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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崖城堡

作者:田俊波 编辑:易果 2012-02-07 12:5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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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川入湘,酉水在龙溪和古丈断龙交界的河道右侧发育出一汊脉状支流。沿着唐家河上溯,水路一页一页次第翻开,覆盖了绿色植被的两岸密林悄寂无声。一叶扁舟在大山腹腔深处静静地穿行,越过白溪关,高山峡谷间有一栋小小发电厂房。从长潭大坝转入盘山羊肠小道,登上六百零五级笔直天梯,崖顶岩层如印刷纸张般有序叠放,类似一部无字天书。天书上座落着一个火柴匣子般大小的四合院落,院落上空是蔚蓝无垠的苍穹,苍穹顶部是金色威严的太阳,太阳下面是风光如画的原野,原野四周散布着几处古老的湘西村庄。

  长潭悬崖上阳光雨水充沛,峡谷间终年云雾缭绕。本地沟壑间多山珍野味,除麂子,白面,野鸡,斑鸠,竹鸡外,三四月间和深秋季节亦生长枞菌,蕨葛,香椿,地莓,春笋。红砂土质适宜种植蔬菜和块茎类植物,青德胡子服侍出来的老南瓜有磨盘那么大,灰冬瓜有荞麦枕头那么宽。开春之后,在猪圈边插下一背篓苕娘,秋收红薯就足够二十来头肥猪吃上一个冬天。当地鱼产极为丰富,鲶鱼,筒鱼,黄刺骨,灰砣,石郎,马口应有尽有,团鱼大如鼎罐盖,马虾壮如手指肚。星夜月光下,凝神能听见河谷里鲤鱼跃出水面拨刺的声音。大白天,常有邻近村人从远方背来陈年茶枯洗进河中,然后把老斑子果实锤细撒进附坝里闹鱼,黄昏之后把战利品用葛藤穿了拎回家佐酒。河沟里有桃花鱼成群游弋,状极肥嫩,肉质鲜美,蛋却含剧毒。相传桃花雌鱼春汛期间即溯溪回流,四脚雄蛇伺机据守于浅水处强行交配而孕。该鱼常年栖息寒潭,身形艳丽如春天花卉,毛子误食其卵即头晕目眩,上吐下泻。后人闻之色变,遂无人敢试。

  二十年前,一条乡村道路把我们送到长潭码头边后居然扎进了水中。一个柏树般高大的老人牵了只木船,在渡口边安静地等待着我们这群新来仔雀。

  河对岸半山腰上峙立着一座苍黑色碉楼。据说涂乍清末为屯兵军事重地,解放前,河谷两岸经常有土匪流寇出没,碉楼墙裙系用糯米糍粑和野生蜂蜜锤了桐油石灰勾抹岩缝,坚牢异常,历经百年不毁。河崖上碉楼与水银、涂乍大兵营之间设置烽火台遥相呼应,俨然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半年后,我曾经手持沙刀砍开芭茅丛在碉楼下作了一趟考古之旅。极目远眺,马洛官庄一带蓝色的山岗,金黄的稻田,茂密的树林,逶迤的河流,秋收后的土家山寨无不朗然入目,宛若梵高笔下法国南部小镇阿尔的田原风光。而涂乍乡地势略显险峻,是保靖内陆通往葫芦中心等苗乡的重要走廊。据说当地女人长得相当漂亮,特别是营盘上的妹子,简直美丽温柔到了极致。老雀们不负责任的描述拓展了一群年青人美妙的想象空间,此后白天,每逢有迎亲乡邻从河崖上过路,那些响彻云宵的三连炮,色彩斑斓的棉被嫁奁,呜哩哇呐的喜庆乐队,以及在众人簇拥下即将远行的标致新娘,都足以吸引我们用目光把这只欢乐队伍一直送到河谷的尽头。

