索地趴到妈背上,回家。

  回家了,妈和爸就敦嘱我,“记到啊,以后我们喊你岩强,要答应。”隔会儿又讲:“以后人家再喊你强强,你就讲,我喊岩强!”从此以后,石头在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分量。我的小名也由强强变了一个字;病呢,渐渐地真的就少了。

  长大成人了,也远远地离开了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可是心的深处,尤其是在独处的深夜,总时常会想到那尊石头,隐隐地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这种感觉成了习惯,就养成了我对于石头有一种敬畏的偏好,特别是对于长得有些模样的石头,见到了,就免不了东想西想,就像读书人爱说的浮想联翩。想石头的成因,形状,也想它的身世,想它多少年前是不是因为别的原因从另外一个地方迁到了这里,还想到它是万物的一种,也应该是有灵性的。

  去年八月间,因为装修房子,我一家三口就寄住在一个朋友的别墅里。他的别墅,是起在一个高尔夫的球场边上,打高尔夫的人,透过窗户是可以看清楚他家厅堂上摆钟的时间。我7岁的儿子跟这家三个孩子在一起,玩球,骑车,游泳,抢吃东西,自然是开心得不行。但是我这个天生苦人,一置于这样闲适的环境,就像平时蹲在地上吃饭的农民突然进了高级的饭店反而觉得不自在了,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虽然他家里笔墨纸砚也一应俱全,但是我又小气我的画,不肯动笔,日子就很难熬。后来,在他家门前的湖畔散步,忽然发现了掩埋在草丛里成堆的石头,大大小小,错错落落,很文雅地聚在一起,我就一下子欢呼雀跃如孩子了,开始忙不迭地挑拣。蛤蟆一般粗糙的,鹅蛋那么光滑的,细小的如指头,白胖的像乳猪,各式各样;赭石,朱砂,焦茶,铅锌,更有如石碌的深翠,颜色不一。对着这些石头,我想到了我在别处见过的石头,想到了《芥子园》里的石头,想到了我的画,还想到了我过去的一些生活经历——一想到过去的生活,想到自己遭遇过的事情,脑子里马上就联想到形形色色的人。我神经兮兮地琢磨着:像世界上许多的男的,女的,强壮的,体弱的,好心的,恶毒的,贵气的,贫寒的,还有愤青,恐怕在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里就都能一一找到对应的。这样想着,我就警惕起自己的眼睛和手,千万莫把样子生成小人、小偷的石头捡回了去,也莫把看上去太娇贵而缺乏内质的当作了宝贝,那是很难养的。我的愿望,是石养我眼,我养石心(——石头有心么,应该有的)。我用眼睛护着石,石用灵气滋补我,彼此如宾地敬着,如对可靠的朋友,可以不加提防地交往,真好。

  过了秋天,房子装修好了,我就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空间里密密地排列着这些有模有样的石头,我和他们早晚照应着,默契着。有一天孩子他妈下楼来,看见我堆放了这么多的石头,她发话了,“摆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又不是玉!”我本来想说:玉是石的喜悦,石是玉的淡泊。可是经她这么一说,却突然被噎住了,半天辩不过来。

  其实,石头就是石头,看着心里踏实、舒服就是了,我们望着天上的云在一卷一舒的时候,难道还指望摘一支下来去兜售不成?(2009年6月21日写,9月3日校改)

  寄 画

  我爱名,就常常有了与媒体的酬酢;爱钱,就不肯摆脱掉与画商的纠葛,虽然明知道画商与画家的关系,就像交警和司机之间那么的不对付;再就是亲戚,和他们的裙带关系,谁的姑妈的孩子升学要求人了,谁又要调动了,谁的一个买卖上的什么证办不下了,最后把这个瓢都是往我脑门上罩过来。结果一年下来,我就要寄无数次的画,家搬到哪儿,附近快递公司的总认得我这个给他们义务创收的人,时间长了,自己仿佛就觉得寄画也是分内的一项工作了,虽然实在是耗时间费精力,还常常在心里骂人,也骂自己。

  但是十分钟之前寄出的这张画却给我有一种异样的快慰,觉得自己真的是在做了一件事情,而做这件事的过程,从开始画这张画的时候就产生了。我是这么想的:她和我缘悭一面,彼此没有过“目成”的快感,却时常真心地关注着我,欣赏着我,不怀着任何的目的——如果说她也有她的目的,那就是她看透了我的灵魂,她知道我拮据着快乐,她就想给我快乐,于是她就快乐。所以我在画第一笔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手,我的心,都开始了一次更北的北国的远游。我听见我的笔在说话了,纸也在做着回应,就像是一个人在大山面前的引吭;并且我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声音,细声地惊讶着,赞叹着,喜悦的时候泪水也就莹莹地挂在了脸颊,如露之瑟瑟于荷叶。于是我的笔就愈发地滋润,像是从几十年情绪的池子里刚捞出来似的。滋润着又还沉重着,画面的景象乃是大异于常规的趣味。

  刚才寄画的路上,起着许久不曾遭遇的大风,树在哗哗地响,枝叶在一忽高一忽低地牵挂着。抬头看时,一串球状的叶子,先染了一身秋色,正果子一样从一处枝条的尖上往下倾动,我心一悸,忽然就想起沈从文在回乡路上给三三信里的一段话来:“--- ---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我牢记了这一次寄画的心情,和——寓目的风景。(2009年9月11日下午4:50)

  (编辑:九妹)

作者:苏高宇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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