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有一种声音叫做死亡

作者:谢祖志 编辑:易果 2012-02-07 13:47:13
—分享—

  作者简介:谢祖志,男,1987年生于保靖普戎,湘西土家小霸蛮,自号GP文学青年,喜爱文字但不以此为业。崇敬曾国藩,习惯于在矛盾而纠结的现实中,用真心生活,用大脑思考,用双眼关注,用两耳倾听,用笔说人话,用嘴说废话。曾获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入围奖,联通杯文汇学子论坛三等奖,联合会杯一等奖、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组织推荐奖等文学奖项,迄今已有《灰色轨迹》、《海魇》、《诗人与小偷》三本长篇小说及近百万的个人文字积累,大学期间曾多次参与各类图书出版策划和艺术评论,作品散见于各大报刊杂志。2010年大学毕业后回乡工作,服务基层乐此不疲。

  ……

——题记

  (一)

  李大炮又喝醉了酒。

  李大炮很少喝酒的,但是两种情况除外……高兴和不高兴。碰到高兴的事情,李大炮会掖着酒瓶哼着小调去村东头代销店赵二驼子那里匀半斤包谷烧,如果手头方便,他还会加两个牛肉烧饼或者麻辣豆饼;遇到烦心的事,他也会拎着酒瓶,一言不发地打半斤酒。赵二驼子可不会管他是否高兴,只是习惯了给拿酒瓶来的他灌半瓶酒,收一块钱。

  打完酒,李大炮会一步也不停地往村西头走去。喝酒的地点,二十年来他都固定在村西头的一片柏树林里,在这片柏树林的正中央,他那已经死去二十来年的媳妇就埋在这里。这片柏树林是在他媳妇入土那年开始种下的,每年种三棵,这么多年下来,一块荒山坡便栽成了一片林。

  李大炮已经在这片林中走了二十来年,林中的每一条路他闭上眼都不会失脚。他习惯了每天来他媳妇的坟前坐一会儿,那样他觉得踏实。席地而坐的李大炮会正对着他媳妇的坟,那样痴痴地看着她,就像他媳妇嫁到他家那天,他掀开喜孟帕那样贪婪地看,脸上不尽是笑还是什么。林中住了几只黑老鸦,在玩命地叫着。李大炮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叫声。二十来年了,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觉得它们叫得让人心烦,也更不会像以前那样讨厌它们吼出一句“你他妈的别叫了!”然后捡起几块石子把它们砸走。那声音,李大炮已经习惯了,听上几声,反倒觉得安宁。

  可是李大炮这次喝醉了酒。喝醉了酒的李大炮会抱着他老婆的墓碑哈哈大笑,笑得跟嚎似的,震得林中那几只老鸦也陪他一起攒劲地叫。

  李大炮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前年已经大学毕业了,在城里工作,找了个女朋友也是城里的,打算今年年底结婚;小儿子今年也大学毕业,再过两个月就要回来了。

  儿子们好不容易有出息了,出头了,这本该是一大幸事,可是搁李大炮这里,他却高兴不起来。大儿子结婚要买房子和办婚事,小儿子回来得找工作,都得要钱啊!李大炮这些年是把他家捣了个精光,好不容易供完了他哥俩念大学,但是这次,他……

  (二)

  李大炮学名叫做李来福,他家祖上世代都是农民,引用他爹的话便是——祖宗十八代里,没有一个屁股上不带泥的。他爹当年给他取这名字,就是个大粗人都知道是啥意思。李大炮的爷爷叫做李金贵,可惜他辛辛苦苦操劳了一辈子,日子连一天也没金贵过。李大炮他爹叫李官富,但这辈子连村里的一个小生产队长都没挨着毛。人穷不能志穷,没办法,只能把希望寄托给下一代了。

