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条河，她身子小巧，波似金落；有这么一座山，他威严桀骜，状若圣冠。青山和秀水养育了一个古老的民族，记录着他沧桑的历史，镌刻着他迷人的文化。这就是——吕洞苗乡。

                                                                                                                                                                                                                                                                  ——题记

        第一次看到吕洞山是几年前。那天我们经葫芦去吉首，一路上，山坡拨开轻纱般的晨雾，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车子爬向杜鹃花开的燕子坳，接连几个大转弯，右边远方一个嶙峋、兀立的山头超越群峰，直插云霄，威严、奇特地傲睨着我。我心生激动，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是他，吕洞山!

　　只在那一瞥，我的心就彻底地柔软了。我试探性地询问：吕洞山是怎样怪异的地方?怎会有这样神奇?乡人迷而不答。同行人却道：这里有最清的水，最魅的歌，最野的鼓，最美的人。这地方的歌，姑娘们张口就唱，听歌人乐不思归，一不小心就会化成仙山耸峙；这地方的鼓，姑娘、小伙都爱打，那鼓舞的激情奔越，犹如咒语会将懂音韵之人的魂魄摄住。

　　同行那怪异的神情，使我突然想起小时候过苗家，表姐教我做一种奇怪的手势，说是可防蛊辟邪。奇特的经历，诡异的神情，此后莫名地引我着迷。我关注上了与吕洞苗疆有关的文化：苗画，苗鼓，苗歌，苗酒……走进其间，不经意就有一缕迷蒙、一丝神秘透出，勾人心魂。我想：哪天一定要登上这苗家圣山，到周围苗寨去看过究竟。

　　这天，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欣喜，县文联让我参加吕洞山地区苗族文化采风活动，此激动一直延伸至我踏上采风步道的整个历程。两三天里我们乘车穿越在莽莽苍苍的吕洞群峰之中，触摸他古色古香的风情，感受他古茶古酒的清醇，并在他古老缠绵的神话传说里醉倒……

　　苗画中走来

　　相传很久以前，水田河群山万壑之中，跃然飞入一只异常灵性的白鹤，她会用巧手绘制美丽的图案，还教会当地苗家人根据图案，挑花刺绣，编织花带，装饰在自家衣服的袖口、衣领、裤脚、围腰和背带上，苗家人自此过上多彩的生活。几年后，白鹤羽化成一股仙泉，喝着白鹤泉长大的苗家后裔，都学会了苗画，学会了挑花，安静、诗意地栖居在这片风光如画的村落。它就是今天的“白鹤”苗寨。

　　从县城城南出发，大约30公里就到了水田河镇。在离镇两公里处，汽车向上拐进高山丛林的深处，我们正驶向苗画之乡——白合。这是一条湘西境内才有的公路奇观。村级公路七拐八绕，坐在车上朝下看，狭窄的山路像刻在山体上的一条细线。昨夜下过一场春雨，路面坎坷泥泞，车的里坎是草木怪石，外边则是毫无遮挡的溪谷。这时我不禁看了一眼司机大哥，只见他从容娴熟，把中巴车开的忽悠悠地转，那样子直叫你认同：湘西苗家人都这么勇敢剽悍，一如我!

　　我们来到了村里，走进了苗画大师梁德颂的家。在我们主编《美丽的酉水河》的过程中，我就在苗族文化书页里邂逅过他，一个儒雅洒脱的中年男子。可今天真见到他时，我感到第一印象的他与书里肖像不是一回事。眼前的他高大，墩实，一路上就坐在我身边。当时我曾准备向他招呼，他却只抿嘴一笑，憨憨厚厚的，拙于言辞。但是，此时的他，坐下了，铺开一张画纸，一手放平桌前，一手拿起画笔，凝神思琢，只一低头，围观者全都敛住呼吸，周围静的连掉根针都听得见。接着，他把画笔一走，悠游之间：蝴蝶飞了，凤凰活了，花花草草一路笑着，闹着，好像告诉你：春天来了，太阳笑了，鸟儿叫了，挑葱会的姑娘小伙到了……这时，你摸一摸鼻子，下面准有一点小汗珠……这就是苗画，神了!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些流水、花草、虫鱼、飞禽，经他创作时不打底稿，不借尺规，心到，意到，笔到，一气呵成出一幅幅抽象与具象，写实与夸张，规整与变化交相辉映的艺术作品。这就是大师，奇了!但就如大师吧，毕竟也是堂堂男儿，怎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且终身对花草执迷不悟?它就这样吸引着你，弄得你百思不解，灵魂出窍。想必这就是艺术吧!

　　其实，这种艺术，且能用笔写得到位?不如看，堂屋里，厢房中，挂满他的苗画作品：《双凤朝阳》《鸳鸯戏荷》《麒麟送子》《蝴蝶伴寿》……至此，我对苗画的感觉，首先是太炫了，色彩的浓烈让人惊讶，一如他们的情歌、鼓舞一样，苗寨人怎会有这样绚丽张扬的艺术，含蓄的他们是在表达一种怎样的情愫?其次，苗画太缜了，一画，一勾，一涂，一抹，似彩绘，又像绣花，但又都不像。你看他的线条是灵性的，好比一根线很平常，但是在苗画里走动时却让你感动。这根线牵着你，能让花儿欢喜，草儿忧愁；能给你绽放笑脸，展现生活的多彩。不止于此，这根线还能带你穿越，能在一片枫叶里回溯到发现、播撒种子，砍伐古枫，生成天地万物的远古；能在夸张的造型变化里去追寻蝶母，寻找木鼓，打猪牯牛，传达祭祀祖先的丰富；能在龙凤呈祥的鲜活中，想象出自由的精灵，永久的生命所蕴含的仁慈、宽厚和智慧；能在溪河涧谷的走向中体味，先民迁徙途中，跋山涉水、艰苦卓绝的诡异浪漫和壮丽史歌。此时你就这样看着，耳畔仿佛就响起一阵古歌，随之进入万物有灵，生命神圣，众生平等，人与自然共存共荣的神游之中……莫非这也是苗画的魅力?

