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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是个好东西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彭图湘 编辑:易果 2015-01-08 15: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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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彭图湘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这是旮旯寨人岩包儿的故事,欢迎对号入座。

  1

  爱玩爱耍你过来,

  这里有个土台台,

  前头有蓬遮羞草,

  后头有块靠背岩。

  山歌时起,在旮旯寨上空悠悠畅畅地飞翔,挂在深深浅浅葳蕤的林莽上,落在高高低低覆满绿彩的坡坡里,趟进一路叮叮咚咚活蹦乱跳的山溪中。

  如此这般嘹亮高亢,充满雄性活力令女人迷醉的毕几卡①破头腔,当然非旮旯寨后生岩包儿莫属了。

  岩包儿中等身材,粗眉大眼,浅棕肤色,典型的山民形象。问题是岩包儿已不是光屁股娃儿不是挂棍着棒的巴普②,岩包儿已经二十郎当岁。除头发毛虎虎不稀奇,岩包儿嘴巴边,腋下等等该长毛毛的地方,皆有蓬蓬勃勃的表现。看见草坪里大红鸡公踩在花鸡婆背上,喙啄紧花鸡婆颈羽大尾巴颤抖抖猛然一勾,他那懵懂的心绪就会无名无堂地一阵乱。大红鸡公干完美事便咚地跳下来,伸长双腿,嘣嘣抖动双翅,继而引颈高歌夹勾勾——岩包儿忍不住心烦,顺手抓一坨硬泥巴狠狠地砸过去,砸断了那得意忘形的夹勾勾后边的一大截。

  岩包儿懂事了。

  岩包儿阿尼③眼里的岩包儿,依然是个娃娃儿。她总是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第一眼看见的儿子模样,一个皱皱巴巴红皮包裹的肉坨坨,小小的拳头漫无目的地挥,细细的双腿不管不顾地蹬。似乎是转眼间娃儿风吹一样就长大了。只愁不养,不愁不长啊。

  头一个看见红皮肉坨坨岩包儿的还不是阿尼,应该是天眼,天老爷的眼睛。

  那天,肚皮胀鼓鼓的阿尼和小姑相伴上山砍竹子,好卖了有钱买盐巴。丈夫出门割松脂油,一个多月没转屋来。她已经有好几天炒菜闹红锅子了。钻进密密麻麻的竹林里,两个女人就哪个见不到哪个了,但听得见杉刀砍倒竹子,剔竹桠子的轻轻重重的声音。这是劳作的节拍也是互相鼓励互相温暖的旋律。一阵子小姑耳畔没了对方的声响,恐自己失散,便住了手,聆听。唯闻山风轻拂竹梢,便心生不安。正欲呼唤,忽闻婴儿啼号,忙跌跌撞撞循声奔去。见嫂子正斜倚竹杆坐在铺满竹叶的地上,咬断湿滑的脐带,往衣襟里兜一坨蠕动的肉坨坨,那层皱巴巴的红皮让姑娘怜爱的心尖尖一阵阵一阵阵发颤。

  竹子莫要了,小姑讲。嫂子好象没听见。

  莫要了,小姑又讲竹子莫要了。嫂子仍不理会,一只手忙碌着。

  我帮你拖。小姑又真心实意地讲,我帮你……小姑的话都白讲了。

  回家的路上,两个女人杉刀别在勒腰的野藤上,一前一后,年纪大的一手紧紧捏住衣襟兜,一手紧紧抓住那竹捆梢头……山路依然七弯八拐、坎坎坷坷、哗喇哗喇的竹子拖地声,那是毕几卡骨血深处涌出的不屈人生的进行曲,不绝于耳。

  旮旯寨人曾经问过阿尼,为什么儿子名字喊个岩包儿?阿尼自有话说,他老子叫岩头儿不是?岩头硬扎不是?不得沾染病痛不是?养个岩包儿省心不是?旮旯寨人连连点头,那是那是,还有传承关系嘛。想讲点挑剔的话,又找不到从哪里讲起。

  岩包儿对自己这个名字,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异议。岩包儿!哎!娘老子岩包儿岩包儿响亮地喊,岩包儿哎哎响亮地应,自自然然,喊的和应的就都快快活活。岩包儿偏偏又遂了阿尼的心愿,自脚板一寸长到脚板一尺长,喷嚏都没打一个。都讲是旮旯寨苞谷饭苕坨坨养人,都讲是旮旯寨大青山小溪水护人。总而言之,岩包儿是长成大人了。

  小姑也嫁人了,嫁到上寨水井坎上贾生屋里。

  大姐走路手莫摇,

  路边芭茅快如刀,

  割着为郎不要紧,

  割着娇姐郎心焦。

  歌师忠茂听见了,忍不住翘大指姆,夸岩包儿:这个东西子,啧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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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岩包儿跟着歌师忠茂,呼哧呼哧地往旮旯寨后山上爬。

  爬不爬得起?忠茂回头问。

  爬得起。岩包儿信心满满。

  爬不爬得起?过了一阵忠茂又问。又伸手想拖岩包儿。

  你爬得起我就爬得起。岩包儿答应,心里有些不满意被人小看了。

  歌师所以是歌师,就是口不离歌,他边走边唱山歌。岩包儿早学会了,一粗一细两个腔口就时常合到了一起:

  清早出门好彩头,

  碰到阿妹守早牛,

  牛儿抬头望青草,

  阿妹抬头望风流。

  你姐生得白漂漂,

  好比豆腐下石膏,

  筷子挟你挟不动,

  调羹舀你动摇摇。

  歌师忠茂在前,岩包儿随后,渐渐地山歌声稀了,少了。唱歌人只顾象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去了。

  终于爬到了一座最高的山顶顶上。歌师忠茂累得一屁股就塌在了地上。岩包儿也想坐下来,但是没坐。看四周,空空荡荡无依无靠,云在脚边飞,山风呼呼吹,自己仿佛也在动,就感觉这里高得发晕。这是哪里?岩包儿问。白云山,山顶顶。歌师忠茂回答,仍不停大口地喘气。