  李大炮虽然有个如祖辈一样的好名字,可是依然像他父辈一样活着。二十五年前,他爹舍掉了一头牛和两只大肥猪,给他从外省一个叫桃花村的地方讨来了一个水灵灵的苗族媳妇。他爹听信了一个搞生命科学的下放知青的建议,认为自己家世代逃不脱农民的命运,纯粹是遗传基因的问题,而且是本土“种”和“地”的问题——他家祖辈世代娶亲,就从未迈出过这个乡。为了改变子孙们的基因,为了改变他们不变的农民命运,李大炮他爹高瞻远瞩地做出了他平生最具划时代意义的举措,硬是舍掉了半壁家财,讨来了寄于深切希望让本村人瞪得眼睛放光的外地媳妇。李大炮他媳妇引用村里人的一句话便是,真是一分钱一分货,不光人长得水灵,而且做事精干,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理得正当。尤为重要的是,她还不辱使命地给老李家生下了两个不一般的儿子。李大炮他爹是笑着去另一个世界做官富梦的,李大炮也曾在那段时光,充分感受到了他爹给他取这名字的幸福,甚至真的认为是这名字带给他美好一切的。

  可惜引用村里人的又一句话便是,好景不常在,红颜多命薄。李大炮他媳妇在给他生下小儿子的第二年,生了一场大病便去另一个世界照看他爹去了。李大炮自打他媳妇入土的那天,就不再相信自己的名字了。

  其实谁也记不起他的名字,十村九寨的乡亲就只知道他这个大嗓子,吃起饭来不要命,干起活来不要命,讲起话来像放炮,山这边说句话,那头山寨也听得见,遇到事情都是一脸的笑,但那笑仔细看去,却让人怪怪的。

  (三)

  李大炮托人问了城里的房价,不问还好,一问可把自己吓坏了,城里现在的商品房普遍市价每平米在1000元左右,一套像样的房子至少得一百个平方,也就是十万块钱,再加上家具和装修,少说也得十四五万。这么多钱,李大炮就算把三间的老屋连同家中的一切家当卖上一百次,他也凑不齐啊。而这房子,却是非买不可,老大那女方家催得急,说没有房子就不结婚。好不容易儿子出息了找了个城里有工作的媳妇,可不能就这样打水漂了。

  小儿子就快毕业了,可是工作单位都没联系上。上次大儿子毕业,李大炮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好在县里一个当年扶贫办工作组的王干事,在他家蹲点曾住了半年,李大炮没敢怠慢过他,他给李大炮的老大出了大力气,把他安置到了县计委。可这次,李大炮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去求他了,人家帮自己都帮到那个份上了,到现在都还拿不上什么像样的东西去谢谢人家,自己脸皮再厚,也得有个度啊。但是小儿子的工作必须得替他找啊,小儿子的性格李大炮可清楚了,读书还行,混社会可绝对不行。现在的大学生满天飞,如果叫他去南方打工,那可真是害了他,也让自己这么多年白费了气力。李大炮觉得唯一适合他的便是叫他回来当个老师,如今国家重视教育了,老师的福利和待遇也相应的提高了,让他当个教书匠也是件美事。

  可是,现在外面工作不好找了,每年回家乡应聘老师的毕业生简直扎成了堆,可名额就那么几个,想要入编,谈何容易?这年代虽说一切都讲公平竞争透明上岗,可是在这社会,连娃娃都不相信猫不吃腥的道理。特别是在他们这样一个县城里,没点关系,办什么事情都通不了关。李大炮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又没钱,想要和那么多人去争个名额给小儿子,那可真比现在马上掏出钱来给大儿子买房还难。

  好在天不让他死心,村长的儿子狗娃的媳妇在城里有个表姑,她男人是县教育局分管人事的。李大炮像孙子一样求了狗娃,狗娃才答应叫他的媳妇去找她表姑。可是狗娃当时就双手一摊,给李大炮说:“大炮叔,咱是乡亲,话也明说了,我这亲戚关系隔远了,事不好办,你得替我准备些钱去打点跑路,少说也得三万,再说又快小麦抢收的季节了,去帮你跑关系误了工,你还得补偿我家损失,我可不能顾了你那头亏了我这头。”