  阳光如雪白的山雀羽毛洒进寂静河廊。船头犁开水面,仿若在蓝天白云间滑行,风光秀丽的长潭峡谷里霞光万丈。那个柏树一样伟岸的老头叫宋伯,是电站工会主席。当他带领我们爬到长潭半山腰时,特意指着岩壁上那幅“小心吊岩”的红色标语教育我们说:大家要注意安全,今后从这里过路手脚都放麻利点,河坎上经常有石头滚下来呢。这幅镌刻在悬崖上的珍贵墨宝是办公室主任唐老师得意之作,它用一种警告的方式向我们预示了某种特定环境下才会发生的潜在威胁。直到有天,龙师傅在下机房时突然对标语中某个汉字产生了狐疑,他绕着这条标语左看右看,把脑壳摇得象面拨浪鼓,勒令我悄悄更正这个无法将就的错误。但是直到离开长潭那年,我都没有去动那个别字。因为标语的原始作者,那个酷爱象棋和书法的瘦小老人,业已在湘西苍莽的山脉中找到了自己最后的归宿。逝者已矣,小事上无须评头论足,我这么做,也算是给唐老师留下一份特别的纪念吧。

  初上长潭,大部分工人都下了机房,从青年到壮年,从壮年到白头,在幽静的河谷深处独守一份寂寞的职业,为地方电力事业作出了多年无私奉献。而我却凭着一张鬼画桃符般的钢笔履历幸运地当上了电力统计员。每年春天,龙师傅从县城里带回来三张米黄色道林纸。我首先用铅笔在曲线图左侧标出黄海高程和纵横座标,再用美术字在图纸下方注明具体日期和时间。每天清晨,口里叼个雪白馒头下到河谷坝边,观测完当天库容水位变化后一口气冲回山顶,在墙壁上找到吻合位置并进行规范的图上作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潭河流的四季变化就在我的笔下生动了起来。此外,我还做过电站的文书,档案的管理,撑船的水手,垦荒的菜农,捡屋的瓦匠,赶场的采买,临时的保管,近区的电工,没有人比我在长潭从事过的职业更加五花八门了。四年之后我换了一个环境,遗忘了所有看家守屋的技艺,尝试用另一种方式去谋生,并于五年前由农村杀回山城。直到今天,我仍然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应该算是城里人还是半个乡下人。白岩松说,人生,就是由百分之五的辉煌,加上百分之五的苦难,和百分之九十的平凡组成,人们往往被百分之五的辉煌诱惑着,去忍受着百分之五的苦难,在百分之九十的平凡中度过。我想,引用这段耐人寻味的至理名言来诠释我们那代中年人的坎坷命运恐怕是再合式不过了。

  在河谷的漫长日子里,时间给阅读留下了广阔的自由空间。和其它文学青年一样,我对那些经典而不朽的世界名著是那么顶礼膜拜,急于打开所有通向艺术殿堂的神圣大门。结果,我把《三国》《水浒》《隋唐》读成了历史传记,《施公案》《狄公案》《三言二拍》读成了侦探推理,《西游》《封神》《聊斋》读成了神话传奇。最荒诞的是,我竟然把《梁祝》《西厢》《红楼》读成了封建社会背景下的艳情小说。年事稍长后,我才绝望地发现,自己对这些传统优秀作品的理解实在是太肤浅了。中华文明历史悠久,博大精深,魅力无穷,几乎每部恢宏巨著背后都有鸿学大儒在毕生研究。特别是一部残缺的《红楼》,不仅巩固了自身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翘楚地位,而且成就了胡适、顾颉刚、王国维、俞平伯、周汝昌、冯其庸等一代国学大师,不熟谙当时历史渊源、经济文化、宗教信仰、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社会万象的人,是无法真正领悟到作者所要表达深邃意境和深刻内涵的。

  后来我在阅读托尔斯泰、肖洛霍夫、塞万提斯、马克吐温、川端康成、司汤达、果戈里、莫泊桑、海明威、夏洛蒂、雨果等外国写字师傅作品的时候,遵循了一个原则,那就是性之所至,习之所成,不懂难懂的书不要装模作样去看,似懂非懂的书不要毛手毛脚去翻。我曾经尝试过阅读德国作家托马斯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品《魔山》,看了半天晦涩枯燥,不知所云,遂打入冷宫,不见天日。坦率地讲,我并没有诋毁托翁的意图,只不过与泰戈尔的《吉檀迦利》相比较而言,似乎后者对印度恒河风情的优美描绘更容易与一个东方人从心灵和情感上产生共鸣而已。