  气还没喘匀哩,满头满脸的汗水就没了影子。

  岩包儿兴奋地四下鸟瞰,但见群山连绵起伏,如波翻浪涌从脚下到茫茫的天边。又影影约约看见那群山的皱褶里,有星星点点的人烟,皆细小如蚁。啊,我们的旮旯寨!岩包儿欢叫,他在群山间寻到了家乡,一条不甚宽绰的山皱间,嵌一条明亮的小溪。溪畔一层层的绿,那应该是梯田,如墨的屋顶随意任性地坐落,在沿山稍高处,又自然蔟拥成三个群落。

  找到你屋没?忠茂抬头问,没等岩包儿答应,他爬起来伸起大手杆从小溪上游往下指点,看见没,那是上寨,中寨,下寨……

  看见了看见了,岩包儿雀跃。因为他看见了中寨边上那棵几个大人合抱大的青岗树墨绿一点,虽然只不过绿豆般大小,已足够给岩包儿提示紧挨那墨绿一点的一点黑色屋顶,就是他的家。

  头一回将旮旯寨尽收眼底,岩包儿年轻的心快乐无比。虽然他早就晓得,上寨贾家多,中寨彭姓为主,下寨又叫田家,不过哪个寨都有一两户杂姓,比如下寨就有一家姓王。我把你们都看见了,岩包儿忘情地喊。

  歌师忠茂也是旮旯寨中寨人,跟岩包儿同姓彭。其实他算不得岩包儿同姓同宗的家屋堂。岩包儿不晓得内窍。忠茂自己清楚,自己本是下寨田家娃儿。那田家穷得卵拖灰,没得饭吃偏又有五六张天天要吃饭的嘴巴。三岁那年,娘老子收了中寨彭家两斗苞谷一吊钱,他就改名换姓成了彭家的儿子。岩包儿也才有缘跟他屋上坎下的一个寨子住着。

  歌师忠茂喜欢岩包儿。他讲我看到他长大的,又讲这娃儿精味,聪明古怪了。岩包儿从小喜欢听山歌,喜欢撵在忠茂歌师屁股后头。忠茂自然是不吝赐教,岩包儿偏偏又是一教就会,破头腔沿河腔,拿得起放得下,还会见子打子。看他是男娃儿,就逗他唱:清早起来坡又长/一走走到土地堂/土地公公问我要钱纸/我问土地公公要婆娘。四五岁的岩包儿头一次吼唱这首山歌时,一脸认真,惹得大人笑出了眼泪水。

  唱山歌是自娱自乐,好玩好耍,逗逗细娃儿自然更好耍好玩了。

  一个爱逗爱惹,一个愿逗愿惹,歌师忠茂和男娃岩包儿就经常出彩。

  岩包儿离不开歌师忠茂,还因为歌师忠茂会摆龙门阵,岩包儿听得眼珠子发亮。岩包儿听歌师忠茂讲五谷神为什么懒了,讲八部大王,讲水牛是天上来的,讲熊娘家婆、讲猴子巴屁股……岩包儿听不厌,总想听,得空就去缠住歌师忠茂。这天又嚷嚷要听龙门阵,歌师忠茂就问他,你晓不晓得人的鸡巴头头为什么是圆的?岩包儿眼睛鼓鼓地摆头筛腮。忠茂故意不往下讲,抠一匹草烟出来慢慢地卷。岩包儿等不起了,爬到他肩膀上摇呀摇地催,恨不得伸手去他喉咙里抠话出来。

  歌师忠茂终于慢慢开了腔:

  往日,人的鸡巴不是现在这样子,差不多像脚杆一样长。岩包儿吓得嘴巴哆起好大。忠茂见了暗暗好笑,故意问,还要不要讲?讲讲,你讲!忠茂就继续讲故事:

  清早上坡,人就拖鸡巴出来刷露水,免得身上打湿了冷。

  刷露水刷露水,不警觉一刷,刷到土地佬儿鼻子尖尖上。清早巴晨土地佬儿还没新鲜,鼻子上遭一家伙,吓得一大跳。吔嗨!什么东西这么大?恶哩!他顺手一拐棍,叭哒一下子,把人的鸡巴巴蔸打断了。岩包儿嘴巴又大张了一回。忠茂又故意停了腔,岩包儿就扯他手膀子,摇摇摇。忠茂讲:

  人急得大喊大叫,哎呀奶奶!断了断了!要你赔!要你赔!岩包儿等不起下文就又问,那怎么赔呀?忠茂歌师讲:

  土地佬儿这时清白了,讲莫吼莫吼!地下抠坨泥巴,随便抟一下,往人胯裆下一甩。赔送你!从此,人的鸡巴就只有这么一卡长了。圆圆的鸡巴头,就是土地佬儿用泥巴揉成的哩!岩包儿咧起嘴巴笑个不停。

  忠茂眼露狡黠,唱:清早起来坡又长/走到半坡……

  没听见岩包儿跟着唱。看看岩包儿,这后生眼亮亮地望着远方,若有所思,无言又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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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岩包儿在门外大青岗树下发呆的时候,小姑一双脚板叭哒叭哒地翻,一路小跑来了。她兰布满襟衫子只扣稳腋窝下两排扣子,胸脯前两个白胖胖的狗儿恶拱恶拱的只差蹦出来。做了媳妇的人,和往日在娘屋里做姑娘家比,硬是大不一样了啊。

  岩包儿迎上去喊,小嫲。

  小姑问,你阿尼呢?

  在屋里。岩包儿一边答应一边陪小姑进屋。他猜,小姑这么来必定有事,而且是好事喜事,要不她怎么就一脸喜气洋洋?莫非……

  阿尼正蹲在火坑边往三脚架上架黑糊糊的大鼎罐。岩包儿抱一个光溜溜的木墩墩儿摆在火坑边,小嫲你坐。小姑屁股还没坐稳,就脑壳伸近阿尼报喜,嫂子,啄脑壳了。阿尼望着小姑笑微微的脸庞,嘴巴一咧笑得合不拢了。岩包儿也听出小姑的话音来,也忍不住心花怒放。

