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洒下，夜色退去，农家房舍里传出鸡的鸣叫声，眼前黛青色的山就完全从淡淡的夜色里显现出来了。它伏着的轮廓，就像一个驼背的男人，站在原地不断喘息。眼前那个小山丘上的教学楼，充溢着明亮的灯光，学生朗朗的读书声，和着树木枝头上鸟儿的鸣叫一道传来，在这个清晨飘出很远。

　　所有的一切场景，在老张眼中是极其熟悉的，静谧中透出和美。老张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场景，路上的树木、麻雀、树荫、野花、清新的空气，都跟他亲人一样，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它们所在的位置。此时的老张，正走在通往山丘学校的路上，跟以前不相同，老张今天走得格外吃力，双脚轻飘飘的，每迈出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爬到小丘半腰，老张气喘吁吁，汗水肆无忌惮地从额头上流下，内衣完全湿透。

　　小镇的人知道，老张是这所中学的语文教师，他住在老婆工作的小学。从小学教师宿舍走到中学，其间有着几百米距离，要走过一段凹凸不平的沙子路，一段田埂，然后还要顺着一条水泥公路爬上山坡。老张每天要来回两趟，天刚亮时他就得就走到中学，组织学生早读，直到夜里学生就寝之后才能回来，其间经历14个小时，他时常累得腰酸背痛，一回来，老张就把自己撂在床上，双脚一伸便能呼呼睡去。

　　今天，老张实在走不动了，他捡一块平整干净的青石坐下。老张把腋下夹着的那本书和夜里写好的教案放在面前，腾出手拧开先前提在手里的水杯，他咕咚咕咚地喝水。老张清晰地记得，昨天从医院出来时，那个笑容可人的年轻护士告诉他，感觉腹中疼痛难忍时就尽力喝水，尿路通畅，疼痛的症状才会减轻。

　　山头上的太阳升起，将它柔和的光线洒落。阳光照在老张身上，暖和和的。已是春天，老张张眼望去，一切场景诗歌般的美好。他张口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喜欢这清新的空气，喜欢这空气中飘荡着的淡淡花香。老张感觉它们进入肺叶融入血液，总能驱散他心中的郁闷，让他浑身清爽，通体舒泰。

　　老张半个月前住进医院，因为肾囊肿和肾结石。进去一周后才进行手术，他从麻药中苏醒过来时已是当日下午，具体时刻他不知道。之后，老张如同进入炼狱，他在疼痛和失禁的尿液中艰难挨过一周。直到昨天，他才同陪护他的妻子一道走出医院，赶回学校。老张知道，回来时学生已经开学两周了。老张带初三，学生3个月后就面临着毕业考试。那是他们极为重要的一次人生选择，老张不忍心落下学生的功课，可他丝毫没有办法，乡村缺老师，在他生病期间没人能给他代上课。

　　坐在青石上的老张想到了昨天晚上。

　　当时已上晚自习，小学高年级学生走进教室，室外那片喧嚣完全消失。各个教室里的灯光漫射出来，没有约束地静静地透过窗户玻璃照进老张的宿舍。老张没有开灯，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老张的眼前，这个小小的空间远比医院那雪白刺眼的病房美好，此刻，它显得格外安静、温馨，愉悦和满足在老张的内心里缠绕，虽然当时老张的小腹中还传出针刺一般的疼痛。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急促、热烈。这个时候，有谁会来呢?老张满心疑惑，艰难起身，打开门，张张稚嫩而熟悉的脸出现在老张眼前，道道纯真的目光不含一丝杂质，满是焦虑。

　　“老师，您好，回来怎么不和我们照面?”

　　“老师，您现在身体怎么样?”

　　“老师，您要注意休息，一定要保养好身体!”

　　“老师，您不要担心我们，您不在的日子里，班干部组织大家学习，该背诵的课文我们已经提前背诵了，只等您回来稍加点拨!”

　　老张记得很清楚，第一个走进房间的是那个叫王永林的孩子。他今年16岁，身高只有1.3米。先天脑垂体萎缩的他，不能分泌生长激素，成了同龄人中的小不点。为此，父母为他多次到省会长沙医治，昂贵的医药费，致使永林家境困难。永林从袋中拿出一颗苹果，跑到水龙头下清洗。末了，他还不忘在老张的面前扯下一小团卫生纸，仔细将果子擦干净，递给老张，一切做得那么认真。

　　老张接过永林递来的苹果，咬一口，甘甜的汁液顺着喉管进入他的胃，进入他的身体。此时，老张想到自己那个胖乎乎的已经上了高中的儿子。在老张住院期间，儿子每天都打电话，询问老张的病情，直到老张出院。眼前的这些孩子，和自己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那么关心老张，疼爱老张。老张的内心中涌出一股暖流，热乎乎的泪水涌进老张的眼眶，含嚼在口中的苹果难以下咽。老张他极力控制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坐在青石上的老张想到妻子的侄女，那个胖嘟嘟圆脸蛋的女孩，师范类大学毕业。侄女曾多次参加各地教育局举办的招考，想成为一名发达地区的教师，但每次都以一两分之差落选。她知道乡村生活的孤独与寂寞，她怕自己难以坚持。老张想告诉侄女，不知道无论生活在何种境地，只要自己爱心付出，总会得到海一般广阔的爱，那种回报带给人的温馨，总能突破词语的外延，无法形容。老张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坐在青石上的老张，他极力站起来，腹中针扎般的疼痛再次传出，锐利，叫人难以忘却。老张强忍着，他一步一挨地向前走去。学校的集合铃已经响起，各班学生涌出教室。老张知道，学生该进行晨跑了，无论如何，他今天都得走进校园，去看看自己的学生。老张面前，铺展在脚下的这条路此刻距离校园很近，也很遥远，但无论如何，他都得坚持来来回回地走下去，因为他有着自己坚持走下去的理由。这其中，蕴含别人无法知晓也无法体味得到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