  我认为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上个世纪以来全世界最成功的文学创作之一。在这部反映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魔幻现实主义文艺作品中,作家把政客的虚伪,统治者的残忍,民众的盲从和愚昧描写得淋漓尽致。在他笔下的孤独家族里,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没有感情沟通,缺乏信任和了解,尽管很多人为打破孤独进行过多种探索和努力,但最后均以失败告终。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孤独感,是作家对拉丁美洲百年历史、以及人民生命力、生存状态、想象力进行研究之后形成的自信,希望拉美民众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摆脱孤独。我欣赏这个哥伦比亚作家独特的个性和张扬的描写风格,如“吉卜赛人拖着两块磁铁挨家串户地走着,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跟在那两块魔铁的后面乱滚”。又如夜的寂静“人们能听到蚂蚁在月光下的哄闹声、蛀虫啃食时的巨响以及野草生长时持续而清晰的尖叫声”。在这些不可思议的文字中,想象力张开了梦幻般的宽大翅膀,一切不合常理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一切不可能皆成为现实,从而达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八九年冬雪那天,我从站里徒步回城巡查线路。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父母了, 出发前特意准备了两件礼物,并在估算出行进速度后给家里挂了个电话,满怀自信地声称自己将于当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回家。事实证明,这个不切合实际的想法是极其天真幼稚的。首先,完成这个惊人的步行速度需要打空手,我在这段乡村马拉松起点左手拎了一包干豆角,右手提了一只柴火熏透的芭茅老鼠,在下车湖斜坡时摔了一跤,豆角掉进了岩坎下的刺弄窠里,我看了看右手的肉菜没有做声继续赶路。走到花桥时,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不得不把那只肥硕的美味挂在了一家菜园篱笆上。其次,我相当愚蠢地用长潭和保靖两地之间的垂直距离作为标准参数去计算中途时间,而在现实中,任何人都不可能象一杆射出去的标枪那样直线行走,而且还要绕过积雪伪装下的田梗溪沟渠道岩洼池塘。更要命的是,随后我在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中迷了路,当能够隐约看到扁朝山巅那片银色杉树林的时候,苍茫的雪谷里已经是暮色四合了。

  那个傍晚,很多敖溪村民看见了一个巨大雪人蹲在路边小卖部的屋檐下安静地休息。朔风刮过越来越暗的雪野,村庄里断续传来大人呼唤孩子夜归的声音。现在,家里人肯定已经准备好饭菜在等我了吧,想到这里心里软和得很。身体稍微回暖之后,我脱下高统靴,哗哗倒出里面残存的碎冰渣,掏出身上最后五毛钱,到那个乡村小店购买了一包劣质饼干边走边啃,在北风呼啸的雪夜踏上了回家的路。

  三叉子拖着修长的尾翎掠过了河谷上空。

  临渊的河崖上修了一道低矮的围墙。在长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墙外的东西是大自然的,你可以放心落肠去搞。后山上有一株梨树,每年秋天都结满了金黄色的大阳冬梨,谁都可以在大白天公然去攀爬采摘,没有人对你清喊鬼叫。单位则对墙内的东西拥有绝对产权,包括你自己。在那个生活物质严重不足的年代,尽管公家三令五申不准乱来,盗窃事件还是时有发生。有人偷包谷,偷花生,偷豌豆,偷白菜,偷红薯,偷番茄,偷柑桔,还有,偷人。你下面条没有香葱了,去别人土里扯几根回来不算偷。你喝醉酒了,去青德胡子菜地里拔根罗卜嚼了也不算偷。你炒菜大蒜用光了,去别个园圃里掐几匹青叶子就更不算偷了,这些事情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搞。偷东西则比较麻烦,这是一门很讲究技巧的功夫。特别是下雨天,从泥巴地里溜回来之前脚底板一定要洗干净。如果让领导按图索骥顺着脚印理进屋里,恭喜,兄弟,你这个月奖金已经泡汤了。

  鸭子可能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业余盗贼了。有回,他在几个女人的教唆下偷了一大堆红薯到机房去煮。架锅蒸薯时,由于在挖薯过程中体力消耗特别严重,竟然冒冒失失地睡了个朝天觉。结果闯下弥天大祸,把机房里用来宵夜煮面的钢精鼎罐烧通了。第二天,站里紧急召开职工大会整顿作风问题,命令鸭子停职反省,并流放到青德胡子猪圈边看守菜地,直到抓获下一个偷薯大盗之后才恢复职务。

