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词时,每每读到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里“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似乎就听到蛙鸣,密密麻麻的,若一场新雨,忽然湿透了情绪。也不由得想到儿时,在乡村老家,一到清夜时刻,那稻田里的蛙声,如同潮动的波流,漫卷,翻滚。而整个村庄,则如同一叶扁舟,在这波流里,漾动,摇晃。我们那永远不晕船的梦花儿,就在蛙声的波流里,随同村庄里那橘红色的朵朵灯光,灿灿摇曳。
这次回乡,是来看母亲,也听听蛙鸣。
然而,在故乡夏天的今夜,我听到的蛙鸣,却只有稀稀落落的三两声。东边是颤抖地一声呼喊,西边是清冷的一声应答,如此的单调,孤独,清肃。原本寂静的山村,愈发显得静。
今夜,蛙鸣为什么如此之稀薄?
去问母亲,只见母亲弓着疼痛的腰,在一个劲地用棕丝整修她的箩筐———箩筐的筐沿已经残破了。母亲答非所问:“秧发新叶了,包谷长一人高了……”是的,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时节,都是我父亲清点和整修秋收的一些农具。只是父亲不在了,而我的兄弟老三,正月里,又跟着村寨的年轻人去了温州打工。家里的所有轻重工夫,就都落在了母亲的身上,落在了留守老人的肩上。母亲一个人下种,一个人插秧,一个人灌溉,一个人打药,一个人收割,一个人翻晒、一个人装仓……围绕着稻田农事,母亲忙忙碌碌地坚守在二十四节气的进程里,用淋漓的汗水清点着节气里沉甸甸的句句农谚。年过六旬的隔房舅舅,常常对母亲说,田地种不了,少种一些,或者种田时候,叫他一声来帮忙。母亲说:帮?怎么帮?是呀,就说舅舅他们自个儿的工夫,由于儿女外出,只有他们两个老人家在家操持,且累不起,即使心有余,而力早已不足了。
站在院坝里,整个村寨,一览无余。尽管有许多幢水泥房的黑影,但只看到稀疏的几颗灯亮着,都是一些留守人家的灯,俨然没有儿时朵朵的灯光。想想那时,家家木房,灯一亮,村寨的夜幕就亮出了一个个窟窿。就在我思虑的时候,盈盈的月亮出来了。月出惊山鸟,由于蛙声不多,反倒是鸟啼成了今夜里突出的一笔。而猪圈墙角的蛐蛐、突灶螽等一些碎碎虫吟,则成为今夜乡村的背景。
身旁侄儿,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二伯,青蛙都捉到城里卖了,吃了。”
“你也捉了?”
“没有,是向大佬的爷爷捉了好多……”
这么说来,为了产出更多的经济效益,青蛙都被捉进城了?去履行城市餐桌上的本不属于它们的责任了?一阵酸楚袭上心头。难怪,今夜的蛙鸣如此之少。但是,让人疑惑的是,尽管每年进城了那么多的蛙,也不至于蛙鸣如此稀疏吧?这三两声蛙鸣,如同是春天过后的一些残花,稀稀落落,东一声,西一声。不过,唯一能够安慰人的是,稻田里还有那么几只青蛙,依然决绝地坚守在稻田的阵营里。蛙声尽管稀疏,我们仍然可以想见青蛙的白天:明晃晃的太阳挂在蓝空里,夏日的热浪,一阵阵地压向稻田。卷叶虫卧在稻叶上蠕动,稻飞螟在稻脚上肆无忌惮地啃噬……几只青蛙,在稻田里一次又一次“噗!噗!”地蹦跳。因为青蛙太少,面对那么多的虫儿,自然是忙不过来。不一会儿,青蛙们就累了。累了就四脚散开,浮在水面,如同农人,因侍弄田土而疲累地躺在凉席上……休息一会儿后,它们又继续蹦跳,直到筋疲力尽。而到了清夜的此刻,依然守在自己的营地里,清寂地歌唱着孤静的乡村夜色,用歌声让虫子们胆怯,噤声……
这当儿,母亲在修补箩筐过程中,由于手指被划出了一道血口。拿着手电筒在房壁上寻找着蜘蛛窝用于止血。也真难为了母亲,父亲在的时候,母亲围绕着几亩稻田,起早贪黑地劳作。父亲走了,儿女成家后毅然散开去,母亲就跟着我兄弟居住,仍然起早贪黑地劳作。母亲像一扇石磨,稻田是磨心,转一圈,歇一下,又转一圈……只是,母亲不再拥有当年的体力和精力了。
我大姐二姐,也一再劝母亲不种田土了。可母亲说,那么好的田土,荒废了怪可惜的。还说,农民,不种田土,那还像一个农民?农村不种田,农村不就荒废成为森林?看看你们的舅舅,不都是六七十岁了?不是还种着几份稻田?为了那些田地,母亲腰疼的病累得一连犯了好几次。这次,母亲不就是因为给稻田灌水修水渠,腰又扭伤了吗?我急急地赶回来,不就是母亲的腰又痛了?可母亲还是闲不住,又修整箩筐,看看,手又划破了……
母亲的手电光柱,往院前一晃,一株株笔挺的翠翠包谷显现出来。我突然醒悟,怎么就没有记起呀,村庄的近一半稻田不是早已经改种了包谷?此外,还荒废了几丘稻田。如今,水稻田是越来越少了,自然就没有了蛙的栖息地,那如雨的蛙鸣必然稀薄。想想村里,如今还有几个年轻人在家侍弄田土?偌大的寨子,留守在家的,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像母亲一样年过半百的人。
向村庄望去,整个村庄就像一丘稻田,有灯光从那些留守人家里散出来,稀稀拉拉,也许那就是最后的蛙鸣吧,三朵,两朵,在深重的夜色里,决绝地闪烁着,摇曳着,也迷蒙着……
来源:团结晚报
作者:高翔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