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格子布

作者:胡娟 编辑:易果 2012-02-07 14:17:23
—分享—

  去出版局交完报表出来,和吴姐穿过清水塘长街,从文物市场中走过。眼睛不得空般到处溜挞,石像、木门、灰瓦、墙头草、从院落里探出来的绿树。有撒金的长联,有紫檀笔架,有一排排的玉竹狼毫,有摆放在书案上的阴沉木雕的飞鹰。

  这是条很老的街了。听妈妈说过,文夕大火之前,外公一大家子人就住在此地。文夕大火过后,外公觉得住在城里也太不安全,这才带着一家老小搬到了郊区。如果一直是住在城里,清水塘自然是寸土寸金,可以受益。即使是住在郊区,这一征收也都是寸金寸土。不过这金与土同我母亲并没有关系。母亲从十几岁就进七七O厂工作,开始帮着父母一起扶养更小的弟妹们。到了周六下班,母亲会把积攒下来餐券在厂食堂里买上一大瓷缸菜,带回去给家人打牙祭。有时天都黑透了,母亲还要沿着黑漆漆的山路独自回家,杂草,荒坟,月黑风高……

  个头不高的母亲彼时梳着两支长长的麻花辫,圆圆的脸盘,明亮亮的大眼睛。用母亲的话说——那真是好有味的。

  母亲的确是可爱的,妙龄的她可以在解放军来援助做农活的时候,忙着忙着就在地里睡着了,解放军不忍心唤醒她,倒还帮她把那一份儿农活完成,母亲就一直伏在田地中间这么睡着。还有一回母亲抱着棉被独自回家,路遇一个大男人“学习雷锋”坚持要帮她扛棉被。那年代里棉被是极贵重的物品,母亲实在是却不过那人一再央求了,就提出建议:你帮我是可以的,可我不认得你,那我解开绑棉被的绳子绑在你的脚上,你就双手抱着棉被好了。如果你要想跑路,我一拽绳子你就跑不掉!

  强烈要求要助人为乐的大男人落荒而逃。

  很多人都很认真的存在过,末了却不会在记忆里留任何痕迹,而这落荒而逃的可怜“雷锋”却被深深记忆了,恐怕他当时真是要被雷疯了吧。

  母亲从七七O厂下放,放回了并不多远的家里。当母亲再想出来工作时,却受到了当时的生产队长压迫,声称他不松手谁也飞不出这农门去。母亲是倔强的,呼拉拉展翅就飞走了,不只回到了工厂,还飞向了师范学院。倒也没认真去追问生产队长,他呸出来的唾沫是否真的舔了回去。

  母亲跳出农门来,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斗转星移,母亲在教育战线上染白了头发,朦胧了眼睛,苍老了额角。长沙城越来越大了,莫说岭上看不到蟒蛇和豹子,就是连岭也被铲了平平的。不止是郊区成了城区,就是当年的荒野也都成了黄金地段,一栋栋新楼笑眯了一村村拆迁户,真是寸土寸金啊。

  不过母亲早已飞出农门,再也没有做“暴发户”的机会了。

  神思收回来仍在清水塘的街头,相较征收而言,我更关心外公当年是住在清水塘的哪一段,年轻时的他有没有留山羊胡须,当我从这街中走过时,他有没有在哪一棵老树后望住我。

  小的时候羡慕人家有爷爷,还没羡慕够的时候,却发现要开始羡慕人家有父亲了,等我寻到一位慈爱的父亲时,他却又中风十余年并辞世。而我,从小就在经历着“得不到”与“必失去”,让我懂得痛,也懂得不要停下脚步。边走边哭和边走边笑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凡事不经大脑的加以愚乐。

  清水塘这条路,我走过很多回了。

  记得有一回,父亲带我骑自行车从清水塘穿过,那是我们惟一的一次路过清水塘。貌似是在热天,貌似父亲穿着白色的衬衫,骑着崭新的变速车在我左前方,我们说说笑笑的很有些幸福的意思。那时的父亲,早已不再拿大头皮鞋踹我们了。在家里的卫生间打死一对小蛇时,我便蹲在客厅里哭了一个饱,父亲都纵容了我整夜开着灯。某个周六夜里,我跳舞归来,父亲说等我一起骑车去小姨家传一句话,我们任由自行车沿着新修的香樟路长坡自由前行,看谁的自行车自然速度快一些。

  父亲新买的变速车当然快过我的永久,一个黑影骤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不愿意拐弯或减速的我,只简单判断作成水渍就冲了过去。那可是脸盆大一块石头。

  骑自行车摔过N多次跤,从来都是爬起来拍拍灰尘就走人。可是那天特别的痛,车座硌痛了我,缩在那儿就不动了,父亲抱着我轻声哄着,似一付心都碎了的模样。到小姨家楼下门也不曾进,父亲喊完话就带我回家擦药。我心里原是想说,“原来你打我可痛多了,怎么你就不心疼嘛”。

