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花回到家里,一屁股重重的坐在沙发上,眼睛木然地看着天花板,怎么啦,怎么啦,这就是配合了。她想起电视台记者采访的那一幕:
“王阿姨,你这一碗粉卖多少钱?”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小青拿着话筒向她问道,对面是一砣黑黑的摄像机。
“五块。”她放下露瓢回答道,脸上伴着一丝难于见到的羞色。
“王阿姨,这个摊位还满意吗?”女记者接着问道。
这下她明白了,这个女记者肯定就是昨天社区领导小易打招呼要她配合的记者了。
小易说:“王阿姨,这次融资你损失大我们是清楚的,但损失归损失,谁叫我们不小心上了坏人的当呢。政府也知道你的难处,才额外地给你补了五千块钱,还特地在小区的外面给你租了个摊位,你就拿着钱,把做生意的锅碗瓢盆都买齐了,明天就做生意去。明天记者可要采访你的。采访时,你可要配合啊。不要跟那些不知趣的瞎胡闹,瞎胡闹有什么好果子。有困难找社区,有困难找政府。啊!”
小易是刚从乡里调进城的干部,她不想难为小易,再说自己钱没了,又不是小易抢的,这样想着,就低声细气地答应了。
小易迈着小方步,一步一摇地走向她家已是油漆脱尽的木门。
出了门,小易还不放心,又把头探进来,说道:“王阿姨,配合!配合!不要任性,你要记住了。”
“放心吧。”她大声地答道。
小易得到这样的答复,满意地走了。
小易一走,她看了看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木门,看了看自己家三十几平方米一通间隔成三小间的房子——最里一间是自己的卧室,中间一间是儿子的卧室,外面一间是厨房加餐厅加客厅。想到上个厕所还得跑到公共厕所里去,洗个澡还得花上三块钱上私人开的澡堂里去,一股酸劲就上来了。十年了,自从企业转轨,自己买断以后,再没有政府过问过吃住的问题。也不是没有,过年过节,政府还是有人来的,但却是到隔壁的李大爷家,李大爷有一个偏瘫的儿子。政府照顾他,自己包括一路苦来的邻居都是一点怨言也没有的。政府来人,照例是送米一包,送面两把,还有四百或五百块钱。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副市长看到李大爷的家境后,流了泪,从自己的钱夹里取出一千块的贴己钱送给李大爷,还说了你们这个条件要尽快改善改善,自己感动了好一阵,以为这下好了,碰到好人了,没想到领导忙,没几天就把这事忘了,大家是等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到了过年领导又来看望李大爷了,才知道那位年轻的领导调走了。
坐了一会,想了一会,伤了一会,觉得自己也太小孩子气了,苦笑了一下,还是背着背笼出门了。
进了日杂店,问清了各色物品的价格,心里小小的算了一笔账,好象还有点余钱,又跑到街上看桌椅板凳,问了桌椅板凳的价钱,然后才喊了一个板板车,把一应要买的物件拖回去。
天亮生意要开张,晚上她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洗好,把肉切好、炒好,下粉、下面是少不了猪肉、牛肉做臊子的。头一次做这样的生意,他不敢买太多的肉,也不敢订太多的粉和面,但即使数量不大,活儿不多,还是让她这个未入行的新手手忙脚乱地忙了一个晚上。
早晨,风很凉,没办法,要挣钱,要活命,她顾不上这些,早早地就来到了摊位上。生火、架锅子,倒水,摆开油盐酱醋,把桌子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坐在摊位的口子上等顾客光临。这一刻,她是紧张的,和自己摆做一排卖粉的有好几家,虽然都是政府为解决融资户带来的困难而特地开设的早餐街,都是新手,都是新面孔,顾客进谁家,谁家心里都没有底,最担心的是顾客连一家都不进,坐了车或干脆走路,到老店面去了,毕竟,开这条早餐街以前上班的人每天都是街上吃了早饭才到单位去的。
王小花一直等着,也一直想着,时不时看一下自己的打扮,一身白大褂穿着,还戴着厨师专用的白帽子,别扭不说,这样正规的装扮,要是没有人光顾,这丑可丢大了。
六点半钟有几个年轻人走过来,王小花刚想站起来招呼,年轻人却打了一个弯弯走了。
六点四十,锅子里的水“汩汩”地叫着,王小花小心的盖了炉门。但火力已全上来,停不了,热气便一直往上窜,把小小的蓬子弄得一蓬子雾气,象是白云蒙在天上一样,等了好一会儿,雾气才一点一点地沿着彩条布的蓬沿飘出来,一丝一丝的,沿着蓬布的边缘飘出来。
