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结金落河,起因是那位美若天仙的苗族姑娘金洛;后来,还有那里的山、水、田、林、谷以及村庄、房舍和人家。
两条雄峻的山脉像两条长腿,从吕洞山西北坡蹬出去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地朝前伸展,并用力夹紧一条河谷,砍山切岭,蜿蜒跟随。伴着河谷走的,还有两面青幽幽的山坡,一级级往上跃升的梯田,一片片黑压压的村寨,一栋栋比肩接踵的木房子。
河水时急时缓,时深时浅,全看弯子的形状和河床的宽窄了。如果河流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河水在转弯抹角处必遇前阻后推,不得不来来回回打漩涡,搅出一大潭绿汁后,再往下流。这些水潭,深的可冒过人头;浅的也能没过腰带。如果河流仅仅弯得像扁担,或直得像弹在木头上的墨线,河水就会掀起高低不平的波浪,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争先恐后往前赶。河床宽时,声小浪小,河水在膝盖底下淌过,尽量轻手轻脚;河床窄时,声大浪大,河水撞在大腿上,就有点让人站不稳当了。这条河流,找不到两处相同的地方,但又很容易让人记住。
这河便是金落河,金洛姑娘常来浆衣、濯足、洗发、沐浴的那条河。
传说中的金洛姑娘,走在路上,聘婷、婀娜;映在水中,清丽、妩媚;站在村边,纤秀,飘逸。河里的清流,将她的肌肤揉搓得光滑细嫩;山里的阳光,把她的脸儿抚摸得白里透红。她的一对明眸,纯得连微尘也舍不得沾染;她的一头长发,黑得连月亮也不敢出来巡游。她的美丽,在吕洞山区无人不知;她的美名,在吕洞苗寨四处传扬。
因仰慕她,河流取了个与她同音的名字:金落河。寨子也取了个与她同音的名字:金落村。因为她,我辗转反侧,到了非去不可的地步。
我由北往南逆流而上,在下游处捧起一捧金落河水,就失态得手舞足蹈。不要笑我,因为小时,我从很多苗族阿公们那里听到过有关金洛姑娘的传说,一说到金洛姑娘,他们的一双双浑浊的眼珠立马炯炯发亮,一张张枯槁的老脸立刻绽放光彩,好像青春再回、活力重现,那样子让我至今难忘。金洛姑娘从此在我心底安营扎寨,我曾无数次想象她的模样,连同她住过、坐过、走过的地方都幻想不下千百遍。可能想得太久、太深、太专的缘故,不经意间忘记了收敛,露出了真容。
绿色正从山坡、田地、路旁大口大口地吐出清新的空气,这是去金落河最好的时节。夏天的金落河绿得满山满坡、遍野遍谷,绿得心花怒放、心旷神怡。一走进那条绿色的通道,我那颗慵懒的心,如突然加大油门的发动机,“突突突”地跳动起来,劲力十足地推着我向前奔去。
远远地迎接我的,不是金洛姑娘,而是一棵树。这棵树从谷底钻出地平线后,躯干“嗞嗞”往上冲,枝干“咔咔”往外抻,叶子“沙沙”往外冒;最后,它的枝枝叶叶化为千手观音,密密匝匝,如一块绿幕,遮住峡谷的景深。木屋、厢房、圈舍拼了老命,才从浓浓的树荫里划开几处小口子,现出几片黑瓦、几只翘角或几块杉皮。
那是棵四季常青的大樟树,树干老得青苍斑驳,树皮裂成沟沟坎坎,挺立在金落村头,少说上千年了。村里人说它成精了,三四个大汉抱不拢它的腰杆。看它那遒劲的身姿、沧桑的肌肤、苍翠的容颜,犹如一根高大的桅杆,张扬在巨轮上,迎风而行,欲把峡谷带去远方。
金洛姑娘家,就住在大樟树后面。曾听人说过,有远方来客,她常到树下看热闹。有时,看得兴起,唱一首苗歌难为一下客人,或打一通苗鼓给客人助兴,常常让客人兴奋得头晕脑热,不辨西东。因此,想见她的人越来越多,寻找她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悄悄地来,在一条拦路的小溪前,左折进村。高大的樟树,就站在路旁溪边,如一把撑开的大伞,还未靠近,就已钻进它的浓荫里,夏日的酷热一下子就被驱散了。
我东张西望,没看见金洛姑娘。有点失落地抱一抱樟树,突然树身“呵呵呵”地颤动起来,好像在说,小子耶,想见金洛姑娘还早得很哩!