  娘屋侄儿子要讨新姑娘儿了,小姑就一门心思想帮大忙。她先不准哥嫂去外边放信求媒。她觉得有个姑娘跟岩包儿最般配,人长得抻抖,乖,加聪明本分勤快,又不喳喳哇哇的。她讲的是自己婆家的侄女子翠云。阿尼曾经很担心,翠云乖巧我晓得,只怕攀不上她家,那娘老子心孔子大啊。小姑给嫂子鼓劲,怕什么,你赶快请人上门去提亲试试看,还有我可以帮忙扯二钹嘛。歌师忠茂自告奋勇当了岩包儿的媒人。不曾想这边一提亲那边居然二话没讲就啄脑壳答应了开亲。媒人忠茂还在上寨水井坎上贾家堂屋喝酒,小姑就迫不及待奔娘屋报喜来了。

  树上喜鹊叫喳喳,

  千年铁树开了花,

  今年就抬花花桥,

  明年就抱胖娃娃。

  不久,男女两家看好了响火炮的日子,举行传统的认亲仪式的日子。

  岩包儿家紧锣密鼓地推豆腐打粑粑打酒称肉,又挑选了本寨有模有样的后生家组成认亲队。忠茂只差给那几个后生杵脑壳印,嘱咐又嘱咐,一定要穿一套漂亮的衣服,收拾索利些啊。

  这天一大早,大家洗干净了脸庞儿,换上自己最好的衣裤,吃了岩包儿家的早饭,听歌师忠茂也就是大媒人铺排:

  春狗你来挑粑粑,黑黄牯挑酒肉,二盘盘挑豆腐,三墩墩去挑火炮……岩包儿不要提不要扛,甩空手就是了。幺狗子走到歌师忠茂身边,扯着他衣袖问,我哩我挑什么?歌师忠茂扭头一看那张鼻孔里吊坨绿鼻涕的脸就烦,要你挑个卵!幺狗子不服,撵起歌师忠茂连问直问为什么为什么?反正我要跟岩包儿哥你们大家去耍一转!彭老把式拦住幺狗子讲,认亲队人数要双数,人家已经够了,你再加一个?寡鸡蛋看月,凑多吗?莫讨厌晓不晓得?幺狗子嘴巴一翘,躲到大青岗树后生闷气去了。

  一行人很快穿过中寨欢欢喜喜一路不觉就到了上寨水井坎上翠云屋院坝里。歌师忠茂喊岩包儿,佬佬快,快放火炮放火炮。岩包儿手忙脚乱接过三墩墩递过来的那一挂鞭炮,剥开了线头,又伸手等三墩墩划火柴点燃引信,这才提起来,咇叭咇叭的鞭炮声立即就将喜庆堆满了院坝堆满了旮旯寨。歌师忠茂一把抢过那挂火炮塞给三墩墩接着放,转身牵起岩包儿去认亲。喜庆的鞭炮声中,女方的帮忙人已一一礼貌地接过了男方的礼担,拱手请大家进屋坐进屋坐。

  岩包儿由忠茂领着恭恭敬敬地认女方家的至亲,翠云一闪身进了里屋。忠茂讲这个是你亲爷,岩包儿马上恭敬地唤声亲爷。忠茂说这个是你的亲娘,岩包儿又马上恭敬地唤声亲娘。接下来认伯伯伯娘、叔叔婶娘、舅舅舅娘、嫲嫲姑爷一个又一个,岩包儿皆毕恭毕敬地该喊什么就喊什么,也顾不上看看是些什么模样。好在多是上下两寨人早都见过又认得,不过自今日起原本无挂无碍的人就成了至亲,那咇叭咇叭的鞭炮声就是祖传的宣言。

  其实,岩包儿好想好想看看今天的翠云,这个将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姑娘家,可惜进屋时只瞄到一眼,见她对自己也扫了一眼就闪开了。翠云害羞,躲到灶房帮忙烧水煮肉去了。她看得起岩包儿不过今天这个日子里不想见面。为什么?也许腼腆型的未婚女子明白。直到上席吃饭翠云一直都再没露面,虽然讲这时她应该出来。岩包儿心里就空落落的。他努力往好处想,没见就没见,反正认亲了,你翠云就是我岩包儿的人了,全寨人都会帮我证明,响火炮了,认亲了,还有见面是迟早的事,二天不光是见面,你还要天天陪我睏。岩包儿越想越心甜。

  定亲当年,岩包儿就想收亲。贾家不答应嫁女,说嫁奁之类好些东西都还没办齐哩,不忙。人家讲了不忙,你岩包儿心急也就没一点点用,只好耐烦等了,反正翠云跑不脱了。

  第二年正月初二,岩包儿去丈人佬儿家拜年。按祖传的规矩,必需给未来的岳父家送猪腿。岩包儿晓得,不过他特意背了一块带猪尾巴的猪腿去。岳老子也懂祖传的礼规,会往未来女婿的背笼里装满打发的东西。岩包儿离开岳老子屋刚背过弯,就迫不及待地翻看打发的东西,布鞋、肉、粑粑,还有一条猪尾巴,这条猪尾巴分明是从自己背去的那块猪腿上割下来的嘛,顿时心凉一大截。

  在毕几卡的婚俗中,一条无言无声的猪尾巴,能替代架接思想桥梁的语言和交流感情的渠道——文字,在未婚的男女家庭间传递众多丰富的情感信息。岩包儿拜年的猪腿上的猪尾巴就是盼望与祈求:树上的果子肥了也熟了;坡上的小米老了也该摘了;迎娶新娘的花轿今年就要抬来了。翠云家割下那条猪尾巴丢进岩包儿的背笼,传达的却是婉绝:山果子会熟的,不要忙于采摘;好日子长远哩,不要选在今年。我们看了想了,迎亲的溜子今年莫打,喜庆的唢呐今年莫吹,事情还没到收尾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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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山里草青了树绿了,花开了果挂了,端午节到了。

  按照祖规,端午节是行亲的日子,尤其是未婚的男子向女方献殷勤的日子,男方要背了酒肉面条糕点之物去岳老子家送礼,谓之打端午。有阿尼、忠茂等提醒,岩包儿自然不会忘了自己该怎么做。

  见岩包儿来了,翠云不再生分,迎上前去说一句你来了,就伸手接下岩包儿背上的背笼。岩包儿满心的欢喜。岩包儿不再犯愁看不见翠云了,那该鼓凸的鼓凸该圆润的圆润的身架子,白蒙白净的脸庞子青黝黝的弯弯眉水汪汪的眼,尽在伸手可及的身旁。