  俗话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在长潭这座河崖城堡里,住着一群个性格鲜明的人。

  长期以来,我一直坚持认为,家浩恐怕是天下最屈才的炊事员了。他炒肉其实是很好吃的,但是长潭食堂什么都有,就是肉不太多。每天早上,我们都看见他撅起削瘦的尖腚,蹲在池塘边霍霍地刨一个硕大的老青瓜,有时候是灰冬瓜,抑或一堆土豆,洋红薯。每当大雪封山,缺油少盐的家浩就黔驴技穷了,开始象喂一群野兔那样用罗卜白菜饲养我们。以至于我现在下馆子很少点蔬菜,原因很简单,一个手艺再高超的厨师,就算是庖丁再世,做出来的南瓜还是南瓜,冬瓜还是冬瓜,罗卜还是罗卜,土豆还是土豆,红薯还是红薯。我无法欺骗自己的眼睛,也无法欺骗自己的胃口。

  碧翔酷爱体育运动。长潭四合院中间空地因地制宜,被改建成一个小型篮球场。因为场合不大,不可能任人撒开脚丫子满场疯跑,我的理解是打篮球和做人一样,要懂得张弛有度,掌握力道和技巧是很关键的。有回,我亲眼看见碧翔做出了一个精彩的带球上篮动作,人在半空中划出条优美的抛物线后刷地一下不见了。过了老半天,才看见他哭丧着脸从池塘下面的白菜地里慢慢爬了上来。九十年代初,长潭电站组队参加全县干部职工篮球运动会。开哨不久,场上五个首发球员累趴了三个,周围观众笑得前仰后合。剩下两个找到站领导,愤怒地反映:城里篮球场不好打,修得太宽了,半天跑不到头,根本没有我们站里那个标准。

  大刀是个赶台子能人,有个比猎狗还要尖的灵敏鼻子。我总怀疑大刀只要站在风口上嗅一嗅,就不会打脱任何品尝美味佳肴的绝妙机会,事实上他也参加了我们大部分聚宴。有天下午,卫华兴奋地跑来对我说:有好口子,我刚才开船接大刀轮休回站,看见他背包里露出了半节腊肉。以前他一直赶我们台子,今天我们就去赶他的台子。食堂夜饭刚开,我和卫华就去拍打大刀房门,屋里呢,却象寺庙一样安静。过两天,卫华赶水田场割了块黄牛肉回来下酒。正准备开舀时,大刀端着海碗笑嘻嘻地进来了,一屋人都把脑壳埋了下去,我望着窗外的柳树发呆,卫华埋怨:是哪个最后进来的,怎么连房门都关不好。只有某班长热情地拉他坐了下来,酒过三巡,那个班长问:大刀,你硬是有味,上前天怎么想到半夜三更喊我起来搞腊肉呢。大刀楞了一下,看了看大家,若无其事地说:我屋里窄,人多了拉不开架式,喊你们都来的话怕挤到大家。这时候,大家总算明白了大刀这个外号的真正寓意。钱老说得好,赴宴是需要还席的,从那天起,我们就不再邀请大刀打牙祭了。而他呢,照样每天乐呵呵地端了个大瓷碗在我们房间里进进出出。在大家还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搞个突然袭击,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蹲在了酒桌边。

  有天,我坐在围墙上头晒太阳。远远地,看见一根木头朝长潭方向走了过来。

  利金个子不高,长相非常淳朴老实。最初,我们都把他当作是周边寨子里的一个普通村民。老人家教导我们说:分析事物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句话蕴含的哲理其实是很深奥的。半年之后,我们惊诧地发现,这个貌似本份的利金实际上是个相当阴险的垄断资本家。首先,他一根接一根地从遥远村庄运来木头,挨着电站围墙搭建了一座简陋的无名小卖部。在缜密分析了我们这群人生活习性之后,他开始象蚂蚁盘家一样用背篓组织货源。在他苦心经营的那间乡村欧佩克内,从香烟白酒糖果罐头到牙膏香皂电池蚊香琳琅满目,包罗万象。于是,我们幸福而苦难日子就来临了。今天,我实在想不起长潭那点可怜工资的具体数目是多少了,反正去利金那里是挂帐赊欠的时候多,现金交易的概率小。他找来一个小学生数学作业本子,象银行立户那样给我们每个人创建了一个原始帐号。每当我们忐忑不安地去赊东西时,他总是宽宏大度地说:不要紧的,是人都有身上不方便的时候,先挂到帐上,二回有了再说。然后拿出本子,让我们写清赊欠物品名称单价和金额,签上名字就可以大摇大摆走人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这些人提前消费的不良习惯是利金一手精心培养起来的。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电站发工资那天也是利金最忙的时候,只要他憨厚地微笑着带上那本天杀的变天帐在围墙内转上一圈,我们荷包里基本上就只剩下几枚银壳子了。找到诀窍之后,利金在经营道路上就更加成熟了。他有意拉长了还款的周期,两三个月甚至半年催一次帐。等我们回过神来,却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的负债已经是个庞大的天文数字了。不久之后,他把老婆孩子接来悬崖小店,一家人过上了有滋有味的小康生活。