　　前面挤满了的同行，“咔，咔”声不间断。我走近一看：简陋的木屋下，坪坝上，一把椅子，一位老太太，头戴青丝头帕，身着古朴的苗服，悠闲地在晒太阳。你可能会想，老太太也美?的确，她脸写沧桑，身显单瘦，不能说很美。但是，老太太不经意间就会玩转艺术，像所有苗家人一样把美的变得更美，把丑的转化成美的。不信?你看，老太太身上的袖口、裤脚、围裙上都是苗家的绣花，一幅挑花就是一页跳动的语言，那围裙上分明写着：“我深爱的先祖呀，赐给我可爱的家园，那胸前绣上的凤穿牡丹，表达子子孙孙的永远敬意与怀念……”“那方块代表田地，那花点代表谷穗，那蓝色代表河流，那蝴蝶代表怀念。我把它做成衣裙的花边。”你再观察她那披领图案：“波浪似的线条是奔腾和兴旺，沿边的图形，是那不变的山冈。正中牡丹突起的凤梨释迦，是永久的吉祥，那千年的龟壳，伏在蛟龙的背上，是期盼先民的子孙能福禄安康。”……果真，我们在车上翻动老人的照片，古朴的衣服配着淡定的老人!你捶胸顿足也不信，一个苗家老人都能美到神奇。后来，梁德颂的师傅告诉我们：老人家身上穿的就是我们苗画的最初灵感，是我们苗家人一代又一代的心灵记忆。

　　在白合苗寨，在吕洞山乡，像梁德颂一样爱好苗画的民间工艺大师很多。其父亲梁永福就是一位苗画集大成者，他的《丹凤朝阳》与《龙凤呈祥》，双双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到梁德颂时，苗画也走出国门，走向了世界。他的《凤穿牡丹》成为中国民间工艺的精品，他的《双凤朝阳》捧走了“湘鄂渝黔边区民间工艺大师大赛”金杯……香港、澳门、新加坡苗画被越来越多的艺术大师所赏识。

　　有人说，苗画就是苗家人最愉快的写诗。苗画那浓郁的乡土气息，原生古朴的造型，夸张传神的意象，曾激起著名作家冯骥才的灵感，他即刻著出《邂逅苗画》一文记录了它的风采。虽然我的诗性不很灵光，但湘西人特有的野性歌俚打小就催生着我，陶醉在白合苗画的艺术情境里，也不禁赋诗盛赞：“丹凤朝阳好景观，庄生蝴蝶梦不断。画开三月催春早，拨开云山始相见。”

　　苗酒中沉醉

　　传说洪荒时代，女娲和伏羲坐着葫芦小船得以逃生，小船漂流到水田河上，河中有几棵高大的松树，当年伏羲曾爬上松树躲起来，急得女娲到处寻找。如今镇上的那几棵千年老松，就是女娲与伏羲停靠躲藏的地方，松树青翠欲滴，像是告诉你女娲故里文化信仰的长青。那接近西河的孤峰小丘，兀自寂寞于一方沃野。据说是洪水过后，女娲和伏羲舀水用过的瓢瓜，就此倒置着化成孤丘。站立山头朝下望，溪流之上一大片田园中，果真有一水瓢似的小山头，如今上面瓜果飘香。小船则一路飘荡，最后搁浅在现今吕洞山下的葫芦……

　　水田河是一座风光秀丽，地灵人杰，文化深厚的湘西历史文化名镇。春日阳光灿烂，远处青黛渺渺，近处一弯碧水绕过两岸千亩良田。溪流环绕后穿镇而过，溪水晶莹透彻，溪桥边悬屋吊脚，飞阁垂檐，店家酒楼错落。每逢赶场，集市繁荣，客商生意兴隆。及至墟场散尽，苗民大都还在酒楼里蹲着，临了还不忘打上一壶“水田河”带回家细斟慢酌。吕洞山下的水田河镇就是一幅绝妙的“清明上河图”。

　　水田河不仅风光秀丽，而且因美酒扬名。酒厂在河畔青山脚下，这里酿造的是纯正的苞谷烧、高粱酒，人称“保靖五粮液”。酒厂具有上百年酿造历史，也是湘西苗族聚集区内唯一的一家工业企业。走进厂里，雾气缭绕，淳香袭人。同行中有“画仙”“醉圣”的，早就拿起铲子，推起小车享受起酒间劳动的芬芳。这时，我看到一股细流从巨大的器具中渗出，清澈透明。我问师傅：“这流的是水还是酒?”同行者笑了：“酒厂里流出的当然是酒”。我用手在器具边蘸一点酒气放在唇边，只觉窖香浓郁，爽味悠长。据说“水田河”酒最初根据苗家古朴秘方酿制而成的，只散装生产。近年来酒厂本着“地道做人，地道酿酒”是企业精神，本着开放发展的心态，提制瓶装出吕洞山苗寨人自己的“水田河”和“苗霸”品牌。在这清溪边，简陋的厂房里，我们摸着古朴的陶罐酒具，看着古浓的造酒场面，闻着古烈的酒香，走在郁葱的古树下，听头顶阳雀的鸣唱，尽皆迷醉——“香气冲天试儿郎，飞鸟闻酒化凤凰；糟粕落地亦有味，惹得游鱼醉池塘。”

