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有时又怎能躲过那瘁不及防的一触,轻灼以痛。
——题记
十年前,我去吕洞山,是作为县旅游资源考察组的成员一同随行。风雨晴天,徒步穿行。已不记得跋涉的绵长与艰难,已不记得风雨的泥泞与寒泠,让我记住的,是吕洞山的神秘,是吕洞山的神奇,是吕洞山的神圣。
吕洞山位于保靖县夯沙乡,是湘西苗区的第一高山,境内遍布一座座峰峦、一脉脉山岭、一沟沟壑谷、一道道深涧,主峰有两个并列的穿山大洞,呈“吕”字形,云雾时时自洞内徐徐而出,环绕山腰,且一日之中变幻无常。吕洞山,不像大峡谷让你猝然发觉自己渺如微尘的身世;不像小桥流水让你发觉本来该走得进去的世界,却不知为什么竟走不进去;也不像城市街头的塑像,不猛触你,不骚扰你,只供你拍照。吕洞山是一座让游人似曾相识的山,是一座让苗族人朝思暮想的山。不仅是当地苗族人,而且湘渝黔边区的苗族人都亲切地把吕洞山叫作阿公山,把相依偎的另一座高峰叫作阿婆山,在他们的心目中,阿公、阿婆是苗族的祖先,吕洞山是苗族的圣山。相传阿公山本名叫里冬,阿婆山本名叫里翠,英俊的里冬与美丽的里翠青梅竹马,听说里翠答应嫁给里冬后,也爱上里翠的年轻男子里色联合兄弟强行抢走了里翠。里冬见里色如此蛮横,心里十分气愤,便去跟里色讲理,要求将里翠放回。里色当然不肯,并趁里冬没有准备刺杀了他两梭标,穿透了胸部。里冬敷好伤口,不顾疼痛又去追赶里色,途中恰好碰上从里色营里逃回来的里翠,两个年轻人经历了生死考验反而爱得更深,马上结为夫妻,繁衍子孙。
我们一行十余人攀登吕洞山的向导是当地的几位苗家汉子,登山之前,他们一个个朝山跪拜,双手合十低声祈祷。他们解释,如果登山之前没有进行祈祷,是很难看得清楚阿公、阿婆山的面貌。远远望去,阿公、阿婆山果然是无边的云缭雾绕。行至山脚,不知何时,阿公、阿婆山已经云消雾散了。向导们喜笑颜开,说阿公、阿婆听到了他们的祈祷,听到了!如果说缭缭绕绕的云雾使吕洞山蒙上了一层神圣又神秘的面纱,那么各种各样的瀑布让吕洞山充满了山水的神奇。时隔十年,我仍能清晰地记得——峭壁上飞跃而下的一线洞瀑,巨石上时涨时落的一泉间歇瀑布,两峰之间汩汩而流的一片川瀑。而呼啸穿越指环般石孔的一股巨瀑,因为那时的我顾盼的是一路的山、一路的水,隔岸望了一眼后很潇洒地说一声再见,然后就匆匆转身,关于瀑布的风景,止在眼眶里。
十年后,再去吕洞山。伫立的,是身影;伸长的,是目光。
那是去年春天。去吕洞山,已经有了一条盘山公路。伫立祭祀台,放睛望去,山从四面叠过来,眼帘中的吕洞山,山叠山,一重一重的小山围绕着主峰,像是绿色的花瓣——不是单瓣的那种,而是重瓣的那一种。人在山中,恍惚是那花蕊一枚,那种柔和的,生长的花蕊,让你感到自己的尊严和芬芳。返回时,我选择了徒步下山,为了十年惦念的瀑布。水错水的山谷已经有了一个名字——情人谷。只是,尚在谷口,我平生第一次遭遇了一个小时五种自然现象——雪花、冰雹、雷电、狂风、暴雨,而且每一种自然现象之后都会伴随着片刻的灿烂阳光。这浪漫的何止只是情人,是人的一生啊!