  一个普通人,很难做到既是捕鱼高手又是狩猎专家。同时,他还必须具备烹饪大师兼音乐天才的潜质。他有能力轻而易举地俘获一切飞禽走兽,也有办法把马虾子焙烤得如同玻璃般透明,经他手下晒出的鱼干象标本一样栩栩如生,高超的厨艺几乎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残忍的棋术令对手体验到了这项娱乐的痛苦,他甚至于还敢用美妙的吉它声去征服一个女子。如果生活中真有这么个大角色,那么,我想这个人恐怕就只能是承刚了。从名字写在同一块壁板上开始,我们的餐票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我们房间里的木箱从来就没有上过锁,我们从家里带来的腊肉从来都是共享的,我们探亲带回家的长潭土特产总会事先给对方准备一包。他的日常生活用品并不比我多,但在利金小卖部赊欠的帐目却一点也不比我少。也是这个憨人,在分别了十几年后,居然会为了一件决定自身前途命运的事情,跑来征询我的意见。

  三多对六一说:如果我们不是朋友,那还能是什么呢。

  那年秋天,一支浙江施工队进入了长潭腹地,整个冬季,河谷里都回荡着开山炸石的声音,站在围墙外,能看见公路爬进了卡壳界上那片杉树林。次年五月,电站公路正式通车,我们有油有盐,有鱼有肉的好日子来了。

  县广播局来了四个人帮我们安装卫星地面接收器。那天,我们都站在坪场里,抬起脑壳看那个巨灵神一般高大的师傅在四楼吃力地背了口锅子边朝天空转动方向边低下头问三楼电视室:信号有了吗。如果下面人摆了摆脑壳说没有,背锅师傅就换一个角度,然后再问:有了吗。

  折腾到下半夜,图像勉强出来了。不过电视机声音就像夏天沙沙落雨,屏幕上到处都是雪花点,图像画面仿佛有鬼影子在飘,安装师傅叹了口气说就是这样了,长潭地理位置不理想,电视信号无法覆盖,有今天这个效果已经很不错了。

  有次回城,卢哥给我推荐了一本苏格兰作家史蒂文生的《金银岛》,翻完后使我对冒险科学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于一个长期蛰居深山峡谷,在等待中对未来岁月充满好奇的青年人来讲,波涛汹涌的广袤大海,五彩斑斓的海洋鱼群,充满神秘色彩的南美海岛,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滩,浓密茂盛的热带松林,森林里的蜥蜴,硬毛鼠,鹈鹕,鹦鹉,模仿鸟,金蜂鸟,苍鹭等热带生物,以及船长,海盗,独脚水手,藏宝地图,巨大的金银财宝,一切都是那样令人眼花缭乱而且浮想联翩。后来,我有幸在县图书馆借阅了《驱驴旅行记》和《内陆航行记》两本小册子,作者用优美的文笔描述了在法兰西和比利时旅游沿途所见秀美景观和风土人情,欣喜愉悦之情跃然于纸上。史蒂文生作品最大的特点是使人在轻松阅读中学习到了大量地理和生物知识,深入浅出,寓教于乐,通俗易懂。后来,我继续在卢哥那里搞到了达尔文的《贝格尔舰环球旅行记》,这是一本写在《物种起源》之前的海上见闻,尽管由于专业性太强,只翻阅了半本就放弃了,但我至今认为,多少读点科普书籍,掌握一些最基本的自然生物常识,对现代人们来说终究是有益无害的。