　　苗家人，会酿酒，更会喝酒。苗家的饭菜很特别，一色的山珍野味：三月的桃花虫，清明的腊肉，鲜红长辣子，还有蕨菜，野芹，椿木尖，鸭脚板……满桌香气扑鼻。可以想象，突然间城里艺人们采风苗寨，主人自然热情异常，喝酒的喝酒，劝酒的劝酒，助兴的助兴：“水田河，酸苗鱼，春水催开黄金茗。山为樽，水为窖，酒翁历历坐方轿。手把大碗酒下肚，对此可以真情诉……”有好酒，有好人，当然喝出好心情。在苗家，喝酒是一种风度，品位和文化，酒杯里倒映着的是人的影子。苗家人喝酒又是率性豪放的，跟豪爽的人喝酒，自然会豪情满怀，就好象面对大海，春暖花开。

　　晚上我们到黄金村吃饭，黄金茶业老总和吕洞山当地领导也热情款待我们，不知不觉中我就被拉上了桌。他们捧杯敬酒都是：“我先干，你随意”，于是满杯一口尽漱。喝到情深时，就有满河满岭的山歌忽若飘来：“苞谷烧呵水田河，吊脚楼灶膛一盆火。见面就是苗家的客哟，一盅入肚最暖和”。这恐怕是苗寨人性情最为率真的流露。在吕洞山这个神秘的歌舞世界中，歌是酒的舞，酒是歌的海。“冬天烧得是情翻滚，夏天喝得是河起波。边边场上我走一回哟，山欢水舞好快活。”苗家人温文含蓄，只在喝酒时才粗狂奔放，雄心万丈，随着碗碗甘酿入肚，火辣辣的山歌、情歌就在悠悠醇香，绵绵酒意中喷发而出。

　　假如你来吕洞苗寨做客，最有幸的人可以过“三河”：春天品冷寨河的黄金茶，夏天吃金洛河的桃花虫，冬天喝水田河的高粱酒。据说便是愚笨之人，二、三两高粱酒下肚，也能“开怀一斗歌三千，诳称本是诗中仙”。喝了家乡的美酒怎能不性灵大开?我想即便是李白复世，亦应三分自愧，七分艳羡。想那苗乡夜晚里木叶吹曲，白日里坡头挑葱，快活如此，神仙也羡慕——“溪河九曲十八弯，蔽日浓荫绿四边。无奈几欲不喝酒，只因相聚碰酒仙。”

　　作为一土家女子，平生我很少喝酒，这天我与苗家人不觉中已对饮了三盅。这一夜我们许多人都喝得酣畅淋漓，尽兴而归，一路在中巴车上颠簸着酒意，闹腾到午夜时分。

　　鼓声中畅想

　　传说蚩尤逐鹿中原时，兵强势壮，部队取得节节胜利。然而一次军队与外族蛮敌遭遇时，对方使用一种多头怪兽，令蚩尤军士损失惨重。他就命令苗寨匠人，秘密制作一种三尺筒形长鼓，每每外族携怪兽来侵犯时，军队就摆出几十面大鼓，一来召集族人抵御，二来用其布阵和鼓舞士气。几十面大鼓齐刷刷一起敲响，声如千军呐喊，吓得敌军、怪兽狼狈逃命。蚩尤把苗家人创制的大鼓奉为“圣鼓”。 “圣鼓”不仅能观赏娱乐，更能团结人心，催人奋进，从此“苗鼓舞”代代相传……

　　吕洞山下葫芦镇因鼓舞而扬名。这里翻坡过坳，穿山入林，总有一种声音不绝于耳。声音从粗粝牛皮上发出，起于山谷沟壑，震响长川大河，撼动千峰万岳，而隐于云山雾海。

　　在声音的源头，我们找到了苗鼓的发祥地——葫芦米塔村。车子刚停住，一位精瘦干练、满头银丝的老人笑呵呵地迎过来，他就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传承人，苗族武术鼓的开山鼻祖——洪富强。老人年逾七十，名声之大犹如鼓声灌耳。在德夯、南长城风景区，在长沙、深圳各大城市，在香港、新加坡国际化大都市，在中国民间文化节、奥林匹克运动会……洪富强的“八合鼓”倾倒了成千上万的观众。一见面我就迎上去叫:“师傅，洪师傅!”洪师傅倒有几分不认识自己的弟子了，这也难怪，其实我应算老人的万名弟子之一，况且弟子愚笨，只在迁陵学校请老人教学“八合鼓”时，学了两招，很有震撼力了!我是在南长城中日围棋赛上，第一次看洪富强老人的“八合鼓”表演，感觉苗鼓舞不仅是一种震撼力，更是一种精神，一种穿透力。它穿过苗族远古的历史，一直穿透了我，一个听鼓者不曾防备的灵魂。从此我记住了苗鼓舞。