  李大炮一听这话,顿时傻眼了。但是他还得咬着牙赔笑稳住狗娃。毕竟,他只有这一条路了。

  “咱会想办法的。”李大炮对狗娃说。李大炮相信他媳妇的话,天无绝人之路。

  (四)

  李大炮他媳妇已经死了二十年了,可他还在想着他媳妇。李大炮一直相信他媳妇是来给他家托福的菩萨娘娘,尽管她已经死了。

  她给李大炮留下了两个儿子,两个寄予了他们老李家世代希望的儿子。这么多年来,李大炮都挺了下来,他既当爹又当妈,日夜两手刨田,汗水换钱,日子过得就像个拉磨的驴一样。

  可是他却从未苦趴过。正如他媳妇说的一样,他们有希望。

  李大炮的两个儿子都很争气,双双考上了大学,成为了村里最先考上状元飞出去的学生娃,让老李家跃过农门的愿望在村里人面前闪耀了起来。李大炮一直认为这是他爹和他媳妇的功劳:如果没有他爹,他就娶不上他这个媳妇;如果没有他媳妇,他就没有这两个儿子。更为重要的是,他那还读了几年书的媳妇,给他的两个儿子还分别取了两个超越他祖辈的名字:李书福,李书田。

  李大炮到现在都还记得大儿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全村人欢腾的场面。在全村人那赞赏和艳羡的目光中,李大炮终于感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真正的扬眉吐气,那不只是他,而是整个老李家。自己多年的努力,老李家几十代人的梦想,终于在那一刻实现了。李大炮那几天做梦都在笑,在村里人面前,那被压弯了的腰杆也挺了个笔直。大儿子入学后的第三年,小儿子也不辱使命地拿到了另一个大学的通知书。一家考中两个状元一般的大学生,这在全乡乃至全县都是绝无仅有的,李大炮虽穷,但还是笑着乐着咬牙办了几桌酒席,请了全村的老老少少。从那以后,用村里人的话便是,李大炮苦不了几天了,就算苦断了腰他也笑得比别人欢。是的,就算再苦再累,只要想到他那两个争气有出息的儿子,他就会笑。至少,在村里人面前,他应该笑的。

  (五)

  大儿子又打电话来了。李大炮在村长家接完电话,笑着给村长道了谢,退出门来,脚步却是沉重的。

  大儿子这次打电话又是和他谈结婚的事的。大儿子说他想贷款按揭买一套房子,相中了一套四层楼一百六十平方的,但是首付就得八万,他手头暂时拿不出那么多钱,问他爹能不能替他想想办法,去给他借个两三万,他自己以后慢慢还。

  李大炮本想这次小儿子找工作托关系打点的钱叫大儿子帮忙想办法的,可是听大儿子这么说,他也只能忍住了。

  “好,咱会想办法的。”李大炮咬着牙说。

  李大炮没回家,又去他媳妇的那片柏树林里,听了一阵鸦叫声。

  “大炮哥,你可真是好福气,老大工作了,老二今年也快毕业参加工作了,你就等着享福吧!”村里人见了李大炮就这么说。

  “哪里,哪里,老牛不死,还债三年啦。”李大炮见了村里人也就这么答,脸上却永远是笑。

  “瞧瞧,你那脸上成天挂着乐呵呵的笑,日子不滋润还往哪里去?”

  “呵呵。”

 

{Ky:PAGE}

 

  (六)

  “哭着过,不如笑着活。”这是李大炮他媳妇临终前,对守在病榻边一脸哀痛两眼泪光的李大炮说的。

  李大炮舍不得他媳妇,看着媳妇这样,他心里比刀子割还要疼。

  “我恐怕不行了,往后一家人就靠你了,你得抚养好书福和书田,让他们读书,考上大学,为咱们争气。”他媳妇用羸弱的手,轻抚着李大炮那粗糙的脸,看着两个大小板凳高般的儿子说。

  “嗯,”李大炮抽着鼻子用力地点头,哽咽着说,“咱做牛做马,都得把他们供出来,为咱们争光。”