  阳春人家自然有阳春要做。当着岩包儿面岳母娘讲翠云,今天你就莫上坡了,苞谷草要薅辣子粪要倒都往后推吧。岩包儿不是蠢宝听不出话来,忙表态让我来帮忙做吧。岳母娘假装不好意思。岩包儿讲不要紧不要紧,力气是个怪用了用了它还在,走吧翠云。

  岩包儿和翠云两个人就堂堂皇皇一路做功夫去了。岩包儿挑粪格外有劲,不用换肩就跟翠云到了辣子土里,稳稳当当地顿下来。看翠云一瓢瓢舀了浇到辣子树边去,岩包儿又闲不住,拿起锄头,三下五除二把长满杂草的土坎铲得干干净净。接下来去薅苞谷草。岩包儿抢过翠云的锄头两把锄头一肩扛了,让翠云带路往坡上苞谷土里去。岩包儿盯着翠云圆滚滚的肩圆滚滚的臂圆滚的臀,看不够。

  翠云没有回头,问岩包儿,你会唱山歌?岩包儿反问,你想听?嗯,翠云仍没回头,只顾往前走。岩包儿就唱了:

  山歌好唱口难开,

  细鱼好吃网难抬,

  妹是天仙面难见,

  问你几时下凡来。

  再唱,翠云头也不回讲。岩包儿高高兴兴又唱:

  大刀砍柴不用刀,

  大河舀水不用瓢,

  好妹不要郎开口,

  只要闪眼动眉毛。

  翠云步子停了一下想回头看看岩包儿怎么样儿闪眼动眉毛,又改变了主意继续往前走。岩包儿听见翠云抿嘴轻轻一笑。

  岩包儿和翠云并排薅起苞谷草来。太阳照在身上暖和和的。四周的坡坡岭岭上,映山红一团团一簇簇,开得热热闹闹欢天喜地。不一阵子,岩包儿热了,把身上仅有的一件单衣也脱了,光着膀子挥锄。翠云也只穿一件单薄的衫子。岩包儿见她背上洇湿了一片,还闻到了她的汗味,舒服地发晕。岩包儿一边薅草,一边时不时打乜眼。岩包儿的锄头没长眼睛,没有铲倒那狗尾巴草,铲倒了一棵茁壮的苞谷秧,又铲倒一棵。

  岩包儿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眼里没有了太阳映山红坡地苞谷秧,眼睛里只剩白净净脸庞圆滚滚的肩圆滚滚的臂圆滚滚的胸脯圆滚滚的臀。

  苞谷地里,除了自己和未婚妻翠云,不见第三个人影。岩包儿心越跳越急,气越出越紧。该死的大红鸡公又踩在花鸡婆背上喙啄紧花鸡婆颈羽大尾巴颤抖抖猛然一勾。岩包把手中锄头远远地一撂,猛扑眼前那团生动的曲线。

  翠云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但她不甘就范,拼死拼命想掀开判若两人的这个家伙,于是两个年轻的躯体紧紧相贴喘着粗气在苞谷地里翻滚,一大片茁壮的苞谷秧难以生还。

  岩包儿汗流浃背收获了失望与尴尬。

  翠云圆眼如炽,掷来一句:岩包儿你不是人!旋身无影。

  半个月后,翠云家捎信给歌师忠茂,讲什么好好开花好好谢,请他去取岩包儿响火炮日子送去的钱物,酒肉粑粑等吃货就上算了,另攀高枝去吧!

  小姑扯岩包儿耳朵幽怨声声,你怎么要那么心急啊崽?岩包儿肠子都悔青了,怨自己恨自己骂自己,又哼唱山歌引以为诫:

  为人处事莫乱来,

  人要留路花留苔,

  人要留路年年走,

  花要留苔四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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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冬去春来,转眼又一年。岩包儿心里依然装着上寨哪个翠云。

  想妹苦来想妹苦,

  一日三餐没着肉,

  不信撸开衣服看,

  皮是皮来骨是骨。

  翠云心里有没有岩包儿,岩包儿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岩包儿怎么也料想不到忽然有一天,翠云竟然坐上和自己屋上坎下的堂兄清泉的花轿,变成了自己的堂嫂。

  歌师忠茂早就劝过岩包儿,东方不亮西方亮,另外找个新姑娘,岩包儿不肯。小姑托人提这个亲,岩包儿摇头不讲不讲。阿尼求人讲那个亲,岩包儿还是摆脑壳不浓不浓。

  翠云和清泉上床了岩包儿才答应再找一个新姑娘。岩包儿这边一发话立马就有人来介绍下寨王家的女子王兰花。歌师忠茂讲,要得要得趁热搭巴明天就去相郎。

  相郎就是相亲。答应了去相郎那一刻起,岩包儿就反反复复警告自己,见了新姑娘千万千万不能再发骚劲了,就是人家脱了裤子喊你搞,你也要咬起牙齿忍着挨着,胯裆下二佬佬不听话要昂脑壳,就掐就打!一定要稳往自己,喊你搞,恐怕就是试你的哩?不要上当受骗。

  第二次响火炮岩包儿成竹在胸,一应事不用旁人插手,歌师忠茂想来铺排他也谢绝了。下寨王家父母早就认识岩包儿,讲什么闻都闻熟了,这后生不错,就不那么苛派,响火炮也只是走一走过场,遮一下阳人眼睛。王家双亲主张两个年轻人自己谈,谈得拢来就好。

  大人们都有意出去闹寨去了,屋里就剩兰花和岩包儿。岩包儿有足够的机会打量兰花。第一眼印象是这兰花不比翠云差,身材匀称五官端正明眸皓齿皮肤白净凸处可爱凹处迷人,打生的都可以吃一口。

  岩包儿哥,兰花主动打招呼,声音象画眉叫,一股异性体香直往岩包儿鼻孔钻。圆圆肩圆圆臂圆滚滚的胸脯圆滚滚的臀,岩包儿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圆滚滚的臀一步一步扭近岩包儿身了。圆滚滚的胸脯有意无意往岩包儿身前身后蹭。岩包儿心越跳越急,气越出越紧。岩包儿心里想,你试我,想让我上当,我才不上当哩。岩包儿在自己大腿上使劲掐了一爪。“嗯嗡——”兰花的脸凑过来,兰花嘴里的湿湿的水气柔柔地扑了岩包儿满脸。岩包儿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爪,痛得嘴巴裂歪了。

  岩包儿怯怯地望着兰花笑,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一双手颤颤抖抖在胸前绞得铁紧。

  兰花倏一闪身,所有的生动曲线就荡然无存了。岩包儿清清楚楚听见了兰花甩下的一句话:岩包儿你不是人!