　　夫妻俩在院子里摆满了糖果，热情地招呼我们入座。我信步走进堂屋，四壁都是照片，照片上多是他们组织鼓舞活动的留影。大概苗族人喜爱把值得骄傲的东西展示在正房。这些照片确实能以最小的方寸，展现出苗鼓舞最大的壮阔，并能于瞬间传达出原生古朴的舞韵。置身于此，你恍惚能听出鼓声的激越，感受到场面的壮阔，热血的奔涌……假如你是游客，偶然撞入小桥水边的这人家，看见这满屋子照片，满墙壁鼓舞，你也会感觉到苗鼓神韵在此家的文化含量。照片上两位苗族老人动作舒展，笑意甘甜，那是历经苦难，执着坚守才有的一份魅力。老人拿出些与苗鼓舞资料，资料简单却神秘。我怎么也想不到老人能根据这么简单的记载，演练出那样复杂的鼓舞韵味。就问老人：“这么简单，别人怎么看得明白?”“在我们这里，男女老少，只要听到鼓声响起，就能沟通、交流，就能理解、比划，鼓谱都写在心里啦。”老人不无自豪。我顿时叫傻。是的，苗鼓，本是苗族的无字天书，鼓声本就充满禅机，能以非指义性的抽象，装填在这个古老民族的心灵世界里。

　　一位苗家姑娘石洪娇，曾自豪地告诉过我：“《猴儿鼓》中，那只活灵活现的‘猴子’是爷爷，《迎宾鼓》里那位英姿飒爽的‘领鼓’是母亲。我呱呱落地时，父亲抱着对母亲说，苗鼓舞的传承人诞生了!”是呀，在吕洞苗乡，鼓舞的元素一直就这样，从祖辈传到父辈，又从父辈传递到一代新生婴儿的血液中，拨动了他们生命中的第一次心跳。因此在苗寨，丰收了，打鼓；过年了，敲鼓；喜庆了，擂鼓； “咚咚咚”就舞出了一道亮丽的苗乡图画。“哒哒哒”就唤醒了苗家歌手的高亢激情：“三月的花儿朵朵俏哟，林间的百鸟起歌谣哟，采茶鼓敲得咚咚咚地响呀，唱不完苗岭的春光万年长!”“坪场的篝火暖融融哟，堂屋的美酒迎宾朋哟，吉祥鼓响得哒哒哒地醉呀，唱不尽太平的鼓声颂安康!”

　　值得欣慰的是：苗鼓舞并没有因为文明的推进而消散，反而越敲越响。这种古朴原生的艺术，不仅让苗家人迷醉，也让世人为之倾倒。人们爱上他的欢乐呈祥；喜欢他的强心健意；迷上他的原始神奇。人们更钦佩洪富强等苗家艺人，能与时俱进，成就了一曲曲新世纪苗家的大型欢歌。一个从苦难中走来的民族，没有抹去历史记忆，反而倍加珍惜盛世安宁，能够奋发图强，博得如此的尊严，令人称奇。车子开出米塔很远很远，一路我仿佛仍然听到那野性的、自然的、激昂的鼓声……

　　茶寨人说梦

　　据说清朝嘉庆某年春，皇帝上朝与大臣议政，侍臣捧杯沏茶，开水冲向玉杯时，见叶芽竖立，转而坠落，水色翠绿晶亮。嘉庆把玉杯捧在手中，绿豆汤清香扑鼻，小品一口，顿感回味悠长，当即问出处。一道台说，巡视湘西吕洞四区，路经冷寨河，尝此茶觉味异美，赏黄金一两购得。嘉庆龙颜大悦，即钦定为贡品。然此茶古老珍稀，只产于苗家的“御青峰”，达官显贵争相采购，史有“一两黄金一两茶”的美誉。至此，“御青峰”下的古茶被誉为“黄金茶”，古苗寨因此得名曰“黄金村”……

　　沿着河边蜿蜒的小道，我们来到了这个村庄。黄金村坐落在吕洞群山之间，冷寨河溪水之畔，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坡上，清澈流淌的溪水边，都是浓绿欲滴的茶树，整个村子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然茶园，处处溢满着茶的清香。这样的地方，随便采一种青草泡茶，都能绽放着芬芳。黄金村因有“三古”而享有盛名：古茶，古树，古寨。古寨沿着石级而上，一色的青黛瓦屋，时见炊烟袅袅。远山一抹夕阳正慢自隐去，古树疏落有致，古井暮霭氤氲，整个古寨清虚迷蒙成一幅剪影。鸟的啾鸣在茶园里此起彼伏，婉转的，清脆的，时缓时急，令你心里异样地清爽。

　　听戴村长讲起古茶却充满着神秘，他指着对面茶山告诉我们，那就是清朝皇家享用的“御青峰”古茶茶园。这种古茶口感独特，爽浓香绿，它的种植打破了“高山出好茶”的定律。它不需要太高的海拔高度，却有着与众不同的口感。“黄金茶曾在长沙、常德两个地方试种，都无法达到御青峰的古茶品质，只有在吕洞山地区种植，才有这样高的茶氨酸含量。”戴村长无不自豪地说，“近年来，通过科技扶贫，大力研发黄金茶，实现了无性繁殖的扦插技术。吕洞山下的葫芦、夯沙、水田都相继新开辟了黄金茶园，黄金茶迎来了更为美丽的春天。”

　　我想：这一定是上天赐予苗家的贵重礼物。这样的山，这样的水，怎能不盛产好茶呢?回家后，戴村长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正宗的黄金古茶，一冲入水，一股山野绿豆的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端起茶杯，颜色青绿，品上一小口，齿颊留香、回味绵长，真是：“清比龙井多半分，绿汤胜似碧螺春。爽超普洱毛尖茶，香亦赛过铁观音。”我静静地茗一口香茶，凡俗尽失。戴村长向我们描述今春采茶情景：“可惜你们来的不是时候，今春我们从邻寨请了一两千人帮忙。大伙儿聚在一起，苗鼓声敲完苗歌声起，这个山头唱，那个山头和，情歌呀，采茶歌呀，热闹得很哩!” 说着品着，一幅幅画面就在我的脑海中生动起来：“二月采茶是春分，霜打茶叶尖尖生。三月采茶夸茶香，清明谷雨坡坡忙。”春节苗鼓一响完，山刚解冻，水才翻波，草刚破土，树才发芽。苗家人却等不起了，一个个从火塘边起身，大概想着能碰到重要的人，爱美的姑娘会穿上压箱的苗服，扯起悠扬的歌声，步出门槛，加入到采茶的行列。于是，这边山上就唱：“推门就见满坡茶，黄金村子是我家。青山送宝树摇钱，古井泡茶茶花香。”那边山头接：“我唱山歌你来听，黄金村里种黄金。黄金种在山头上，做梦也能笑出声。”山歌里还时时夹杂着挑逗的，撩人的打趣，实足一种“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恬静景象。