  “不要哭,过日子是要笑着的,哭着过不了日子,眼泪会涩了日子的滋味。”

  “嗯。”李大炮相信他媳妇的,听她的。

  从那以后,李大炮习惯给别人的脸上永远只是笑了。

  (七)

  “大炮叔,你那钱准备好了吗?”刚一上村头,碰到狗娃。开着农用车准备上城去的狗娃停下了车,像讨债一样问李大炮,“你再推后的话,时间晚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你别急,咱正在想办法,就快好了。”李大炮只能赔笑着稳住狗娃。

  “那你快点哦!”狗娃“突突突”地开着车走了。

  李大炮看着丢下一大圈车屁开去的车,脸上僵着笑。

  李大炮本打算去村头放高利贷的王麻子家的,但顷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摇了摇头,蹒跚着朝那片柏树林走去。

  路经那口老水井,李大炮猛地感觉自己很渴,嗓子涩得跟地瓜干似的。他蹲在井边,猛灌了一通水,然后洗了一把脸,他才感觉自己那团心火稍稍退了热。

  李大炮蹲在井边,一动也不动。水面平静了下来,他的投影镶进了水里。李大炮看着水里的自己,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老了,已经不能再老了,老得让自己害怕了。他惊慌失措地一巴掌拍了水面,把自己扇掉了。

  (八)

  钱啊,钱!

  李大炮一辈子都在为钱发愁,可他一辈子都没钱。几十年了,等到儿子出息了,原本可以去安乐过几天的,但他却更得不到安宁,因为他没钱。可是他又需要越来越多的钱。

  以前对于钱,李大炮总会想出办法来。给儿子供高中,上大学,他可以去卖血,背砖,运木料,去借……可是这次,他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了。卖血,现在已经是义务献血了,就算可以卖,可就算把他这身老骨头全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去干体力活,他不知道他在工地上能够撑上几天。去借,全村这么多熟人,这么多年下来,他几乎已经借了个遍,有好几家的几笔大债到现在他都还没有还上。现在除了去抢银行,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筹这笔钱。李大炮虽然穷得发慌,但他没傻,他见过银行和信用社押运的那架势,自己这身子骨,绝对挨不起一颗子弹,说不定还没有靠近运钞车,自己就翘掉了。自己死不要紧,可千万不能连累两个儿子,死了都还要留个恶名给子孙,那会让他们在别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钱啊,钱!你他妈的,你怎么让人那么生爱又生恨呢?

  (九)

  小儿子来了电话,说他六月份拿到学位证,就正式毕业了。他说他想和同学们一起去南方。

  “放你的狗屁!你给老子乖乖地赶紧回来!”李大炮生平第一次对他那腼腆听话的儿子发了火。发完他就后悔了。

  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麦子和油菜都还在地里,至少还得过半个月才可以收割。农副产品,他是压根就没有半丁点卖的。李大炮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值钱的东西,可是找了两天他都没找个啥出来。李大炮在想他家是否像电视剧那样有一座带有文物古董陪葬的祖坟,可是他想了一整夜也想不出半座来——他家从来就没有出过农民之外的人。

  “钱啊,钱!你非要逼死咱才甘心是吗?”李大炮皱着眉苦笑。

  李大炮还得翻箱倒柜,他得找出钱来。可是他还是找不出任何东西出来。他抽开了那个花阁木床,掀开了床垫,准备取压在下面的房产证,他打算把他老李家几代人住过的这套大木屋连同院子一起卖掉。或许这还能换点钱。可就在李大炮掀开被褥,他却发现了一叠宣传单——那是去年保险公司来村里做宣传活动时的传单。李大炮习惯了把一些公家的单子压在床下,也不管它们有没有用。去年那次宣传活动,村里组织了全村人去听。保险公司的那些业务员很有耐心地对他们公司的保险业务做了介绍,有人身保险、财产保险、医疗保险等,并发动乡亲们去买。李大炮认真听了,但是觉得每年掏出几百到几千块钱去买那个无意义的保险,觉得冤,那是有钱人做的事情,自己没有那个闲钱。领回几张宣传单后,他便回家了。他不想瞎掺和。