  母亲笑我笨,她说那铁定是块大石头啊,亮亮的是水,黑黑的是石头呐。

  亮亮的是水,黑黑的是石头呐。

  我记住了,后来告诉了一个又一个蠢笨笨的城里孩子,亮亮的一汪是水,黑黑的一块是石头。

  眼睛依旧贪婪的在小街上张望,可是谁也望不到,可见这条小街总是只肯给我失望。除了上一次,带着儿子从清水塘南往北穿越,去看服装博览会。

  手机每天收三四条短信通知说是博览会最后一天,给人感觉“再不来肯定要吃亏了”。其实,我在博览会上采购的那双高帮皮鞋,最终在儿子的脚下踩成了破片,儿子的脚上功夫,跟中国男足一样让人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也就这二年吧,过二年他的脚丫子就该塞不进我的鞋了,想必他不会再顺手拿我的袜子穿了去上学。

  我们在中学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家姐买了波鞋,谁起床早就给她先穿走了,为了穿这双鞋起早床最积极的是弟弟,他藏着小小得意扬长而去。家姐也没有办法,一是她从小就偏疼弟弟,再说她又是老大,即使找父亲告状也不可能有效果的。从我还不会撒谎起,我就会抢姐姐碗里的鸡蛋吃了,这件事全家人都帮我记得清清楚,以至儿子也接上了谱。家姐自小就比我和弟弟大气,对我们也无可奈何的能躲则躲。传说,在家姐随父亲在石门出差时,会趁父亲不在家,将铁罐里的桔饼拿来分给邻居孩子们吃。那时桔饼也不是容易得的食品,一个桔饼就有巴掌大,三个半偌大的桔饼呐,邻家孩子们都吃整个的,家姐自己就只吃半个,还会说:我给你们桔饼吃,你们带我玩,不要欺侮我啊。

  我们三姐弟中,最亏的其实算是家姐。如果没有我们后头的两个,悉心培养她一个,要她怎么出色都是有天份的。我的人生中第一个偶像就是家姐,可惜一系列的错与错过,天才也被埋没了。即使一母同胞,家姐的个性从小就跟我完全不同,或者因为生肖的缘故,从小里我怎么讨好都不得她欢心。最终,这种从小而来的挫败感还是有益的,让我一生都不至失于猖狂。

  生活就是这样的,扯出萝卜带出泥。每一人,每一处,每一念,随时都可以从记忆里打捞出来些么杂碎,于他人并没有任何价值,却是各人一生里最珍贵的记忆。就像那一天下午带儿子路过清水塘,在街边走走看看,最终淘了一本唐人小楷,还买了一蔸兰花。

  这两样物什系着我与儿子第一次逛清水塘的记忆。

  然后更纵深,就该是兰花了。

  在清水塘买回来的兰花,现在正绽着绿萼开放在书桌边,都半个月了也还没有花谢的意思。

  另一盆兰花却不知所踪了。

  在红星买回那一蔸蕙兰正好是三月,母亲要去铁院后的荒岭采摘茶叶,我们也跟了去玩,我和东带了塑料袋,四处扒拉整了一堆带着苔藓的山泥拧了回来,再找四楼的老婆婆讨了一个豁了口的大陶盆,将蕙兰种下了。

  “春不出,夏不日,秋不干,冬不湿”,蕙兰年年花开,又跟着我们搬过一次家,可这次搬家时,却被东一再的拖宕。一时说重了跟车走,一时说车装不下了,回头搬,拖到最后他告诉我,甩手送给人家了。

  蕙兰的命运和女人一样,爱惜时候兢兢业业,随着借口越来越多,然后便不值一提的挥手再见。

  诶,我说到哪来了?

  其实打开文档的时候,只是想传两张PP上来秀一下,但我惯于跑题,而且是跑一千字以上的题。

  是的,那天我和吴姐从清水塘街上穿过来,我的眼睛四处溜挞着想码些什么新鲜内容,最后我的视线终于落到一架自行车上。自行车前前后后驮满了五彩斑澜的棉布,看起来眼顺,摸起来手顺,问起来价格也不贵,又正是我还满意的大格子。这样的大格子若是堆在超市的柜台上,我会一眼也不瞧它,可是这些格子布却堆得自行车都见不着,布匹旁边站着三四个询价的人,街侧又有古朴生香的店铺,这些店铺顶上的灰瓦,灰瓦被浅浅绿绿的草儿覆着,春草上似乎还有园子里伸出来的树枝探着,这些气息都染杂在布匹里。

  我就被这些格子布迷住了,觉得不买上几块回家便是损失了这春天和这街市。

  春是清爽的,绾一些冷淡的气息浮在静夜里,茶盅泛着葡萄色的光泽,儿子坐在桌前写作业,屁股扭扭地折磨那张实木圆凳。趁着格子布的香味儿还没有散去,翻出十几年没动过的大剪就劈开了布面,横的竖的,顺着格子,连粉线也不必描。

  穿针,引线,让岁月倒流一段,从新慢慢检点,再随着一针一针的缝进床单被套枕头里去,这就是我的日子,这就是我的精神,这就是我的岁月,这就是我的视界……

  一定要脱光了穿进被子里去,才能感觉到一个女人在历史深处穿越的自由与温暖……

作者:胡娟

编辑:易果

阅读下一篇

返回中国保靖网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