  不知道的法国作家凡尔纳科幻作品应该不会很多,因为我曾经珍藏了三个不同版本的《凡尔纳作品集》。由于年代久远,很多绝妙好书都已经在历次搬迁中荡然无存了。但是那些风光秀丽的异域,引人入胜的章节,惊心动魄的传奇早已渗透进了记忆深处。我觉得那个法国作家简直拥有魔鬼般的幻想,竟然在十九世纪末就能预知人类登上月球和先进潜艇的未来,他的地心探险猜想今天尚无人能及。在长潭,我甚至饶有兴趣地从凡尔纳书本中去研究从矿岩里提炼玻璃,吹制器皿,以及煅造钢铁工具的方式方法,幻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象鲁宾逊一样漂流到某孤岛上,该怎样去钻木取火,砍伐树木,修建木楼,打鱼狩猎,种植粮食,开疆辟土,独立生存。这些想法现在看来是那样幼稚可笑,但那时候对我来说,却是一件非常严肃,值得思考的事情。

  无论从个人崇拜还是文学情感来讲,我都认为自己是无权提及一个湘西伟大名字的。凤凰给他的文章注入了灵气,白河给他的文章注入了灵韵,湘西给他的文章注入了灵魂。一个四季漂泊在外的五溪游子,只要看一看天边的云,或许就会勾起对南方那块古楚蛮夷之地的思念。一旦拿起了手中的笔,久违的故乡印象就在他的脑海里栩栩如生了。在河崖上的日子里,最大的乐趣就是阅读那些美仑美奂却又带着一抹恬淡乡愁的干净文字。打开书扉,作者就象一个善解人意的精神导游,引领你游历在长满吊脚楼的水城,泊了乌蓬船的码头,遍布兰芷草的溪谷,冬日静悄悄的雪寨。他介绍旧湘西的苗人,军官,商贾,土绅,掌柜,士兵,水手,药匠,鸭客,屠夫,戏子,蛊婆,和很多稀奇古怪的人给你认识,他给你讲一些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故事,包括河滩上那个花垣女子有始无终的凄美爱情。

  我相信,如果时代是窑床,那个湘西老人的陈年旧梦就是遗忘在流年里的一只绝代青花,其独特的文学价值和魅力终将被世界和世人所认同。

  接到调令那天, 承刚用餐票和家浩换了五斤冻肉给我饯行,花岗岩一般坚硬。于是那个上午,很多尚在睡梦中的运行人员都听到了他在食堂案板上孔武有力的剁肉声。

  到利金小卖部那里还清所有欠款,我用很快的速度打好自己的行李。和来长潭时差不多,一卷铺盖,一床草席,一口楠木箱,不同的是,铺盖内塞满了一些厚重的图书,这样使我的家当看起来丰满多了。开荒的菜地送给了老周,书架给了老石,椅子给了小明,电炉给了远哥,柏木桌留给承刚。打土豪分田地的人在我的房间里络绎不绝,都在关切地问:还有什么不想带走吗。

  沉默地看了一眼已经达到省级标准的电站技术档案室,我缓缓地带上门,托别人把在腰杆上悬挂了四年的黄铜钥匙交还给龙师傅,然后走到食堂定餐的黑板前,轻轻地抹去了自己栏目下的姓名。开炊之前,承刚跑到空荡的院坝中间,喊着我的名字吼了一声:要赶台子的人快来食堂啊,最后一次机会了。于是,场合就搞大了,里面的一圈人围住电炉,后面人就从前面人肩膀中间下叉,我开始背了两三个人扯酒。不时有人夹了一筷子肉菜从我脑壳上过路,口里还神气活现地说:小老弟,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出门就不是长潭人了。你快吃快走,赶紧给我空个位置出来。

  酒足饭饱,我到青德胡子土里拔了一根罗卜路上醒酒,谢绝了所有人好意爬上双排座后车厢。那天,太阳象一枚鹅卵黄挂上了藏青色天空,车辆穿行在杉树林和柏树林中间,象一尾徘徊在珊瑚丛里的热带鱼。随了河谷在身后快速移动,山门一扇一扇朝我默默关闭。仰望着远空的亮丽云彩,我告别了那个留下四年青春记忆的悬崖之城。

作者:田俊波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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