  可是这次,他看着那几张宣传单,眼睛顿时一亮,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看完一遍,一个大胆的主意顿时从他的脑袋里冒了出来。他打开了那张绿白色的人寿宣传单,反反复复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上面的内容。看完后,他捏着宣传单,既欣喜又害怕,既释然又痛苦,既轻松又不安……他的嘴角挂着笑,眼睛却茫然失神地弥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十)

  “孩子他娘,咱到底该怎么办啊?”李大炮拎着半瓶酒来到了他媳妇坟前,给他媳妇倒上了一杯——他是很少在这种情况下给他媳妇倒酒的,他只有在遇到高兴的时候才倒。

  可是他媳妇并未答话。

  李大炮对着他媳妇坐在地上,抱着酒瓶拼命地往嘴里灌,也不管酒烧喉咙。半瓶下去,五十多度的苞谷烧开始发挥作用了。迷迷糊糊中,李大炮又仿佛听见有人和他说话了。

  “他爹,你得把孩子带出头,让他们读书,念大学,给咱们争气。”这是他媳妇的声音。

  “来福,咱不能世世代代都当农民,咱非得把这屁股上的泥拍干净,去做个城里人。”这是他爹的声音。

  ……

  酒精慢慢上了头,李大炮抱着他媳妇的墓碑,又开始大笑起来,震得林中的那几只老鸦,又一通大叫。

 

{Ky:PAGE}

 

  (十一)

  李大炮在他媳妇的坟前坐了三天,又去他爹的坟前跪了一天,他红着眼,去王麻子家借了两千块高利贷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城里。进出了城里的几家保险公司,他把身上的两千块花得只剩下了三十块,换回了三张保险单。他又把这剩下的三十块钱买了厚厚的一沓纸钱,然后匀了一壶酒,割了两斤肉,便神清气爽地回到了家。

  从城里回来,李大炮真正感觉到了轻松,那有史以来彻底的轻松。二十多年的沉旧辛酸,接连几个月来罩在头上的阴云,全都消散了。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竟是那么地顺畅,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大炮哥,你这几天怎么这么高兴啊?又有什么喜事吧?

  “呵呵。”

  “一定是老二要回来了,你该享福了,心里乐着吧?”

  “呵呵。”

  李大炮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惬意,他也感受到了二十多年来如新婚时一样的滋味,而且比那更舒坦。或许,在这个年代,放下并舍掉了某些东西,才能感受并享受日子。李大炮哼着小调,虽然那已老得掉牙土得掉渣,可他乐意操着破锣嗓子把小调改成山歌,唱得跟猪嚎似的。

  一个月后,李大炮开始悄悄下河去岩溪边的潮湿洼地里抓蛇了。找了三天,他终于找到了一根两三斤重的“烙铁头”,然后心满意足地把他带回到了家。

  在抓到蛇的第二天晚上,李大炮轻轻磕开了村小学老民办教师黄不田的家门。黄不田像往常一样接待了他。一阵家里长短寒暄过后,李大炮从兜里掏出了两个封好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他家老大和老二的名字,并搭上了一包从赵二驼子那里用五斤小麦换来的好烟。

  “黄老师,麻烦你把这两封信替咱保管一下,是给咱家书福和书田的,咱现在记性差,怕掉了。”李大炮虽然没有读过几年书,但他对老师,是相当敬重的。他家的老大老二,都是在这个黄不田的教鞭下走出去的。“这烟你留着抽。”

  “哦,”黄不田看也不看那两封信,接过便直接将它扔在了旁边的老式木桌上,也不管信里装的是什么。他夹起那包烟,满脸疑惑地看着李大炮,“平白无故地,你送我烟干吗?”

