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猴子与嫩黄瓜
茶苞挂在树上。黄瓜挂在树上。老猴站在树下。
“黄瓜”不是黄瓜,他叫四华,18岁,12岁和舅舅去保靖城里读书,快高中毕业了。“老猴”不是老猴,她叫帕二,22岁,文盲,失恋几次后,像山上的老猴子一样有经验,“猎人”再厉害都捕不到它,故称“老猴”。四华倒挂金钩摘下茶苞,起身,背着帕二而坐,两把大“风流刀”对磨,嘴里念咒语,再轻轻地掐茶苞一下,悄声说道,“看你不和我!”然后转身丢给帕二。帕二接过茶苞,对着茶苞画符,一本正经地说道,“破了你的蛊,不知道我是老猴啊,嫩黄瓜!”说罢张口吃掉。
四华和帕二算是青梅竹马:那年,帕二到四华他们寨讨饭,四华家娘看她是家族里的侄女,就留她在家吃几天,四华总是赶饭给她,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四华每次走外婆都去她家,直到双方父母发现苗头不对,才下大力制止了他们的交往。
四华去保靖读书,给帕二写了很多信,第一封她收到了,白纸黑字地看了半天,央求大嫂给读,“表姐您好:我到保靖读书了,学校在大河边,舅舅家没有刨火炭,冬天会很冷,您给我缝鞋垫,还要手笼子,不要舅舅他们带,要从邮电局寄到我们学校……”后来的信,帕二一封也没收到,据说是四华的舅舅打电话叫邮电局的人给卡了。
帕二收到四华的信后,每天偷空找山货卖,凑够钱后,托人去古丈默绒场和吉首买回来机子布和机子线,晚上躲在吊脚楼绣着,绣好后,又悄悄到信用社卖掉了祖传的银饰,央求大嫂将钱和鞋垫、手笼子寄给了四华。她口述的那封信让四华感动一生,“表弟您好:……我们苗家穷,银子不穷的,您不要有想法,放心的用,因为子我是您表姐,要关心您……”
每次放假回来,爹娘都不准四华个人(单独、自己)去走尕婆(外婆),来回都有人接送,几乎万无一疏,直到77年春,四华他们学校安排四华回来动员一个辍学的同学回去上学参加考试,“丢久不见起相思”的四华和帕二才得以见这么一面,四华高兴得像小猴子一样,爬上茶树摘茶苞给帕二吃。
四华下树来,要挨帕二坐,帕二走开,“别人看见不好!”四华嬉皮笑脸追过去,“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帕二一把捏烂茶苞,“什么意思!”四华看帕二生气,赶忙解释道,“我是说,光明正大的事情没有什么怕的,人家城里人不是女朋友也搭肩的。”帕二盯住四华,“你有点油!”四华嘻嘻一笑,“说我油也好,骂我水(即流氓习性)也好,反正刚才都跟你说了,我要和你!你那封信讲的:因为子我是您表姐,要关心您……”帕二嘻嘻一笑,跑进树林。四华追去,两人在树林里抓痒,然后面对面坐下。
“算不算丝碧?”“丝碧”是吕洞山苗族谈情说爱的第二步,第一步是坐“公堂”,数十青年男女一起约会,拼口才对山歌,慕才生情后私下约会,叫“丝碧”,第三步是吃“坛子饭”,是有情有义的阿哥阿妹经过“丝碧”这段时间的考验,彼此都很尊重,就确定关系,可以谈情说爱了,再发展下去就是第四步:请媒提亲,四华这么一问,又惹帕二生气,“你真是太油了,谁和你丝碧了?月亮晒你几回啦?!闹寨就闹寨,丝碧!”见帕二不生气地站起来跑,四华也就不担心什么,想挨帕二坐,抠字眼道,“这不是闹寨哦,我们是在山上呢,我的表姐同志!”帕二终于生气地站了起来,“我文盲,我走了我!”四华大急,“帕二!”帕二停了下来,慢慢转身,“坐吧,我陪你坐,我要求你不要影响学习,做得到米?”四华满口答应,“做得到,做得到!不过,我要你鼓励我!”帕二想一想,一字一字地念道,“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表姐,表姐留你歇,你莫歇,表姐要你去打铁。打铁难扯炉,要你学杀猪,扯刀难杀猪,要你去读书。读书安心读,莫惹表姐哭……”
树林外面,谁在唱山歌,“阿妹哎,爹娘嫁你你莫走,媒人来了你就缩(读shuo,即溜、跑开)……阿妹哎,嫁人就嫁小哥我,我纺线来你穿梭……”
帕二几乎不说话,静静地听四华作指示:以后见面不要喊,抓脑壳痒表示今晚在黑谷长峡见面,抓身上痒表示今天白天在老地方见面……
指示下了,帕二也不反对,两人却一直见不到面,因为四华在城里,考完试也没回来,等舅舅给找工作,一直挨到春节前夕,舅舅才放他回家过年。四华不回家,悄悄去了尕婆他们寨,央求帕二的大嫂收留,白天在一个单身汉家睡觉,晚上上山和帕二约会,幸福得忘记了爹娘,要不是帕二以绝交威胁驱赶,怕留在这里过年、事情暴露了。
正月初四,四华执意要个人去走尕婆,爹娘知道他是想去见帕二,坚决不答应,四华佯装生气,拔腿要跑到邻村同学家去,扬言去那里上门去。爹娘见他逢年过节去人家不拿东西,只好答应,但他们心会神领作了心理准备,四华一走就托人带信给尕婆,要尕公(外公)尕婆他们轮班盯住四华。凑巧的是,尕婆家寨子有人结婚,晚上大家悄悄去唱歌、听歌,公社书记得到了消息,带人赶来抓“铺张浪费”的现场,唱歌听歌的人悄然地、迅速地收拾干净堂屋,跑回各家去,帕二和四华却失踪了。
春节的夜晚,积雪还未化尽,百虫还没醒来,出奇的寂静。寒气中,一堆篝火照亮空谷。帕二和四华面对面坐着。
帕二催四华,“从去年到今年你每晚都说有话要讲有话要讲,讲嘛,明天你要回去了。”四华油滑的脸难掩那丝羞涩,故作镇静地道,“去年?哦哦,是去年了。我抽支烟再说。”帕二又催道,“抽支烟抽支烟,你那包烟抽完了天又亮了!晚晚都是这样!”