在路上,我的家门书记王胜讲到了尚未发行的电影《女儿蛊》。《女儿蛊》是潇湘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湘西三部曲”的其中一部,这部电影就是在情人谷拍摄外景的,而王胜代表地方政府参与了整个拍摄过程。他告诉我说,就因为《女儿蛊》,指环瀑布出名了,许多年轻男女都愿意到指环瀑布那里见证他们的爱情。我静静笑着,遥遥望着,带着依依的思念与指环瀑布默默擦肩。
仅隔半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竟然得以看到了《女儿蛊》的碟片。在传说中,“蛊”是一种毒,湘西的“蛊术”和泰国的“降头术”被称为东南亚两大邪术,其中有一种“蛊”被称作“女儿蛊”,即山里的女人为留下心爱的人而放的一种“蛊”,一旦被放蛊就走不出这片大山。电影《女儿蛊》就是根据这个传说而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20世纪三十年代,从京城来的民俗专家、年轻画家及女记者一行三人,来到湘西苗区探访考察“放蛊”这一未经证实的传说,当族长猜疑头发掉落是蛊婆放蛊要杀她时,画家用留在村寨三个月的承诺救了蛊婆一命。后来,蛊婆的女儿爱上了画家,蛊婆要女儿放蛊把年轻画家永远留在苗寨,而女孩因为爱并没有放蛊,年轻画家最后带着一叠女孩的画像与朋友一起离开了苗寨。这样的爱情,这样的结局,与沈从文的小说《边城》有着某种相似——美丽总是愁人的。看完电影,我并没有去思索传说中的蛊,却忘记不了年轻画家在指环瀑布前给沐浴的女孩画像的那一幕。那种天然的美丽,超凡脱尘;那种纯洁的爱情,脱尘超凡。
春去秋来,没有想到,我会再三地去吕洞山。
2010年国庆假期,因为一群广东画家来到吕洞山写生,受县里文化部门的邀请,我也去凑了热闹。第二天上午,在大家去看吕洞山云雾的时候,有两个朋友说有事下午就得走。他俩算不上是情侣,但可以说是彼此懂得的知己。思索了几分钟,我带着他俩先去指环瀑布。去指环瀑布是一条迂回曲折的青石板小路,两旁是溪水萦绕的苗寨,和一些老旧的磨坊、被脚板磨得光溜溜的石头台阶、长满苔藓的木墙黑瓦,还有大河谷地上突兀耸立的巨大水车,吱嘎吱嘎转动,似乎不堪重负,却顺利运转了上百年。这一切,看得久了人就痴迷了,似乎一切事物都能对人产生诱惑,让行者的脚步滞重,只想停下来,融入缓慢的节奏里。内心深处或许还真有点期待遭遇蛊婆,自己也说不清。于是,我给两个朋友讲起了阿公阿婆的传说,讲起了电影《女儿蛊》的故事。他们笑言:无论传说,还是故事,都有些凄美,唯期待一个有着完美的故事发生。闻之言,我大笑:如果我是蛊婆,就给你们放蛊了。其实,一路上似乎都在“蛊惑人心”。一个苗家女子看了你一眼,也让你心动半天。旁边赫然有一位指甲长长的婆婆,你头皮发麻却也不知趋避,腿脚都不像是自己的。累了渴了走进苗家,你喝了一碗擂茶,心里使劲在想方才奉茶者有没有弹指的小动作,脑子里却全然是空白。我们呀,永远在悠悠岁月面前束手无策。
已隐约听到轰鸣的瀑布声时,路面却被涨起的溪水淹没了。或许,真的是一种考验吧。秋日水凉,我们三人还是脱了鞋赤着脚慢慢淌水而过。当漫天的水气扑面而来,当瀑布的水声振聋发聩,我看到了十年前就应该一睹的指环瀑布。视线所及处,一涧溪水从百米高的山谷倒注下来,挣脱束缚,挣脱羁绊,挣脱闭塞,其势如千军万马,挤着、冲着、撞着,推推搡搡,前呼后拥,撞着石壁,霎时碎成堆堆白雪。当溪水正这般畅畅快快地驰骋着时,突然脚下出现一个一米多宽的洞,它们还来不及想一下,便一齐跌了进去,更涌、更挤、更急,洞下潭底飞转着一个个漩涡,浪沫横溢,弥漫起薄薄淡淡的一层水雾,袅袅绕绕。听这一环瀑布,震耳欲聋,仿佛千万个苗家汉子在唱苗歌,朴素而粗犷;看这一环瀑布,翻滚流飞,仿佛是千万个苗家女子在打苗鼓,热情而奔放。常言:“水滴石穿。”巧妙之处,全在那一扣“环”上,它环出了河、瀑、泉、雾各种水的形态,环出了喜、怒、哀、愁各种人的感情。而我,不去深深感叹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知经历了多少漫长的日月,却是喟然长叹这枚巨大的指环圈着的该是什么样的一份爱情啊?
此时此刻,恋恋相望的眸子将一抹流浪的夕阳,折叠于桌面上的一张像片,投影在我的心中。指环瀑布前两个朋友并肩凝眸的背影,已远行于秋天的朔风里。当梦和思念一同悄然来临,我这才想起作别指环瀑布的一句话:在最美时分别。
作者:九妹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