  “没……你看,咱家书福和书田都是你调教出来的,现在都大学毕业了,咱也该感谢感谢你啊。”李大炮一脸的谦色。

  “哦。”黄不田点了点头,便欣然接受了李大炮的烟。他知道面前这个李大炮虽然穷,但是做人还是有情有义的,逢年过节,虽然他拿不出什么东西,可他还是能够记住自己来家里看他。就冲这一点,黄不田就认为他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要有良心。

  “俗话说得好:‘工之子常为工,商之子常为商,士之子常为仕,农之子常为农,’这句话真是颇具深意啊!”黄不田喝了一口他老婆沏给他的自家茶,又开始习惯性地像训他那班学生一样给李大炮说教了——没办法,现在村里除了李大炮已经很少有人肯听他说话了。喝下一口茶,看着面前虽然一脸虔诚认真倾听但却双眼茫然的李大炮,黄不田知道他没听懂,便很有耐性地开始为李大炮讲解刚才的内容,“这也是我们常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打地洞’,你李大炮可真算得上能耐,让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念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打破了这句话的宿命,确实功不可没,唉……这么多年下来,为了你那两个娃,你看你都苦成了什么样子?没办法,唉……改变命运,这就是代价,而且是不轻的代价,这社会,什么东西都是换来的,你还算是幸运的。”

  “呵呵,”李大炮赶紧赔笑,“老的为小的谋食,天经地义的,老牛不死,都还还债三年啊。”

  “你也太护你那两个娃了,“黄不田又抿了一口茶,放下已经被茶渍泛黄的茶杯,开始拆那包烟,“好在你把他们还供了出来,真正顺应了‘知识改变命运的那句话’,咱农民……农民要想真正改变命运,就得靠读书啊,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了,这社会上升的渠道太狭窄了,中国八亿农民,挤都挤硬了。”

  “是的。”李大炮依然是一脸谦和的笑。他知道黄不田其实心里也是很苦的。其实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应该是黄不田的,可惜在三十多年前,他被文革给耽误了。年轻时候的黄不田堪称是才貌双全,小伙子长得俊,又读得书,曾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就冲“黄不田”这个名字,你绝对可以理会他那同样当农民的爹对他寄予了多重的厚望。如果他没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成为人上人,但是最起码也希望从此不要像他一样天天和田土打交道。可是,文革时期取消了高考制度,任凭黄不田怎么出色,他都无力改变。好在最后村里缺一个民办教师,他便顶替了,一直干了下来,最近几年才通过关系在退休之前转了正。虽说最终还是脱离了农民的身份,但是,积压在他胸口那三十多年的怨愤,却至今难以平息和宣泄。村里人也只能习惯他大发感慨那一大通工农之子一般的学说。

  (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李大炮便将家里唯一一只下蛋换油盐的母鸡宰了,去他爹妈和他媳妇的坟前分别祭奠了一番,然后就将鸡拎回家炖了,匀了二两酒,美美地吃了一顿。酒饱饭足之后,又甜甜地睡了一觉。

  傍晚,李大炮拎着一个蛇皮口袋和一沓早上祭奠剩在家中厚厚的纸钱,在落日的余晖里,拖着自己的身影,来到了柏树林他媳妇的坟前。

  他放下东西,像往常一样对着他媳妇的坟痴痴坐了半天,好大一会儿才醒过来。醒过来之后他就开始一个劲地烧纸钱,火光映着他的脸,红红的,润润的。他看着那在地上蠕动的蛇皮口袋,下了几次手才咬牙把它提在了手中。他打开口袋,从口袋中掐住七寸提起了那条已经饿了三天的“烙铁头”,然后把口袋扔进了火中。蛇在他手中拼命地盘动着,用力地缠绕着他那粗壮的手腕,狰狞地吐着猩红恐怖的信子。

  “蛇兄弟啊,俗话说‘蛇咬百年冤家’,咱知道你和咱无冤无仇,可咱把你捉来了,也是拜托你帮我一把,咱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找你的。”李大炮看着手中的蛇,颤颤地说。

