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图湘

　　有一个村落名坝木，自从三十多年前有缘相识后，便是我心中殷殷的惦念。

　　那里有一条溪流，宽不过十余米，名字倒挺大气，叫四川河。地图上却不好找，一条省界线总是将其遮盖无遗，遮盖不住的是实实在在的山水人家。左边四川，右边湖南。准确地讲，如今那左岸属重庆市。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散落的溪河二岸的青瓦木屋，竹篱茅舍，袅袅饮烟这些自然的组合，左边的稀些，右边的密些。人户相对多的这边就叫坝木。

　　坝木属湘西自治州保靖县清水坪镇辖区。镇政府设在清水坪。一座酉水大桥跨过去，紧紧绾住了龙山里耶镇。坝木村距那座酉水大桥5公里左右。天气好，爬上村外六梁坪远眺，里耶镇河街那是封火墙历历在目。头一次进坝木，这个六梁坪就深深地扎进我的内心，留下久久的痛。那时，清水坪镇叫黄连人民公社。我是公社文化站辅导员。坝木大队是我|的“点”。

　　那天，我和一位“土改根子”相伴去坝木。从酉水河畔出发，沿一条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蜿蜒而上，钻进一遍茂密的丛林，钻进了一个揪心的故事。他指着左则的山坡告诉我，往日的路在那上边，这地方叫六梁坪……说着说着，神色就凝重无比。原来，那一片山坡那几块裸露的褐色岩石，见证了腥风血雨。

　　1950年，年轻的人民共和国百废俱兴，湘川边境仍兵燹匪乱，民无宁日。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七军一四一师解放湘西后，挺进大西南，留下警卫营，驻龙山里耶剿匪。警卫营命令三连驻防龙山、保靖、四川秀山交界的保靖黄连树，东控拔茅寨，西防李家寨，南保野竹坪，北卫里耶。众匪不甘制约，蓄谋拔掉这颗钉子。七月的一天，浓雾弥漫。尚作文等七股土匪300余人，在六梁坪设下埋伏，派匪徒在黄连树散布“里耶已被土匪包围，战斗激烈”的谣言，引诱解放军入瓮。为探明真伪，冯福贵连长命班长魏金才率一个班战士火速侦察。魏金才等12人往里耶方向跑步前进，刚到六梁坪开阔地，突然枪声四起，四川河匪首石维桃的机枪也扫射过来。猝不及防，6名战士当即负伤。险恶突如其来，魏金才临危不惧，一面组织伤员转移，一面命令机枪手迅速还击，7名匪徒瞬间倒毙。魏班长和战士尚万友、广教严不幸也身负重伤。三人强忍巨痛，顺着一条浅沟匍匐前进，至一石板小桥下，得了有利地形，复架起机枪猛烈扫射，又有9名匪徒应声倒下。眼看只有3名解放军持枪抗击，土匪嗷嗷叫嚣着“抓活的!” “抢机枪!” 疯狂地扑过来。魏班长等瞅准时机投出几颗手榴弹，炸垮了土匪的嚣张气焰。魏金才班长伤势过重，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机枪手负伤了。一名战士接过机枪毫不犹豫地继续射击，愤怒的子弹打得土匪藏头缩脑，无法靠近。黄连树驻军听见枪声，及时增援。土匪见势不妙，顷刻作鸟兽散……

　　六梁坪遭遇战之前的3月18日，凝固着又一段铁血历史。那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七军一四一师某营，由连长某率战士42名，从里耶开赴黄连树剿匪。兵临云山，匪首惊遁。复纠集匪徒数百，据险反扑。连长某率9战士欲血奋战，掩护战友胜利突围。终因敌众我寡，10勇士血染征袍，壮烈捐躯。”

　　当地民众心情沉痛，一心要择一个好地方，供10位烈士英灵安息。选来选去，选中了坝木村旁视野宽敞的四川河畔一块台地。“战士血沃黄连，忠骨长埋坝木。”从此，湘川边境耸立了一处不朽的精神高地——坝木烈士陵园。