  怎么我又不是人了?岩包儿百思不得其解。

  桐籽开花把把长,

  你姐无心莫恋郎,

  寡蛋莫送鸡婆抱,

  不出鸡崽害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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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雀爱深山鱼爱潭,

  有情有义成姻缘,

  有情不怕千里路,

  无情哪怕共阶沿。

  山歌声声飘荡在旮旯寨空气里,寨上人讲,岩包儿这后生聪明伶俐,山歌唱得好,不比歌师忠茂差。那是那是,有人夸就马上有人赞同。不晓得是哪一天哪个人忽然有所发现,悄悄讲出来,你看你看,岩包儿那脸庞那肩膀子,是不是好象歌师忠茂?听的人一默神发表同感,还莫讲他,俩个人象,象神了。那个首先发现的人就底气十足有了新的结论,岩包儿硬是歌师忠茂脱得壳壳!

  风言风语就不知不觉在旮旯寨传开了。风言风语传到小姑耳朵里,小姑顿时粉脸胀红,轮睛鼓眼吼那些散播诽闻的人,嚼你腮嚼你牙巴骨!讲冤枉话你屋养儿没得屁眼儿!

  阿尼扯住小姑,劝她也是讲送大家听,莫吃人饭怄狗气,烂牙巴骨的爱嚼腮凭他去嚼,月大三十天月小二十九!

  岩包儿照常唱他的山歌:

  背时老鸹嘴害栽④,

  无的讲出有的来,

  哪天路上碰着你,

  左脚啄你右脚埋。

  7

  岩包儿揣了两个苞谷粑粑,也没给任何人讲自己的去向,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了。为这次行动,昨晚他想了大半夜。

  因为王兰花往在山那边去了。

  爬上寨前那座山,登上山坳,就看得见那条被群山夹得曲曲折折弯来扭去的北河了,也看得见河边上那个有几百烟户的小集镇了。那小镇叫比耳,有水码头停靠往来货船,有方头平底的渡船接送南来北往的男男女女。集镇上有一条叼根烟可以走七八个来回的石板街,有三家歇铺五家商铺一个剃头棚子几个粑粑铺……但是,这里是周围团近十几个毕几卡寨子以物易物的廊场。

  听人讲兰花在比耳没做阳春,专做那个事。岩包儿不相信。人家讲得有鼻子有眼睛,不由岩包儿怀疑。岩包儿应该不在乎兰花做什么有无廉耻之事,可是兰花丢给他那句恶毒话一直梗在胸中,胀得岩包儿难受,胀得他气都出不匀。

  岩包儿你不是人!岩包儿心想我不是人,我没有你骚是不是?你骂我,你瞧不起我,老子就要骚给你看一看。岩包儿咬牙切齿发狠了,心里讲我恼恼火火搞你一回,硬要搞得你翻白眼珠子出气不匀你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才晓得岩包儿真厉害。看看岩包儿厚实的腰板,看看岩包儿手臂上硬梆梆两坨腱子肉,无论任何人都不敢怀疑旮旯寨后生那无坚不摧的火力。

  根据人家提供的蛛丝马迹,岩包儿不费力便寻到了石板街边一幢木屋,而且一眼就发现了那个下寨的兰花正斜倚门扉目光游移无聊地张望。岩包儿正待上前,却见一个男人先于自己了。那男人一手捏根竹竿,竹竿上穿几个油炸的碗儿糕,一手捉一只大红鸡公,鸡公脚爪和翅膀都捆着草索索。他嘻皮笑脸走近兰花,肩膀对肩膀一撞,俩个人就进了屋。岩包儿忙一闪身到了屋垱头,找到一条壁缝,屏住气将眼睛贴近那壁缝,悄悄地窥视。

  那男人色迷迷地挨近兰花,兰花并不退让反而和那男人放眼睛打架。

  男人把大红鸡公丢在地上,举起竹竿穿的一串油炸碗儿糕,递到兰花嘴边直截了当开口,搞一盘。兰英鼻子一哼,脑壳一偏,直截了当表示了拒绝。

  你莫没痒?那男人挑逗,一脸淫笑。你不痒我痒,擦一盘嘛。

  打话平伙?兰花眼睛一翻问。

  男人表态,完事了请你下面馆吃一碗面。

  兰花似在生气了。我没和你讲那些。

  再加几块钱怎么样?

  你打发叫化子!

  好好好算了,你这个妖精!我这只红鸡公给你了。

  兰花一把夺过那男人手上的碗儿糕,就往嘴里塞,边吃边故意板起脸庞讲,我赌你把我掀倒起……

  如短跑运动员听见发令枪响,那男人忽啦一下就扑上前,一把搂紧了兰花,抱起来趁势摁倒在一张竹床上,那竹床马上就吱吱嘎嘎不堪重复痛苦地呻吟不止。

  屋垱头的岩包儿慌忙紧闭双眼,悄悄退后几步,急转身,睁开眼逃命一般就往回跑。岩包儿一口气奔上了旮旯寨前那座山上,大口大口地喘了一阵气,又吼天叫地吼山歌:

  偷人婆娘大不同,

  眼睛好象夜火虫,

  嘴巴好象鸡屁股,

  鞋带紧紧裤带松。

  鸡婆屙蛋咯哒咯,

  全靠鸡公点点药,

  鸡公若是药不点,

  屙得都是寡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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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岩包儿!岩包儿!