七点,来了四个客人,王小花便振作精神,端起露瓢,抓粉,汤粉,她的动作干净利索,为了让自己显得干练,她整整花了三天的时间演练研究动作及每一个细节。抓粉的时候,偶尔听到他们是打了一夜牌出来的,想他们一定是饿坏了,还格外地多抓了一些粉,臊子也格外地多放了一些,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波客人。粉和臊子也不要几个钱,招引顾客是最重要的。王小花把粉下好,端给客人的时候,刚好有两个正准备吃早餐的小伙子路过,看到满碗的臊子,也来了兴趣,其中一个招呼另一个道:“到这里试试,好吃就天天来吃。”王小花是瞥见打招呼的那个人用眼示意另一个人自己的粉放的臊子多的眼神的。
“试试,好吃明儿再来。”王小花说道。
这么一喊,本来还有点犹豫的小伙子,不再犹豫了:“试试就试试,到哪里还不都是一餐。”小伙子说着跨进了蓬子。
六个人坐定,小小的蓬子顿时热闹起来。而这个时候刚好又到了上班的高峰,人来人往的,看到小蓬子里坐着那么多人,很多人眼馋了,都挤了进来。这时,王小花才想到做生意的财气,这种财气是靠人蓬起来的。
王小花忙着,招呼这个招呼那个,给这个端粉,给那个端面,蓬子里一时之间象开流水席,不!比开流水席还热闹,不少人还在排队等呢。
王小花忙得不可开交,记者来了她也不知道。
“王阿姨,王阿姨!”记者叫道。
“我忙呢。稍等一下。”王小花客气地答道。眼睛虽顾不上看喊她的那人一眼,但嘴角边还是挂满笑意。和气生财这个道理她是懂的。
“王阿姨,我是电视台的记者小青,我们这是来采访你的。”
记者说出了自己的身份,顾客们也都睁大了眼睛望着蓬子口儿。
王小花听说是记者来了,当然不敢怠慢,把粉送到顾客手上后,忙站直了,还特地理了理净白的帽子。
王小花气稍喘匀了些,女记者就开始发问了。
女记者采访经验丰富老到,只两句话就问到了主题。
先一句随便问,是让采访对象放松,王小花顺口一答也就0k了。但后一句虽然记者小青问得巧妙,王小花也是有准备的,她想了一个晚上,就是要如何借记者的话题发一发怨气。
“满意,怎么不满意。”她顺势答了。她本来说的是一句反话,还想往下说,想说出自己钱都没了,二十万,做了十年生意的辛苦钱,一夜之间没了,哭都哭不出声来,你说怎么不满意。但记者反应就是快,她把后面“满意”两个字刚吐出来,记者小青就把话筒移开了。然后就对着镜头作了总结。大概意思她明白,那话里的意思是象她这样因融资而损失的人很多,但在政府的扶持下,又都信心百倍地投入了工作,过起了生活。她不明白的是那个小妹子,人长得乖乖的,看起来也善善的,说起话来亲亲的,怎么硬生生不让她把话说完。
王小花想了一阵,烦了一阵,但烦归烦,饭还是要做的。不做饭,自己饿着不要紧,儿子放学回来吃什么。这样想着,王小花站了起来,象往常一样先把电视机打开,然后自己一边做饭,一边听电视里的新闻。这段时间都是这样,不只是王小花,全市的人关心政治,主要目的是看政府还会有一点补偿没有。
王小花炒好菜,已是七点过十分,但隔儿子回来的时间还早着呢。
王小花洗了手,便正襟危坐地坐在沙发上。去年这个时间她是惬意的,可以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细心的等着儿子回来的脚步声及儿子的一声喊:“妈!回来了”。但自从融资事件爆发以后,她就没有了这份心情,心里老惦记那个钱,中央台的新闻一过,轮到市里的新闻,她的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细节,把该要回来的钱没有要回来。半个月前,补偿下来了,她投钱进去的那个公司只补偿百分之五十一,差点把她愁死。但想想,还有只补偿百分二十的,心里多少还感到一丝幸运。前几天,政府派人下到社区,乡镇,新闻里就全是政府慰问融资损失的人家,和工作队深入社区、乡镇做工作的画面,以及慰问过的社区居民表态:坚定不移地做好自己亲属的工作,决不给政府添麻烦、添乱子。今天会有什么变化。这样接二连三地想下去,中央新闻联播不知不觉播完了,市里新闻频道的新闻来到了。市里的新闻频道,第一个播出的就是采访下岗工人--融资损失户再就业的内容。王小花看到了她下粉弓着腰的画面,给客人递粉热情四溢的态度,看到了她说最后一个“满意”欲言又止的笑脸,那张脸笑得一点都不做作,好象本来就该这样似的。
王小花看了电视里自己的表情,想到同社区的左邻右舍们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肠子都悔青了。刚想起来把电视关掉,小易却来了。
小易乐哈哈地对王小花说道:“电视看了吧,好精神的一个人呢。没想到,真没想到,王阿姨见了镜头竟一点都不怯场。讲得好啊,讲得好啊,王阿姨。”
王小花看着小易一脸的笑,觉得安排采访不是小易的错,是别人要他这么干的,再说小易来到社区以后,一直都挺关心人,挺尊重人的,自己要是给小易脸色,叫人家小易难堪,自己怎么忍心。这样想着,把浮到喉咙里的怨气活生生地咽回到肚子里去,站起来微笑着对小易说道:“小易来坐。这边,这边。”
作者:吴江林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