　　品茶间歇，我们问起了收获，戴村长兴致勃勃。他说：“黄金村有一百五多户人家，七百多人口，家家种有“黄金茶”，多的五十来亩，少的也有十余亩。全村有茶园三千亩，亩产过千元，人均年收入在两万元左右。”村里人打趣说：“我们戴村长了不起，光茶叶一项，现在年身价是十万多元。”我们这边人笑道：“是戴富全名字取得好吧，带领全村人发家致富，名副其实啊。”村人接着说：“这话不错，黄金村有戴村长这样的带头人，才成为苗寨第一村的。”说得戴村长本来红光的脸越加泛红。我们还走进一户普通的苗家，问起他们的儿女，说是去外面学茶艺去了。今年一定要把自己的一儿一女叫回来，以前让他们走出山里，是放龙凤出山学艺。现在家里的黄金茶开发了，是希望龙凤回来大显身手……是呀，小小一片黄金茶，是苗家人的希望和依托呀!难怪他们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梦绕古苗寨

　　传说洪水退后，大地没有了生机，女娲看到这凋零的景象，便淌下滴滴清泪化为溪溪山泉,汇成了“木芽”小溪，小溪孕育了生命，也孕育了苗家先民。但是潮湿的地气滋长了很多的毒蚊，吸食着他们的血液，不少苗民染毒而死。于是他们举家搬至山顶，高山上却有野兽出没，苗民不得安生。据说一位得道仙祖，在木芽溪谷中转了一圈，觉得这是一处栖居的绝好地方，于是施展仙术，驱虫除邪，唤来山上的苗民溪旁定居。他手指点处，溪水中凸显一奇石，奇石的上游为聚居处，从此无半只毒蚊侵入，且一年四季清水长流不浊，苗家人至此安居乐业。后人不忘先祖，立下警戒：凡人不能踩奇石过河，玷污仙灵之气。据说有人不信踩过，得了一种终身不愈的怪病。因此，后人把奇石叫做“驱蚊石”，并定为苗家禁石。这村寨就是现今葫芦镇的“木芽寨”。

　　我们来到木芽寨是傍晚，沿途的原始密林遮天蔽日，车行山间有悦目爽心的快感，一下车，人像踏进清幽的幻墟，果真一处仙境。这里山与水，泉与瀑，峡谷与密林，古树与古寨，小桥与巷道都结合得那么自然素朴。夕阳下，古木的嫩叶缝间反射着温润的金光，映照在一溪碧水中，晶光闪耀。溪水绕寨穿过，溪水边是石块层叠垒砌的小道，只可两人并排行走。小道右侧是依山而建的古老木屋，也有吊脚木楼交错其间。古寨依山傍水而建，小道与小巷交汇处是一个小商店，门前有三两人闲谈，却不见生意。一路沿河而上，对岸的田坝与人家交织着，从这边到对岸，是简陋的石桥相通，也有一根独木架设两端的走法。水中时有岩石突起，像光滑的蟹脚，扼峙溪心，可供人直接来往。

　　沿小店往右上走小巷，又是另一种景象，这里的木屋建筑呈青黑色，显得更为古老，偏屋的杉木盖板上有陈年累积的青苔斑痕，家家古屋的一头竖有捆放整齐的干柴。这里每走一步都有水流，山泉也不甘寂寞，咕咕汩汩地与木屋插肩挤背，硬把小巷人家分开。我踏着古石板台阶向上走，一路惊奇：沿途撞不见一个人影。好不容易，在曲径朝上处见一人家，门坎上坐着祖孙俩，祖母肩上系着背篓，里面坐着小孙子，老人面朝大山，眼睛凝视远方，眼神迷离，像怀旧?像欣赏?还是在寻觅什么生命的图腾?我不得而知。突然间见我，孩子惊大了一双眼睛望着，我对他做各种笑脸，却怎么也逗不乐他。祖母不会汉话，眼含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样子可能还一半沉浸在给孙子絮叨的故事中，怡然地安享着那份天伦。

　　我信步来到小溪上的石桥，看水中游鱼，水底沙石，听桥上老人说古。此时西边太阳慢慢隐入山坳，山色由淡红而成深紫，黝蓝，所有的古木枝叶扶疏，因泛光流动而委婉可爱。半坡瓦屋边，一棵古树孑然斜立，样子迷蒙怪异，似弓腰将夕辉挽在心间，怀揣着这位清寂佳友，独自掩面而戚。对面田间小径上走着一两个荷锄归来的农夫，隐约听到耕牛唤着小牛犊同归的哞哞声。山洼里的人家，屋顶依稀都冒着炊烟。夕阳突地隐没，山上千娇百媚的鸟声，与山下微风轻吹的树叶声，泉流溪唱的淙淙声，演奏成一曲天籁的音乐，空灵而生动地催你回家。