  呼喊声从背后传来的,岩包儿听得清清楚楚,呼喊自己的是哪一个人。岩包儿很不愿意回头,又觉得不回头不答应自己就太小心眼,算不得一个男人。岩包儿假巴意思才听见呼喊回过身来,果然看见是堂兄清泉。

  到这儿来。清泉拍拍自己坐一头空出一头的长板凳招呼岩包儿。

  若不是因为翠云,清泉和岩包儿般高般大的堂兄堂弟只会有无尽的亲密和温暖,根本不会产生如今这些微妙的尴尬与局促。清泉觉得自己好象对不住堂弟,又似乎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婚姻实在是个缘份的问题。缘份天定不由人。清泉原本没想讨翠云做婆娘,已经跟岩包儿认亲了的翠云偏偏又退了亲,成了他清泉的同床共枕人,正如岩包儿,原以为自己响过了火炮,翠云已注定是自己的婆娘,坛子里取粑粑十拿九稳,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岩包儿也意识到了缘份天定不由人,想自己应该努力地心胸开扩些,但是婆娘归属的逆变不是我屋的鸡婆飞到你屋鸡窝里屙蛋的小事。开初的一年半载间,俩人逢到了想不尴尬仍如往日那样亲热肯定不会了。所以岩包儿和清泉日常就尽量不碰到一路,除非万不得已。象今天板栗树二伯伯家请人做白工,同时请到了他俩弟兄这种场合,就非得见面非得讲话。清泉主动喊岩包就显得他这个人大度一点。

  做白工是湘西民间一种原始的互助合作形式,众帮一,整合集体的力量帮助哪一家哪一人战胜生产劳动的困难。比如板栗树二伯伯家要竖一幢五柱八的木屋,就要亲戚乡邻来做白工帮忙,光靠他一家人请几个木匠师傅,那是做不成的。准备材料就是个大事,好多好多的树料要去山里砍树解料运输,慢慢积拢来。好在旮旯寨四周山山岭岭上建材取之不尽,松杉椿柏樟楠任人挑选,做柱做梁做枋做檩做椽做板。

  当紧要算那匹大梁,选梁木料就非同儿戏。做白工的岩包儿跟着木匠师傅翻山越岭找过梁木。东挑西选搞了大半天,草鞋板都快磨穿了,木匠师傅才相中一棵长在向阳坡上的直桫桫的大杉树,拿出一块红布系在树上。

  清泉往手板心呸呸吐了几泡口水,拿起斧头就去砍那大杉树。木匠师傅一伸手抓住了他扬起的斧头,说动不得。清泉一头雾水,眼睛咕录咕录盯着木匠师傅问为什么啊?岩包儿告诉他为什么,岩包儿听歌师忠茂讲过,选中的梁木树不能明砍,不能张扬要隆更三夜去偷偷放倒,应那句偷梁换柱的话,讨吉利。

  板栗树二伯伯家的新屋梁当然就要“偷”了。风俗习惯让大家都服服帖帖一板一眼地行事。夜里,一伙人寻到了向阳坡上那棵系了红布的直杪杪的大杉树。木匠师傅先上前在树下烧了些香纸蜡烛,又口中喃喃冲那大杉树行礼鞠躬,再点燃一挂炮竹并及时喊帮忙来的后生,动手。

  经不住利斧哐—哐—砍击,那大杉树轰然倒了。大家围拢去,手脚麻利地唏唎哗喇不一阵子忙活,就完成了剔桠剥皮锯裁工夫,接着就扛那大料出山。旮旯寨的男人忠实,做白工都捨得出力气。刚剥皮的大杉树树脂粘糊糊的扛抬起来碍事。岩包儿认定了那料的大头。清泉走过去讲,让我来。他认为自己体力比岩包儿强些。岩包不服气。趁岩包儿綯草鞋时,清泉抢到了那大头。嗨哟哼哟哼哟嗨哟,大家绕坎绕岩踩出毛路往山下去。大梁木往山下去。

  突然间草鞋被脚下的倒勾藤一绊,清泉一个趔趄侧身歪倒,肩上的大梁木滑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大腿上……

  翠云的男人从此站不起来。岩包儿的山歌裹满忧伤:

  背时不过我背时,

  吃口凉水扎牙齿,

  盐罐里头长了蛆,

  烧酒结成凌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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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太阳累了一天,慢慢钻到白云山后睏觉去了,明亮的旮旯寨忽然就暗淡了很多,渐渐地邻近站着的两个人就辨不清对方的鼻子眼睛了。

  在坡上做阳春收工归来的旮旯寨人,习惯先走到溪边,掬清亮亮的溪水,往身上头上脸上哗啦哗啦地浇,冲洗劳作的污垢和一天的疲惫。

  岩包儿蓦然看见暮色笼罩的村路上一团人影步履蹒跚地移动,背上背着一大捆东西,从外形看应该是一大捆稻草或者苕藤。那人走的很慢,不难想象背上的沉重与腰腿的虚弱。看那人前去的地方,岩包儿马上猜到艰难的暮归人是哪个了。他三脚并做两步跑拢去,二话没说伸开劲鼓鼓的双臂,抱起那人背上的一大捆苕藤顺势往肩上一撂,扛起就绕到那人前面飞哒哒跑。那人猛不知肩头失云重负,惊诧间认出是那个男人又来帮忙了。她在后头哎哎了几声,象似不同意这样的帮助,又终于顺水推舟背着空背笼紧跟上去,生怕人家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岩包儿把那一大捆苕藤往那人家阶沿上一撂,转身就走。对擦肩而过的岩包儿那人又哎了一声,岩包儿不搭不理。望着岩包儿眨眼消失的身影,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人是翠云,是骂过岩包儿不是人的姑娘,现在的清泉婆娘。

  现在岩包儿不恨现在的她,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当初是恨过,因为爱得太深的缘故吧?恨她一点不懂得体谅自己。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岩包儿那回的莽撞和冲动呢?恨她不等自己改正,就毅然悔了婚约,又迫不及待地嫁了,而且是嫁到中寨来,嫁到屋上坎下喊得应看得明的堂兄屋里做了清泉的婆娘……岩包儿曾经羡慕了清泉好些日子,又让日子一点一点洗淡了胸中的艾怨。岩包儿甚至想过,要祝福她和清泉哥命中有缘比翼双飞。可是,可是天老爷不该无情地作弄人啊。

  天爷不该瞎眼睛,

  狠心折磨阳春人,

  虽然不是同父母,

  打断骨头连着筋。

  岩包儿下定决心要帮撑翠云,帮助清泉哥箍紧一个家,莫散了。岩包儿信心满满,做阳春靠得是蛮力气,我有。男人瘫在床上,娃儿才会走路,往后的日子怎么过?翠云一想起这些,死的念头都有了。她想过有人援手偏偏一点儿也没想到过岩包儿的帮助。翠云想,他伤害过我,我也伤害过他,两个互相伤害的人不会有信任和依靠了。