那就进村吧,不信找不到金洛姑娘。
上百栋八字顶、小青瓦、松柱头、杉木板拼接的房子,依山面水,横连纵叠躺在谷底一侧,构成了金落村。大多人家是“五柱八卦”的大房子,也有“五柱四卦”和“三柱四卦”的小房子。房子是苗族人家的门面,日子过得怎样,看眼房子就大体知道了。俗话说“人争气、马争坡”,家家户户格外重视房子的规模,就算罄尽财力,也要建像模像样的大房子,以免被别人小看。因此,“五柱八卦”的大房子成了建房首选,有些人家还在左右两侧加盖厢房,那就更有面子了。
左邻右舍,檐碰地接;前后人家,通道相隔。青石板路忽南忽北、忽东忽西串起一户户人家。一钻进去,立即陷入木海瓦浪之中。到此,只能任由高高低低、曲曲弯弯的青石板路带着往前走。
每年刷一道桐油的柱头和板壁,在阳光的持续照射下,晒得比墨汁还黑。这种家家一色、户户一容的样貌,处处相同又处处不同,让初来乍到的人怎么也分不清谁是谁家。不管他了,干脆见人就问,见门就入,看你金洛姑娘还能躲到什么地方。
黄毛狗儿冷不丁从门内窜出来,畏畏缩缩、装腔作势地朝我凶狠狂吠。那种欺软怕硬的架势,我见多了;于是,懒得理它,继续往前走。它以为我怕它,趾高气扬跟在后面,吠得更狠更凶。胆敢如此小看我,我转过身,扬手挥拳,大喊一声,佯装打去。它“呜”的一声,夹着尾巴后退了十几步。当我继续往前走,它又“汪汪”狂叫,没奈何,由它叫吧。
玩耍的公鸡摇头晃脑,“咯咯咯”地叫个不停。拖儿带女的母鸡,若无其事地东点西啄。圈里的肥猪,“哼哼哼”地找吃找喝。一颗颗皮球大的柚子,压得枝条快弯到瓦顶上了。偶有村民荷锄背刀迎面走来,很热情地向我问好,给我让路。当我想起该问点什么时,他们的背影早已消失在拐弯处,想赶过去又来不及,只好作罢。
家家户户不是敞开着,就是用木棍插在门环上。我朝一户门开的人家走去,身着花衣绣裤的苗族大嫂见我进门,问我要不要喝水、吃饭。我不好意思告诉她是来找金洛姑娘的,只说随便看看。她有点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好,那就随便看吧。看样子,分明知道了我的来意。
在村里兜了一圈,还是见不到金洛姑娘。我有点失落地在村道上徘徊,悠扬而辽远的布谷鸟声,不知从什么方向钻进了耳朵,提醒我金洛姑娘可能出村了。那就赶紧出村去找吧。
只要一个劲地前行,小小的村子是困不住我的。三五十步的样子,我就拱出村子。村外的大路,路旁的小河,河边的梯田,田上的峰崖,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悠闲地看着蓝天白云。而我心中的金洛姑娘,你到底在哪里?
一定在虹桥上,大老远就听见婉转的苗歌从虹桥上飞出,心顿时“噗噗”直跳。于是,大步流星跨过大路,朝虹桥走去。
一栋两层大木楼守在桥头,二楼吊廊环绕,有点异于苗式建筑,但气势真的不同凡响。要上虹桥,先从大木楼中穿过,再上几级石磴,方能步入桥廊。虹桥刚刚建好,柱子、栏杆、穿梁、卦子和板壁,虽然漆过一两道桐油,但金黄的木质仍十分醒目。顶上的小青瓦,新崭崭的青灰色,一看就知道出窑不久。
桥廊两边,各架一排厚实的木板当长凳,歌声是从那两排长凳中升起来的。那里,坐着花花绿绿的苗族妇女。小孩们则在桥廊上跑来跑去。站在桥上,夏日的流火不知不觉熄灭在习习的河风中。女人们在桥廊上绣花、织带或唱歌、说笑。小孩们闲得无事,脱个精光,像一条条光滑的泥鳅,钻进桥下的深潭,上蹿下跳,戏水打闹。河水琮琤,水花四溅,孩子们开心的喊叫,引来桥上的女人们不时投去爱怜的目光。这情景,我似曾相识,想了很久,觉得和“桃花源”有点像。
尽管歌声清甜悦耳,不过,细看一下唱歌人,发现她们都不是我想见的金洛姑娘。问她们声音为何那么甜。她们说喝金落河水的人都有一副好嗓子,但比起金洛姑娘银铃般的歌声,还差一大截。问她们金洛姑娘去哪里了。她们笑指横在前面的山峰山脉说,金洛姑娘就在山后沐浴,想看,自己翻过去。
两柱峻峰,笔立在半坡中,将军峰挺在前面,元帅峰矗在后头,如“哼哈”二将,警惕地向四周扫射,不放过一丝一毫响动。往后,断崖千仞,壁立如墙,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阻隔天地和所有的去路。有了将军、元帅的守卫和断崖的屏护,金洛姑娘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沐浴了。千万年来,寻她的人到此只能望峰兴叹,对崖发愁,无缘见她一面。
虽没见着金洛姑娘,但与金落河的缘分结下了。从那以后,金落河常常流入我梦。
来源:团结报
作者:龙清彰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