　　这时候，你走进任何一户家中，最惹眼的都是火塘。火塘中随时都燃放着一堆柴火，上方悬挂着一炕熏黑的腊肉，就有昏黄的腊肉香味在屋子里浸着。男主人一边招呼，一边就去烧水煮饭，倾其家藏：腊肉，酸鱼，野胡葱，苞谷烧……一并拿来待客。一晚上，我与一家人围坐在火边，聊着家常，温馨安适一如故人。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只黑黝黝的鼎罐在柴火中咕嘟咕嘟的烧水声响，主人从那里面舀出沸水冲香了一夜的古茶。其间我也爱看那位九旬老人在火塘边闷着烧烤烟，一张烟叶在他手上缓缓地搓成长锥形状的卷条，然后慢慢点燃，眯着眼吸上一口，烟卷红光炙发，烟灰泛红转成灰白，周而复始，却有无穷的意趣惹你眼光。

　　苗家人大都质朴老实，主人与我年龄相仿，因为读过书，所以很会说话，而且诡思横溢。他讲起了苗家人的古板自尊，傲视权贵：曾有某贵人愿出资赞助吕洞山苗家文化建设，其间把圣山排序误化，他们坚决不受，当即表示苗家人并不愿把原生态的风景物化。也讲起了他们更率性、痛快淋漓的一面，他们大碗喝酒，大快吃肉，急了骂娘，讲义气时两肋插刀，动了真情则温柔似水……这里的男人耕田，种土，挑抬，事事有担当。女人纺纱，织布，挑花，安静本分守家。说起苗家女子，他包含情感称她们长得就像溪水般柔美，恬静；多情的眼睛像山溪般水灵、澄澈。她们年轻时像苗鼓舞一样活泼、奔放；她们富于幻想，痴情任性的像草芥一样疯长，她们甚至敢与自然的神相爱。我以前在沈从文书里读到过苗家女“落洞”的故事，果真这样。他接着说，但是女子一旦成为别人家媳妇，都又能像含羞草般内敛，谦恭谨让。怪不得我每到一户苗家，都是男主人出面，女主人退隐或不说话，仿佛是男人的影子，这家也是，女主人一直伴在男人的身边，一如温顺的绵羊。

　　晚上宿在苗家吊脚楼上，透过窗户看月下树影的摇曳，听溪声潺潺，古风谡谡。躺在这里，人是那般地隐逸，天是那般地素洁。现实的世界退缩了，想象的世界放大了，人格的力量滋长了，整个世界富有了情思。仿佛间我就梦飞仙界，古树、木屋伸展成天然的廊榭，木楼、石级筑就成亭台楼阁，自己是住在了云里、天上……

　　情迷吕洞山

　　相传在很古的年代，苗族不断为外族进犯，为了捍卫自由和生存权利，苗家人世代抗争，爱好安宁的苗家首领，一度率众迁徙到吕洞山。首领的儿子吉峒武功高强，侠肝义胆。父亲老去后，吉峒主持苗家大事，因为淡定持重，深得苗家人的敬重，成为苗家女子爱恋的对象。美丽的玲翠，温情的年姑都爱上了吉峒。吉峒与年姑青梅竹马。玲翠活泼伶俐，吉峒爱在心里却视如妹妹。因为重任在肩，那时的吉峒心情恰如雾海云山。然而，爱与被爱总是上演着悲情，那一年，官兵为了赶尽杀绝，围剿苗族。为了保护乡亲，吉峒带领苗家人浴血奋战，赶走了官兵，终于英雄遭重创而死，化为“阿公山”。年姑拥抱着吉峒绝食自尽，化作“阿婆山”日夜守候。玲翠则伤心欲绝，默默地伫立成“玲翠山”(在吉首己略境内)，远远地朝英雄凝望。坚贞不渝的爱情，令吉峒英魂震撼，他心痛欲裂，立刻洞穿心扉，分为两瓣，凝成他对俩女子最后爱的誓言。现在峰间仍然清晰可见两个并列的穿洞,呈“吕”字形，故名“吕洞山”……

　　传说很凄美，不是亲眼所见，这情景我永远神思不出。奇山秀水真实地传达出了神话中的意象，并营造了这古朴、灵性的一份凄怆。上山之前我就祈祷，盼圣山能撩开他那神秘的面纱，哪怕只对我盈盈一笑。

　　吕洞山是一座灵性的山。凌晨五点，我就心存虔诚地出发了。刚入山，东边天空些微有些白意，天地一体莽莽苍苍。车行山腰打滑，我们下车走过一截陡坡，此时朝旭未露，山谷中却有云雾宛如纯白的绵羊，在交颈接背的眠着。大地恰如一张白纸，梯田，梯土，山形，树状，走着黑白相间的水墨画线条，红绿淡然隐忍，却异常奇妙。车到拜台我们一路步行，滔滔白浪簇拥着远处的小岛打我们脚下经过。阿公山正面巍然矗立，“吕”形山头端庄如莲。在他周围的一切却都踉踉跄跄，岛下似有无数的生命涌动着，在无限地长大，在盼望，在迎接，在流着久慕未见而将见即见的悲喜。果然此时东方的天边露出了霞光，染得云海白中泛出淡金色。“快看，好美的雾!”有人惊呼，只见一层层，一重重的雾霭突然间在升腾，在奔跑，一会儿拜台不见了，山谷隐没了。接着他们改作集团军冲锋了，四边连营，鼓角声起，前呼后涌，仿佛间就一泻千里。那种速度比影视模拟的时空沧桑变迁还要迅疾，刹那间，就有一去万年之感。我们都不愿乘车，看神山在云海翻滚中兀自持重稳定，心生万分景仰。意念间，雾又散开了，游走了，飘飘悠悠……那松间挂一缕似鼓舞飘飞，这岩上生一圈像情歌流动。那远处一团的浓雾，却老练诡异的很，朝着神山袅娜飞升，只刹那就把吕洞山最刚劲的面部遮住，令你击掌惊呼；那隘口边的一小团，却一如顽童，一路撒欢，把最后一羽轻纱糊弄成一丝丝，一缕缕，披向了山边的苍穹。在雾的万象喧嚣之后，吕洞山的背面神秘呈现出一团光亮，光环四射，把吕洞山反衬得恰如一尊圣洁的立体塑雕。此时你不禁疑惑：吕洞山是在宣泄着时常不招自来的激昂，还是神秘着跌宕起伏的情感?怎么会有这般天马行空式的创意?