  岩包儿主动去帮翠云薅苞谷草,翠云手握锄头横在土边怒目相向,岩包儿只好退走。趁早晚翠云忙屋里顾不上坡上的时候,岩包儿又悄悄去把那苞谷草薅了。翠云发现苞谷草薅了,晓得是岩包儿做的也无可奈何。反正,岩包儿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别人想拦也拦不住了。

  春天,岩包儿赶牛先犁了清泉家水田,再去犁自家的几丘田。练秧田下秧,岩包儿也会依据清泉家田亩面积育好只够的秧苗。冬天冷,柴火缺不得。入冬前岩包儿就抽空进山,砍了好多好多杂木柴,一捆一捆住自己屋里搬,往清泉家屋檐下搬。夏天放田水,秋天挖苕,不管翠云答应不答应,岩包儿都会及时去帮一手,干完了做好了拍屁股走人,连口水也不喝翠云的。翠云原本抵触的心绪渐渐消散,也渐渐习惯了岩包儿不时地帮扶,心里又很过意不去,暗暗怨自己往日不该那么骂他、恨他。

  旮旯寨清泉家的日子,就这么说艰难又不艰难地挨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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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太阳旺旺天,正是晒谷日。

  翠云把稻谷一箩一箩搬出来倒进自家院坝坪,又用一张竹杆木齿的谷耙子四下摊开。人和谷耙子在阳光灿烂的院坝坪里来来往往几回后,院坝坪便黄灿灿一片,金子一般耀眼。这是今年的收获,翠云要及时翻晒,以便储藏和喂养无限的岁月。那一行行匀匀称称的谷耙印,分明是翠云用心梳理的简洁生动有条不紊的日子。

  午后,万里无云的天边蓦然乌云滚滚,一场行雨眼看就到。翻晒稻谷的旮旯寨人大呼小叫地忙开了。岩包儿家没有晒谷子,但是岩包儿晓得清泉家一定晒着谷子,晒着滴进了自己大把汗水的稻谷。要落行雨了,翠云在收谷子吗?一个妇道人家和雨赛跑她搞得赢吗?岩包儿心里才想腿脚已动,眨眼跑进了清泉家院坝坪。

  满院坝坪摊晒着稻谷,五岁的女娃娃呆呆抱着谷耙子不知所措。

  岩包儿禁不住鼻子发酸。那女娃娃讲,阿尼晒稻草去了。岩包儿赶紧拿起谷耙子哗喇,哗喇打谷堆。女娃娃乖巧,抱起帚把跟着大人背后扫。

  翠云象日慌的抱家婆赶转来了,匆匆将背来的一捆干稻草往阶沿上一倒,也不跟岩包儿打声招呼,就拖起谷耙子打谷堆。岩包儿见她气喘如牛分不清轻重缓急,忍不住对她发号施令,快取箩筐撮箕来!翠云这才丢下谷耙子,转身跑去取装谷的傢什。

  雨点子已经挂在眉毛上了!

  岩包儿加快了手脚。翠云也麻利,把谷子一撮箕一撮箕端起来倒进箩筐。一箩刚满,岩包儿眼尖手快,双臂一张就抱起来倒进屋去,转身跑出来将空箩筐丢在翠云脚边,又抱起一箩谷子往屋里倒。翠云快快地装箩,岩包儿快快地搬运,岩包儿和翠云配合的天衣无缝自然和谐,这场暴雨来临之前的紧张劳作因此暖人心房,令人乐而忘忧。

  大雨颗子叭叭叭砸下来的时候,院坝坪里的谷子已所剩无几。岩包儿催翠云快去躲雨快云躲雨,翠云催岩包儿快去躲雨快去躲雨。男的没听女的,女的没听男的,翠云和岩包儿就双双冒着大雨,集心合力收完了谷子。

  先下地的大雨颗子在地上砸起土灰一朵朵,眨眼工夫,那些灰朵朵就变成了泥浆浆。

  岩包儿钻进屋檐下躲雨,不见翠云,顿时起疑。听见有人爬木梯的响动,岩包急忙循声过去。雨地里架一架木梯,翠云手举茅毡吃力地往上爬。岩包儿骂自己该死,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呢?前些天就听翠云念过,灶屋漏了。他去看过,是盖的茅草稀了要加盖,也答应过等她编好茅毡,自己就去帮忙盖的。人家淋着雨自己动手盖茅毡了。

  岩包儿心怀愧意急忙过去扶住木梯,仰起头喊翠云,你快下来,让我。翠云这回没有争执,乖乖往下爬,只差两步就到地了,不料那木梯淋了雨,梯子枋湿滑,一脚没踩稳一手没抓牢,湿淋淋的身体一仰,掉了下来,恰好倒在岩包胸前,让岩包儿一抱,接住了。岩包儿庆幸翠云有惊无险,自己猛然一惊。这一惊来自怀内异性柔软的肉体,岩包赶忙松开双臂,做错了大事一样,一脸的惶恐。翠云对岩包一笑,岩包儿觉得那笑里没有丝毫责怪,这才放宽了一颗心。

  岩包儿迅速抓起几张茅毡,爬上木梯,往灶屋上盖。梯子下,翠云又用竹竿撑起茅毡一张张往上递,上边的岩包儿就一张张接,一张张盖。大雨鞭子不停狠狠地抽,始终也没有抽散岩包儿和翠云的紧密合作。

  岩包儿爬下木梯时,浑身上下已没有一根干纱,象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翠云见了心痛,差点落眼泪水。

  翠云顾不得自己也一身湿,头发滴水,赶快抱柴烧大火,让岩包儿烘烤,又取出清泉干净的衣裤,乖乖放在岩包儿身边让岩包儿换。翠云这才进房去简简单单擦洗一下,再换上干衣干裤。岩包儿不换衣裤,只把湿衣服脱下来,拧干了,凑到火边烘。他没脱裤子,只扯紧裤脚边边拧了几拧。有大火烤烤会干的。

