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斌[土家族]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又到了年末岁尾,新年春节来临了。
在这过年之际,那60多年前难以忘怀过年的往亊,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上世纪40年代后期的一年,我不过七岁多。全家4个人,住在保靖乡下的一个穷山沟里。家里贫穷,要吃没吃,要穿没穿。我记得当时乡下,流传一句话“大人望种田,小伢盼过年。”这里,且莫说大人望种田的亊,可说到我们伢儿家,确实真真切切的盼望着过年。因为过年,就意味着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有爆竹放,开心的戏耍游玩。在那个旧社会里,尽管不可能实現那个企盼,哪怕是个欲望和痴心妄想,我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盼望着,追求着。
俗话说:“吃了腊八饭,就把年来办。”那时,人们把过年看的很重,不管哪家,或多或少,都得准备-些年盘馋(即年货)。当时,我家里穷的叮噹响,过年的东西,可说什么都沒有。要吃几餐大米饭,没田,米要买;要吃肉,没糠潲喂猪,几年还喂不肥一头,需得称;要穿衣服,没地种棉花,来纺纱织布,需得扯布缝.....可年还是要过,必要的年盘馋需得办,买哪样东西都得要钱,家里却又没有经济来源。“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怎么办?急得父母亲像热锅上的蚂蚁。父亲想:人不能被一泡尿逼死,老鼠无计也可以咬王桶嘛!决定坐山吃山,砍柴烧炭卖,掙钱办年盘谗。刚一进冬月时,别人休闲,父母俩就忙开了,起早贪黑上山,砍柴火,烧木炭。然后,把烧的炭,砍的柴,一担担一捆捆地,挑运背到25华里远的毛沟寨乡场上去贩卖。掙得了一些钱,便买米、称肉、打酒、买粉条和爆竹等。在过年的前几天,宰杀了家里喂的一只公鸡;和水保满家,合伙推磨了1升黄豆的豆腐;把买得的-点糯米,扮和包谷粉粉,打了些包米糍粑。
双眼盼望欲穿的过年,终于来到了。按照习俗,我们土家过年,不是过大年腊月三十的除夕,而是提前一天,过二十九。这天,我起床后,看见邻居二伯父等人家,在大门口上,高高挂起了一对大红灯笼;大小门和窗子两边,巴上了红红的对子(春联);大门的两扇大门板上,各巴-张有古人画像的门神,一派喜气洋洋。我便问父亲:“爹!怎么我们家沒买灯笼掛和巴对子门神呢?”父亲说:“没钱,我明年买。”我答应说:“好。”这时,母亲在旁边,嘱咐我:“发儿,今天不要出去玩了,陪你爹学敬祖先。”
早饭后不久,就开始敬祭祖先。敬祖先,无非是寄托哀思,祈求保佑。在家里堂屋正中的后壁上,安有一个神龛,内壁上,巴着写有“天地君亲师位”等词句的家仙,神龛下摆着-张大方桌子。在敬祭时,我帮着父亲,把早已准备好的祭品,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即有煮熟的半斤重的“刀头”(即一坨猪肉),煮过的-只雄公整体鸡,两个年粑和切成小四方坨三块豆腐。同时,还摆放三个小酒杯,酌满了酒。桌子下,也摆着三个小茶杯,酌满了从山上摘回来叫甜茶叶的烧开好的茶水。祭品摆放好后,父亲点亮一对大红腊烛,插到神龛上两边的腊烛台里,点了两支小红腊烛,插在大桌子上靠近神壁的两边。烧上9根三组香,插在神龛上的香炉里。在桌子下面,烧上厚厚的几叠钱纸,并在大门外,也烧一些钱纸。然后,父亲点放了噼噼叭叭响的小半挂炮竹。最后,我跟着父亲,站在桌子前面,先双手抱拳,面向神龛的家仙,三作揖,紧接着,双脚跪下,三叩头。父亲口里还唸唸有词地说:“祖宗先辈们,今天过年,我和伢儿敬您们了!请您们保佑我们全家,有吃有穿,利利顺顺,无灾无难.......”在敬祭祖先中,我见父亲是那样的虔诚,那样的投入,那样的庄严,那样的专心致志。使我这个无知的伢儿家,既五体投地的敬佩,又不可对他有所理解。十分可笑而又幼稚地问父亲:“爹,敬祖先,怎么没看见他们吃?他们真的会保佑我们吗?”父亲严厉地说:“不要乱讲话!敬祖先要严肃,心诚自然灵嘛!”我不敢再做声,-心一意的敬祭着,直到完毕。