　　吕洞山不仅云雾灵性多变，气象更是诡异万千。一早天气晴好，刚到九点，我们来到海拔千米的一处隘口，不知不觉间细雨濛濛；车子到达十字坪，突然就电闪雷鸣；十字坪上简单吃完早餐，到大峰冲口，突然间飞雪伴着雨花飘洒，时有冰雹降落。我们原本打算去情人谷，看大峰冲瀑布，现在只得乘车改道，沿山路下至吕洞苗寨。走进一户龙姓人家，主人龙乔华见了我们笑了笑。我禁不住问：“这里经常是这样的天气吗?”“怎么会?应该是圣山有意所为，你们中间一定是有人说了什么?”主人的话很奇。再看看同伴，他也笑了笑，我茫然得一头雾水。十点多钟，走出龙乔华家门，眼前大亮，外面阳光灿烂，温暖如春。然而这一切气象的改变只在短短一两个小时之内。其间我们经历了一年四季的变化，你能信吗?但这是真实的。至于苗家人的话，颇费思忖，但我相信，吕洞山养育的人，一定更懂得怎样说话。不是吗?我们一直都相信人的伟大，然而面对自然其实懵懂无知，世事无常，阴晴圆缺不是一直忠实地伴随着我们的人生吗?

　　吕洞山又是一座人性的神山。因为人性，所以不完美。你看，两个洞穿透了他。你再看，他是怪异嶙峋的，凡是长成这种样子本应栖身石林，怎敢越过众山群岭孑然一只独秀，然后睥睨着这世界。你再看他不具备柔美山岭的轮廓，也没有巍峨山峰的斧削。然而，恰如断臂的维纳斯，沧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致。设想：假如没有这凄凉的残缺，吕洞山还会赋予你诸多想象吗?假如没有这执着的情爱，吕洞山还会令你肃然起敬吗?你会凌晨五点爬到山顶的风口，执着、庄严地等待日出沧海的奇观吗?你会冻的瑟瑟发抖，划得伤痕累累，也要在灵魂深处与他的产生共鸣吗?无怪乎世代生活在吕洞山下的苗家人赋予神山至高的地位，他们敬若神明地供奉着熏香，不辞劳苦的拜山系红，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和无比的热情。

　　吕洞山最是一座圣洁的神山。早晨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就心泪暗涌，就想哭，就想许愿，就想大喊一声，大爱一场。站在拜台上，目睹眼前圣山的雄姿，我的灵魂又一次被震撼了，洞开心扉的沧桑，挺拔孤傲的神态，俯瞰终生的气势，亘古不化的誓言都使你不得不敬畏，不得不感叹!我不禁双手合什，庄严圣洁的神山在那一刻仿佛已渗入我的心灵深处，那种感觉无以名状。你看他身子好似万龙腾飞，龙身似的山脊清晰一致地朝向峰顶，气象尊严。你看周围群峰错落,起伏连绵，犹如银龙横亘天际!四周围的远山如黛，宛若盛装的苗家少女款款而行，时而浮云遮掩，羞羞答答；时有浓云缠身，顶插蓝天，充满了神奇的迷幻。走在吕洞山的侧面，看那山头又完全不同，这时的他更像披甲作战的圣将，闪着冷峻的幽蓝，一种无敌于天下的雄姿勃发，令人不寒而栗。山腰上是茂密的森林，逐级层叠的梯田，山脚下是黛青的古寨，直达至鲜花开遍的溪边。所有的溪水河流，都弯弯绕饶，仿佛对他格外钟情眷恋。青山、秀水、古寨、梯田，交相辉映，岚烟轻荡，绚丽多姿，构成了一幅令人心醉的迷人画卷。

　　古老的吕洞山，几年前不知道以怎样的魅力，打动了我，诱惑了我，感召着我，使我长久地投以高举远慕的向往和挚爱……只是在此时此地，我才恍然间悟出：那打动我的、诱惑我的、感召我的不仅是他迷人的美丽，怪异的神情，还有那灵性的悲悯与大爱的悲怆。我想缺乏这悲悯与悲怆，我们的人生将剥落全部的光彩。

　　“虔心上圣山，极目四望通。下看小苗寨，上看大苍穹。雾生云心底，心肃起从容。

　　小者知我高，高者谓何从。山出水自清，出山水亦浊。大爱无极至，欲知不可穷。”

　　我超越了更神奇的峰顶。我静静地聆听圣山的梦呓，我的心灵在渴望和接受着悲悯与悲怆，我有了迎接和承受一切苦难和悲凉的思想准备。而当我寻求到了悲悯与悲怆的真谛，也许就能高踞于苦难，甚至欢乐之上，去真正领略圣山的赐予。到那时，箪食壶酒也似仙液琼浆，我将一如天人；青瓦木屋也是高楼大厦，我将一如帝王。