  你莫急来你莫焦,

  莫把少年愁老了,

  几多日子等着过,

  几多担子等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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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翠云抱来一捆新稻草,垫在岩包儿背后,又往火里加了几大块柴。熊熊的火边,岩包儿周身冷湿的毛孔一一幸福开放,一直紧张的肌腱开始彻底地松驰,惬意包围了岩包儿。稻谷草的清香和衣服上烤出的掺和了自己汗骚的热气,慢慢悠悠往岩包儿眼里口里耳里鼻里以及周身的毛孔里钻,岩包儿的眼皮子就不由自主粘到了一处,鼻孔里也淌出来风戏竹林或山溪奔腾的音乐。翠云轻手轻脚取了岩包儿手里撑着的湿衣服,挂到边上去烤,又轻脚轻手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岩包儿。

  眼前这个酣然入睡的疲惫的男人,令翠云心中百感交集。从内心深处讲,翠云感谢这个男人,感谢他一年四季主动帮助她这个家,薅刨栽种收割,重的难的阳春全靠了他。俗话讲,人间世上生成是两性人讨吃,可是,自己这两性之家和没有两性一样。除了他,又有哪个男人这样心善,体贴和关心自己啊?望着岩包熟睡的脸,翠云有些迷糊了。这是那个曾经跟自己响过火炮的男人吗?怎么就没有夫妻缘份呢?怪自己嫌他不知自重,没有完婚就搂就抱就摁就想做那事。自己当时为什么就不依不从了?唉!现如今,他又这样帮助自己这个家,他图个什么啊?岩包啊岩包儿!

  猛然间,翠云内心咕嘟嘟冒出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而且她要马上行动,坚决落实。翠云起身进房,安顿了瘫子清泉和女娃娃,踅转过来。岩包儿还在好睡,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进入唯有异想天开才会出现的情境。

  翠云轻轻掩了门,慢慢走近熟睡的岩包儿,手摸到自己衣扣,解一扣,又解开一扣。衫子脱了一丢,小衣脱了一丢。然后,挨着岩包儿坐下来。松裤带,脱裤子。裤子褪到膝盖头时,翠云的手停了一下,旋即飞快地脱得一丝不挂,轻轻地躺在了岩包儿的身旁,胴体贴近岩包儿赤裸的臂膀。岩包儿还在他一个人的梦里寻觅什么。翠云嘟起滚烫的嘴唇,毅然决然地吻岩包儿光亮的额门,吻岩包儿厚实的臂膀,吻岩包儿臂上的腱子肉……这一串异常的肌肤语言唤醒了岩包儿,眼前白花花的胴体吓得他呼啦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岩包儿以为是在做梦,伸手在大腿上掐一爪子,痛,这才相信眼前这个变了样的翠云是个真人。

  翠云圆滚滚的臂一扳,岩包儿便弱不禁风倒了下来。他没吱声也没动。但他听见翠云柔软的嗓音哗啦啦直往耳孔钻:我愿意,愿意……岩包儿又清清楚楚感觉到有一双温柔的手贴在自己厚实的胸脯子上,一会儿开始慢慢往下滑动,滑到了肚脐,滑到了小腹,还毫无停息的意思……岩包儿脑壳里涌出大红鸡公踩花鸡婆的生动画面,眼前是圆滚滚的肩圆滚滚的臂,圆滚滚胸脯圆滚滚的臀。气越出越紧,心越跳越急,原本汹涌的热血,已经浑身沸腾。一双手臂张开了,强大无比,铁钳一般搂紧了身边白花花的胴体,一转身又将这一团柔滑摁到了自己身下……

  蓦然,岩包儿如遭针刺一般一激愣,滚将下来,眼睛瞪着屋顶,牛一样喘粗气。翠云嘴巴贴在岩包儿耳轮,似乎在哀求:我要,你搞,要你搞,你怎么搞我都愿意。那温柔的手又贴着岩包儿的胸、肚、腹往下滑,一路高歌猛进!

  岩包儿有话要讲,嘴巴却被另一张嘴巴牢牢地堵住了。岩包儿急了,伸出一只手来,一把钳住了那只肆无忌惮已抵达裆下的温柔之手,那只手便软软地没有了一点点儿气力。岩包儿指指隔壁房间又用眼睛告诉翠云,自己听见那边有响声。岩包儿确确实实听见了,适才自己热血沸腾时,隔壁传出娃儿短促的哭声,就那么一声,显然是娃儿刚张嘴就被什么人捂住了。岩包儿晓得,清泉哥就在隔壁,他一定没有睡着,还有那个小侄女。他们都晓得岩包儿来了绝对还没有离开。岩包儿设想自己就是清泉,晓得自己婆娘一丝不挂在被堂弟搂抱又遭碾压,还要承受上方无休止的剧烈震动,心里不如同千把尖刀乱戳才怪!岩包儿又想,嫂子这样做也许不是心甘情愿的,是感谢我报答我。我岩包儿尽心尽力帮助他一家人,难道就是为了沾她翠云这个便宜,图她翠云这种报答么?岩包儿心里乱哄哄的,又清清白白的。

  岩包儿欲起身,又被翠云扳倒了,圆滚滚的臂压上来,圆滚滚的腿压过来,岩包儿无法抗拒。岩包儿应该有力气掀掉这些压迫挺身而起。岩包儿软软地没有动也不想动。

  哥妹合心又合伴,

  前世修来好姻缘,

  千年修得同船渡,

  万年修得共枕眠。

  岩包儿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自己的双手。怕动不敢动没有动的岩包儿动了。那双手颤颤抖抖已经离不开那白花花柔滑的胴体,从头至胸,至腹至腿至……嘴里自顾喃喃,东西是个好东西,东西是个好东西,东西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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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

  有人骂岩包儿死卵,只晓得摸呀摸。

  有人羡慕岩包儿开荤了,搞饱了,打饱嗝都是那个味。

  歌师忠茂不讲岩包儿长短不讲翠云深浅,他又唱那首山歌:

  高山小米当得谷,

  平地萝卜当得肉,

  只要二人情义好,

  凉水当得酒一壶。

  唱完了,又字字铿锵补一句:东——西——是——个——好——东——西!

  注:①比几卡:土家语,土家族自称,意本地人。

  ②巴普:土家语,老爷爷。

  ③阿尼:土家语,释娘。

  ④害栽:方言,栽害,不惜胡说来伤害人。

  2014年12月10日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彭图湘

编辑:易果

本文链接:https://www.baojingrm.cn/content/2015/01/08/588888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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