敬祭完了后,可苦了母亲,手不停脚不住的煮饭、切菜、炒肉,忙碌的办着年饭。
时值正晌午,是我们土家吃团年饭的时刻。父母亲把热气腾腾的猪肉、鸡肉、豆腐、粉条,白菜和白花花的大米饭等,一一端来,竟摆了大半桌。看起来不如人家丰盛,但要比平常好得多。在吃团年前,父亲在火坑边,烧了三根香一些钱纸。母亲拿着筷子,把每碗米饭上,挟放一片猪肉和一个鸡肉,囗里说:“祖先们!爷爷、太太、公公、婆婆,今天过年了,您们大家都来吃年饭啊!你们要在阴间里,要保佑我们全家。在新的一年里,无灾无难.....”说毕,父亲拿起装酒的小碗,向地上倒了三滴酒,接着宣布说:“开始,吃团年饭!”大家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
在吃饭中,母亲不时的还要给妹妹挑选精胩胩(精肉)和鸡腿。我端起碗,刨着大米饭,挟着精胩胩,狼吞虎咽的吃着。没多久,就把一碗饭吃完了,去装第二碗饭。当我揭开锅盖一看,母亲煞费心机,为一家人过年,既能吃到大米饭又能吃得饱,在大米少的情况下,先把大米煮的快熟时,擼在锅边,然后扮合包谷粉粉,盖好闷熟。就这样,-锅饭里,既有大米饭又有包谷饭。我看大米饭剩下不多,便装了一些,其余留给妹妹。等我装了饭,回到桌子边,見碗里猪肉,只剩下几片肥肉,心里不安。妹妹也正在不断的喊着:“我要精胩胩,我要精胩胩!”母亲哄着对妹妹说:“女儿乖,明天给你炒精胩胩。”父亲也劝着说:“听话,没得猪胩胩,吃鸡胩胩,鸡胩胩好吃。”母亲就给挑选了-块鸡浄精肉。吃饭中,父母亲沉着脸,你看我,我看你,感到十分的自责和内疚:人家是人,我们也是人,也有一双手。一年到头,连餐过年肉都吃不饱,真没用!这难道是我们懒惰吗?不是的!那究竟为什么?是不是真的命运注定得?
过了年三十夜,就是大初一。新年伊始,依按习俗,晚辈要给长辈拜年,送上祝福。这一天,我早早地就起来了,按照“空手出门抱柴(财)归家”要求,走出大门,向外一看,满天正在雪花飞舞,山上白茫茫一片,地面上,早已积有四五寸厚的雪。我走到屋当头上,抱了两块枞木块块柴火,边走边说:"财(柴)来了!财(柴)来了!"进了屋,我便坐在火坑边晌火。母亲见我还没准备出去拜年,就催促我说:“发儿,还不快去,给二公(爷爷)和伯伯滿满(即叔叙)们拜年呀!”我回答说:“还在下雪。”父亲在旁说:“伢儿不冷九不凌,下雪怕什么?!”
在父母亲的催促下,我走出了家门,冐着鹅毛大雪,给长辈们去拜年。我们村寨,徐姓一大家族,是一个老祖宗的子孙。当时有祖父代、父辈代和我们三代人。拜年首先要拜祖父代,其次是父辈代。我为了邀哈狗哥(乳名,二伯父次子),好-起去拜年,就冐着飞雪,先去二伯父家,给俩老拜年。我一进门,見俩老正在火坑边。便喊:“伯父,伯娘,新年好!桥发(我的乳名)给您俩老人家拜年了。”隨即,双脚跪下,连叩三个响头。伯娘喊我:“桥发,快起来!”伯父便送给我了1个铜钱。我说:“谢谢!伯伯,伯娘。祝你们新年发财!”
给二伯父拜了年后,我就和哈狗哥,去到住在河坎上的二公(即二爷爷)家拜年。二公和二婆都六七十岁了,是我们徐家祖父辈唯一健在的老人。进了门,见他俩老和大滿(叔)二满正坐在火坑边。我和哈狗哥先后高声喊:“二公二婆,大满二满,新年好!给您们老人家拜年耒了。”顺势跪下,连叩了三个头。并说:“祝二公二婆健康长寿!祝大满二滿万亊如意,新年发财!”二公忙喊我俩:“快起来。”大满和二满,忙从升子里给我俩,抓的抓送炸包谷秄,抓的抓送太阳花籽(即葵花籽)。
告别了二公家,我俩又到其他叔伯家里,一一进行了拜年。
那时候的拜年,是我们晚辈,对长辈们的一个安慰、尊重、孝敬,是我们对他们新年送上的祝福和良好的祝愿。不企求馈赠和回报,那怕只是给-个铜钱(还要有钱人家),或一捧太阳花秄,或一抓花生,或一截两寸长的炮竹,我们都是由衷的高兴和满足啊!
拜完年后,在回来的路上,哈狗哥突然问我:“桥发,新年大节,天又下雪这么冷,你怎么不穿新棉衣啊?”我回答说:“我连旧棉衣都沒有,哪来新棉衣穿啦!?”“没棉衣,你要你爹你娘缝嘛!”