　　趣走夯沙河

　　吕洞山的故事是否还没有讲完，洞开心扉后的阿公山灵性大发，终年雾海奔涌，热泪暗流，化为情意悠长的吕洞河。年姑为此痛心万端，相伴着珠泪滚滚，一条美丽的金洛河至此奔流不息。玲翠因为岩峒的最后表白而感概万千，泪花汇成小溪河宛转东去……然而，传说终归是传说，吕洞一方好山自然滋养了一方好水。金罗河，水田河，冷寨河，夯沙河，数不清的溪河发源于此。溪谷里都藏着幽深的古木，飞奔的瀑布，原始的苗寨，还有数不清的山间野物。

　　我是在丽日午后，走进了吕洞山溪谷的。溪流就从古寨边绕过，吕洞村分三个古寨，都依山头而建，谷底是一葺平田，也有傍水的吊脚楼群，往上是一色的青黛木屋，山上梯田层叠，清澈的田水倒映着农夫和耕牛怡然地在田间劳作。我沿着青石板台阶逐级而下，路上跟一个背着犁耙的苗家大哥闲谈，说起青石板路，他讲起山后村寨都用大青石头铺地，一块大石板就能铺成正屋，两块大石板拼成一个坪场。我听后都暗自惊叹。说话间，苗家大哥就走入了小溪边一块田间，于是我们跟着溪流一起游走。

　　这里的小溪很逗趣，像是一个从深山中蹦出的野孩子，一会儿缠着大山奔跑，一会儿绕着古寨唱歌，一会儿坐成一处小水潭，仰面听山边古树说话，一会儿又撅起屁股，嘟起嘴自个儿闹腾去了。溪水永都那么清凌光鲜，从大青石上淌过的，明净生亮；从卵石中溜走的，圆润可爱。那大大小小的卵石，状如钻石一般，透着溪水，光点熠熠生晶。一路上，小溪、小路不停地和我开玩笑。开始小溪和小路手牵手，肩并肩；一会儿俩人扭打起来，小溪横生一脚，好端端将小路拦腰截断；小路就从水中拱出几个大石头，让你一个一个地踩着跳过去。小溪也不含糊，走不远又来个撞山头，小路又溪流中垒起一排卵石，让你噼里啪啦溅着水花走过。小溪一路多次开着玩笑，我的鞋袜都溅得满是水花。更奇的是，所有的车子也从这水下的卵石路开过，车子过处划开一路水波，卵石挤碰处，车欢水笑，我的心也一路怦怦直跳，平生没走过这么“逗”的路，真是妙趣横生!

　　这里的山谷、野物很逗趣。胡葱，椿木尖，地皮儿，水芹菜，山蘑菇，叫你爱不释手，走过一遭才醒悟，苗家人不种蔬菜的道理。原来这并不是苗家人懒，也不是苗家人不会，而是大山赋予了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山珍野味。山边随处可见野果的影子：三月泡、龙船泡饱胀着青果，刺糖泡，刺梨子正绚烂着花朵，羊奶泡略带黄韵，山茶片正油亮着白叶。你正想去摘一截酸甜的刺苔，嚼在嘴里，突然草丛里就窜出一只野兔，眼睛咕噜一转，就一哧溜地没影了。冷不防地朝树林看，很可能就有斑鸠或者竹鸡在树枝上拍着翅膀飞过。岩蛙也会蹲在潮湿的大石头后面，呱呱地给你唱上两声。水边草篷中，打渔郎、算命子、地麻雀都扑棱棱地给你乱飞乱舞，瞬间又都不见了。这时的田边沟渠里，冷不防就有一老翁，头戴斗笠，挎着竹篓在沟草丛中捞桃花虫，小鱼虾。

　　这里的妇孺、稚子也逗趣。平日里在家，妇女见了生人都默不作声，腼腆羞怯，在田间地里就仿佛“野”了，许是她唱腻了山野情歌，偏偏就喜爱上了现代音乐，在自家土地里背着丈夫偷偷开着手机，一边哼着，一边往地里播种。途中遇上放学归来的孩子，见了我们也不招呼，目光相撞却低头绕过。我凑上前问：“小朋友，还有多远到夯沙?”“一阵子!”说完就走开了。不多久，见一群水灵灵的小姑娘，笑嘻嘻地又问：“小姑娘，到夯沙还有多远”“就一会儿!”也不笑，撩一句又走开了。后来我忍俊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里的孩子没有准确的时间概念，这“一会儿”就足足让我走了一个多小时。也难怪，从吕洞到夯沙，十多公里的路，玩玩停停，我们走了三个多小时。在这样的山水间行走，享受着天然的氧吧，我也变得“逗”了起来。遇上突然横在面前的小溪，我就手提着鞋袜，踩着卵石，一路让小溪水亲吻着过去，索性在吕洞山水中返朴归真。一路上，夯沙河在深山野谷中摇曳着，释放着它那安静、野性而极富情趣的美，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慰，从未有过的清爽：吕洞一路好溪河，歌声伴着鸟声落。古茶古酒古寨落，野泡野菜野歌乐。孩子天性好内向，农妇偷闲听新乐，踩着卵石去过河，水洗车子车也乐。

　　夕阳下，你看对面山洼里的那一苗寨，交织着斑斓的外衣，灿烂如织锦；他又能如夜合般收敛，宁静如冰雪。你认真碰触不得，一碰，不是忌就是毒，不是神便是巫。所以即便是生于湘西，长于酉水，挨着大山，我也无从得以寻觅出这吕洞山乡的全部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