火渐烧减弱,帕二和四华都不主动提出去抱柴,神神秘秘地看着对方。“看什么看,冷死人了!”帕二埋怨道。“主要是我有话要说。”四华有略带羞涩地道。“讲吧讲吧,讲了去抱柴禾!”帕二佯装不高兴。“你冷?嗯,嗯,我想那个你……”四华扭拧地道。“油炸粑不油了,嘻嘻!”帕二笑道。“嘿嘿……”四华害羞地笑几声,然后收拾笑容,傻傻地看火。帕二也没再搭腔,也傻傻地看着渐烧减弱的柴火。
四华忽然讲起汉话来,很干脆地道,“我有办法不抱柴让你不冷!”帕二一怔,“我是苗人你也是苗人,讲什么汉话!”四华继续用汉话讲道,“我真有办法让你不烤火也不冷!”帕二不相信,睁大眼睛道,“怕你是吕洞山的弟弟吕洞宾哦!”
四华指着月亮道,“月亮又叫月,月亮冷,太阳又叫R,太阳热,我想太阳你,太阳你你就不冷了!”帕二不懂,“太阳我?什么意思嘛,你米晓得我没读过书啊!”四华呼吸开始急促,盯着帕二急切地道,“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太阳又叫R,我想R你!”说罢扑向帕二,将她压倒在地,她几次抗争后,渐渐不动。
火熄了。夜更静了。
帕二和四华依偎在一起,好一阵不说话,后来四华打破了这别样的寂静,“成不成?”女孩一旦走了那步,立马换一样模样,不害羞,可可依人,答道,“成是成,只是太直了。”四华略带尴尬,“我都说太阳是那个了,你硬是要我说直的!”四华拍拍帕二的肩膀,狡辩道。“我又不怪你!唉……有点痛。”“我那个……我想不到你……会痛,我好爱你!”“你太有经验了!”“我读过生理卫生……”
“嘎吱”一声,帕二警觉地站了起来,“有人!”四华一把拉她坐下,“野兽的。”帕二挣扎着站起来,“那是谁踩到柴禾了,你闻,还有枞膏油的味道,躲起来!”
“躲什么躲,要躲也是我躲!”帕二的大嫂就在帕二和四华的前面坎脚,站起来小声地道,“那是四华舅娘和你娘!”
“表嫂您带的路?!”四华不解地道。“是我带路!真是你勾引我家姑姑!两家都骂哪个勾引哪个,今晚约到一起就是要看哪个勾引哪个!你个四华,你个四华,你小,你真小,这个,那个,你是朝天椒!”帕二大嫂紧张地、语无伦次地道。
“是你家骚姑姑勾引我外甥,老猴,老猴,老猴!”四华舅娘接过老猴大嫂的话小声骂道。“是你家骚牯子到城里读书学坏勾引我女儿!”帕二娘声音稍大,骂道。“你小声点,你小声点!你家骚货不要脸,我家儿要!”四华舅娘制止道。两人抓到一起,电筒掉落,碰到开关亮了起来。四华舅娘、帕二娘,还有帕二大嫂赶忙蒙住眼睛,害羞地跺脚。
四华这才发现,自己的裤子还没捆上,一站起来就掉,被抓了个现行。帕二赶紧去捡电筒,关了,递给四华舅娘,四华舅娘一把将电筒击落,脚一阵乱踢。
双方再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叫骂,而是不约而同各自领着孩子摸黑回家。事后,双方母亲不约而同吃药威胁,生生将帕二与四华拆散。帕二家将帕二捆起来,关在家,帕二为婚前行为而害羞,拒绝进食,几天后,家里传出:好容易过年有肉吃,帕二吃肉卡喉而死!四华家将四华的衣裤都藏起来,让他出不了门;四华得知帕二绝食而死,找来纸笔写下遗书,交待是自己主动的,然后撞柱殉情!
后来,四华的生产队长父亲忧心忡忡地说,“怎么搞的,我们家四华出去给生产队买油砂豆种子还没回来!”
34年后,笔者乘回吕洞山品茶之际电话采访了双方的哥嫂,他们最初还信词旦旦地说,“吃肉卡喉死的”、“去买江青喜欢吃的油砂豆没回”,直到我发表同情的、激进的言论,他们才讲出真相,其中帕二的嫂嫂哽咽地说,“都怪我,好人是我,坏人也是我……”
来源:中国保靖网
作者:苗歌(石远定)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