  那蛇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慢慢地停止了挣扎,把信子也收了回去。

  “来吧,痛快地给上咱一口,你咬了咱,咱不怨你,咱下辈子都感谢你。”李大炮对蛇轻轻地说,然后另一只手搙起了裤管,把蛇头对准了自己覆了一层老茧的脚后跟。

  蛇盯着他的脚后跟,半天都没有动。李大炮轻抚了一下它的蛇头,放松了它的七寸。它此时便猛地一个眨眼,刷地一下咬住了他的脚跟。李大炮顿时感觉一阵辛痛从脚跟袭来。他放开了蛇,那蛇摆了一下尾,丢下李大炮,箭一般窜掉了。

  “谢谢。”李大炮看着远去的蛇,脸上闪出了感激的微笑。他的脚跟上,两团腥黑的血已经渗了出来。

  “孩子他娘,咱就快来陪你了,”李大炮伸出手,轻抚着他媳妇的墓碑,就像新婚那夜轻抚他媳妇那俊俏的脸一样。李大炮那双浑浊的眼睛此时柔了,柔得让人生怜,而那双被生活困顿折去光泽黯淡的瞳仁,似乎也闪出了光亮。地上的纸钱还剩下了一沓,李大炮分别把他们丢进了火中,“他娘,咱在阳间一辈子都缺钱,可不敢在地下也挨穷,咱把这些钱都烧光,都带来,一起花,一起好好地享受。”

  纸钱一张张慢慢地烧完了,李大炮感觉到了一阵阵的晕眩,但他还在用一根棍子在拨那些还未燃尽的纸钱残片,“他娘,咱已经供出了老大和老二,还给他们留下了一大笔钱,他们不会像咱们一样受苦了,咱老李家当了几十代的农民,从我这一代,脱了根,咱这辈子值了,咱对得起你,没有辜负你的嘱咐,咱有脸见你。”

  但是说到这里,李大炮却突然觉得非常地对不住那几家保险公司来。他已经详细地询问了那几家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意外死亡的赔偿金每家都是八万,三家也就算二十四万。这么多钱,李大炮可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李大炮感觉又欠了别人一笔巨债。李大炮知道自杀保险公司是绝对不赔的,但是意外伤害却赔。邻村的李小三锄草时被蛇咬了,住院的钱都是他买保的保险公司负责的。被蛇咬,这在农村是常事,保险公司应该不会怀疑的。再说自己的保险生效期已经到了,老大老二应该可以领到赔偿金的。可这样以死骗保,李大炮心里非常地不安,他不想就这么把人家坑了。他李大炮这一辈子虽然穷,但是却行得正坐得稳,连一根纱都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可这次,他却骗了别人这么多钱。

  但是想到有了这笔钱,老大可以买房结婚,老二也可以安排到工作,连同村里欠下的那几笔老债都可以一下还清,还会有余钱,李大炮心里又有些好受了,他似乎看到了老大老二从此开始的幸福生活。他把拨火棍丢进了火里,“保险公司,咱这辈子欠下你们这么多钱,您可别怪咱,咱也是没有办法,但是咱不会耍赖,这笔钱,就让咱下辈子做牛做马,来给你们还上吧……”

  李大炮的声音颤抖了,嘶哑了,他那乏软的身体,已经让他忘记了此时已又紫又肿的脚跟。他的大脑像被塞上了棉花,眼睛也已泛散得迷离,他爬向了他的媳妇,伸手去抱她,却没有抱住。

  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他爹笑了,他媳妇笑了,老大老二笑了,自己,也不由地跟着笑了。

  (十三)

  李大炮的尸体是两天后被一个误入林中放牛的小孩发现的。

  村里来了几个人给他收尸,他已经遍身发乌得僵直了。

  “咦,大炮叔死了都还笑着的呢。”一个来看热闹的年轻人瞅着李大炮的脸说。

  “屁!”一个正在收尸的老者扫了李大炮一眼,“他那是哭。”

  一圈还魂炮仗点炸了,惊得林中那几只黑老鸦又是一通大叫,叫声直到收尸的人走了很远都还不停。那声音,不知道又该是为谁的。

作者:谢祖志

编辑:易果

阅读下一篇

返回中国保靖网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