新年穿新棉衣,是我多年盼望,曾多次向父母亲要求过。但我晓得,家里确实太穷,缝不起。虽然我有个埋怨,但从来不大吵大闹。回到家里,只生生闷气,发发哑脾气。母亲見我这个样子,不知哪头火发,便关心的问:“发儿,哪里不舒服哬?”我摇了摇头,不做声。又问:“是不是哪个欺负了你?”我仍然只摇摇头。父亲在旁边说:“啊!我晓得了,一定是为新棉衣的事吧?”父母亲先后都说:“对不起,都是我们无能。”并表示:新的一年,展劲做,一定给你和妹妹各缝-件。
父母亲的表态,使我心里暖和和的。我带着憧憬,带着希望,高兴地跑了出去,和伙伴们冒着严寒,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啃冰凌,尽情的开心的玩着。
正月初二,开始走亲拜年。这天,虽然没有再下雪了,但天也没放晴,寒天冰冻。父母亲商量,趁下雪天到嘎婆{外婆}家去拜年。吃了早饭,母亲带着我和小妹妺,背着20个包米糍耙,踏着冰雪,就出发了。我们家到嘎婆家,有25华里路远。母亲既要揹粑粑又要揹小妹妹,父亲就先把我们送到离嘎婆家没好远的的姚寨坪。然后,我们三个人,慢慢地去到了嘎婆家。
嘎婆家住在下溪的半腰坡上,一栋三间老木屋,住着两户人家。嘎婆家5个人,住左边两间;右边一间,住着一个单身的彭发贵舅舅。我们先走进了嘎婆家,嘎婆舅舅他们感到好高兴,接的接背笼,抱的抱妹妹,让座的让座。我面对他们,喊着:“嘎婆,舅舅,舅娘。”即双脚下跪,说:“新年好!我给您们拜年了。”连叩拜了三个头。他们连连称赞说:“桥发乖!快起来。”母亲隨即把揹去的20个包谷糍粑,给嘎婆家15个,又到右边屋里给发贵舅舅5个。并惭愧的说:“不好意思,连肉都送不起一块。”嘎婆舅舅都说:“讲送什么东西,你们人来了,看我们一眼,都十分高兴啊!”
在嘎婆家时,要比在家里,吃得好玩得好,我感到好开心。母亲也和嘎婆,讲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
正月初四,天气放晴。在再三挽留不住的情况下,母亲带着我和妹妹,正准备起程回家时,舅舅忙从炕上取了大大一块燻得金黄色的腊肉,放进背笼里。母亲拒绝不要,就取出来。舅舅又抢着放进去,母亲又取出来。舅舅火冒的说:“你不要可以,我不是送给你的,而是送给伢儿家吃的。请帮我揹回去!”母亲不好再拒绝,说了声:“多谢了。”就揹起了腊肉,告别了嘎婆舅舅一家人,依依不舍的返回了家。
在农村,有一说法:“吃了十五肉,抱着锄头哭。”这就是说,过了元宵节,才过完了年,就得拿着锄头,全力投入做农活工夫了。但在我们家,父母亲还没有等过完年,从正月初五开始,就起早贪黑忙开了。一边到老土界坡上,挖蕨粑,谋吃的;一边借牛梨土,铲土坎,烧灰积肥料等春耕生产。
这就是当年的过年!这就是我们伢儿家,早也盼晚也盼的过年!这个过年,在我年幼的心灵中,打下了不可磨没的深深烙印。像这样的年节,我过了一个又一个。真是几多欢喜几多忧愁!
1949年末,春雷一声整天响。星移日换,时代变迁。搭帮党和毛主席英明领导,我的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隨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进歩,我们家才真正过上了像样的年节,实現了“吃香、喝腊、穿新、乐玩”的心愿。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生产力的大提高,经济物质的极大丰富,平常都是山珍海味,美味佳肴,那更不用说是过新年大节了。尽管近几年,年味有所淡化,可过年却是别具一格,更上一层楼啊!每当春节来临,我们全家四代10多个人,在大儿大女工作的吉首,欢聚一堂,在宾馆里,吃团年饭;在客厅里,覌看春节联欢晩会;在电脑房,上互联网;上街,逛商场;到公园娛乐场所,戏耍休闲玩乐;甚至坐上火车长途汽车,到韶山、花名楼、长沙、岳阳等地,感受红色革命之魂,饱赏大好山河之美。如此的过年,使我和全家人,是多么地开心和惬意!
一位哲人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对往昔的过年,我们不能忘记,要深深的记在心里;对来之不易的今天的过年,我们一定要加倍的珍惜,要让新年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红火。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徐斌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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