　　我去过那10烈士长眠的所在，浸骨的清寂、肃穆，顿时百感交集，难以言说……

　　工作调动的原因，我匆匆告别黄连人民公社，告别坝木，揣满了挥之不去的缅怀。

　　我常想回坝木去，看一看那冷肃、圣洁的地方。弹指三十余载。没有机会，但是我适时抓住了有关信息：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共黄连人民公社委员会、黄连人民公社管委会慎重其事为坝木烈士陵园10烈士修建了纪念塔，镌刻了墓志铭，那铭文出自一位中学语文老师之手，情真意切，“铭曰：云山苍苍，碧水茫茫，烈士精神，地久天长，芳名难稽，功烈远扬，高风亮节，万代留芳。同松柏辉映，与日月争光，遐迩称誉，万民敬仰。后代子孙，永志不忘。”

　　不二年，人民公社又组织力量将原葬在黄连树的杨林士、魏金才、尚万友、广教严、钟友义等烈士遗骨，移葬过来。

　　1991年12月18日 ，保靖县人民政府向社会公布，坝木烈士陵园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英灵居所，在民间自发保护40年后，披上了《文物保护法》政策的坚甲。

　　2008年11月，复修坝木烈士陵园的倡议得到了保靖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县人武部的首肯，即拔资金20万元，开启陵园复修工程，翌年3月下旬竣工。

　　今年清明节的前几天，机会不期然而然降临。清水坪镇政府邀请我参加镇志编纂工作会，又心领神会满足了我们参观坝木烈士陵园的请求，还安排了一名副镇长陪同。去坝木的砂石路早已硬化，不相信才一会儿，记忆深处的四川河便清晰于眼前，河两岸的景象偏偏又特别的陌生。昔日烟熏火炙的青瓦木屋茅舍竹篱的地方，竟雨后春笋般挺拔了一幢幢的洋楼，明晃晃的玻璃窗和墙壁上白亮亮的瓷砖，让人迷失。

　　小车靠近公路的右则还没有停稳，心仪经年的所在便鲜活于眼帘。

　　这是一座林木葱茏绿意深锁的丘岗，矮墙一片张臂围护。园门正对车来人往的公路，门楣上嵌有“坝木烈士陵园”六字，底红字黑，平实无华，不忮不求。入园需拾级而上。未抬头，迎面一壁触鼻，原来是一座方锥体砖石结构纪念塔，简朴、大方，却让人仰视出无以言表的庄重、肃穆。你情不自禁就会认真端详那篇镌刻于塔上的《清水坪坝木革命烈士陵园复修碑记》，让字里行间的故事默默地融进心坎，享受自己的情绪渐渐丰满。

　　纪念塔后数米开外，横卧一堆触目惊心的深灰色，那是头顶蓝天的陵园主体，水泥砖石封砌的长方形冢墓。墓壁正面，整整齐齐地镶嵌着二十块大小统一的墓碑，二十面森严的黑底，二十幅夺目的金字，俨然一列蓄势待发随时赴汤蹈火的钢铁战士!

　　我不由自主地甩掉了帽子，任凭习习山风拨乱花发，满怀虔敬地走向那一列战士，走近逼人的无声无息，走近尘封六十五年的一段非凡历史。

　　我努力地屏息静气，生怕打扰了静憩的他们，轻轻地、默默地、一步一步绕了那长约16米，高约1.5米，宽约3米冢墓一周。其间，我似乎穿越了时空，置身弥漫山野的浓雾、隐隐约约的丛林、赭色的岩石、蜿蜒的石板路；耳畔响起机关枪哒哒哒哒的扫射，步枪清脆的激发，匪徒疯狂的叫嚣，血光飞溅，绿军装无畏地匍匐前进……我想听得看得更仔细些，比如那解放军连长的果断命令声，身负重伤的班长魏金才的呐喊，都没有如愿，适才的一切，又深深地渗进了湘川边境的土地。

　　我又伸手向前，虔诚无比地抚摸那一块块墨底金字的墓碑，辨认墓主姓名，想象他的模样。我眼里我心里，那不是凉凉的石头，那是一张张坚毅的脸庞，那是一只只紧握钢枪的手，那是一颗颗滚烫的心。我分明感觉到，我慢慢靠近了遥远的他们，他们接受了我的致敬，接受了我发自心底深处的钦敬、感恩、缅怀、敬佩……从左至右，我一块不落地拂过了摸过了，然后惊诧：有名有姓的墓碑仅有七块，其余墓碑上应该署名的地方，除排头第一块署名“连长”，第二块署名“通讯员”，余皆署着共同的三字“未留名”，委实令人心情格外沉重，遏制不住。

　　他们应该有名有姓。他们应该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可是，他们凭着对和平与安宁的热爱，对解放全中国胜利的笃信，永别了父母，永别了妻儿，走进枪林弹雨，迎向炮火硝烟，迎来了天安门城楼上五星红旗高高飘扬。他们也许根本没料到，居然会在剿灭湘西百年匪患的斗争中轰然倒下。他们没有留下姓名，却留下了人民子弟兵义无反顾英勇献身的大无畏精神。

　　一段历史、一种传承。烈士的英勇精神已经潜移默化，育成了当地群众正义、勇敢、爱国爱家的精神内核。坝木的基干民兵排长、退伍军人向光荣就是秉承了解放军这种无畏精神，1960年10月在家乡的山坡上，成功地展示了单刀擒双匪的壮举。这位土家族汉子，当年光荣跻身北京全国民兵英雄大会，从国务院周恩来总理手中接过了一支自动步枪和一千发子弹的奖励。

　　以血肉之躯奠定了湘川边境长治久安的烈士们不寂寞。六十余年来，不乏自觉缅怀先烈，扫祭英灵的自愿者。近三十年，往来者更是络绎不绝，清明、五四、六一、七一、八一等等节庆日，或忠厚淳朴的村民，或朝气蓬勃的中小学师生，或志存高远的青年男女，或执政为民的机关干部……纷纷来此地寄托哀思，表达敬意，更有人沸腾一腔热血庄严宣誓，言辞铿锵自愿入团入党，为人民为国家奋斗终身……

　　九泉之下的烈士不会寂寞。陵园门前，“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子已经高高挂起。他们可以长眠久安了。战争的硝烟、嗜血的枪炮声已经深埋进了历史的尘埃，四川河边、黄连树、坝木的上空，人民群众幸福的歌声和欢笑弥久不散。

　　一位老人在认真清扫陵园里的落叶，极面善。原来是往日坝木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两双青筋暴露的手，握紧了今日的邂逅，拉近了三十多年的岁月。我看见他一家人喝稀饭充饥，想象不到他眼下的容光焕发。他说我教社员们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比老师还老师 ……

　　如今，坝木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希望的田野，不再以农业为唯一的生息之途，“一村五业”的产业结构已形成，全村2500余人，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在运输业、制造业、建材业、种植业、养殖业五个领域大显身手。天道酬勤，村民人均年纯收入3400元，75%的农户新建了楼房，100%的农户实现了通水、通电、通路的“三通”工程。6位坝木村民已坐拥百万资产，还有72位村民的资产过10万。村里花6万元修建了篮球场，为村民提供业余文体活动场所。50多位村民自发组织的两支文艺队，经常自编自导自演文艺节目，扮亮了平凡的日子。州县的新农村建设示范点、产业建设示范点的旗帜树在了坝木……

　　向光荣的操行是献给烈士们的花束、坝木由穷到富的华丽转身，应该是对烈士们更切实的慰藉，自己的鲜血已经惠泽乡陬，没有白流!

　　这一次迟到的拜谒，让我收获了许许多多的感动，我暗自欣慰，暗自汗颜。长眠坝木的烈士们揣着国富民强的梦想，践行烈士梦想的行动中，坝木圆我一个梦，我输坝木一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