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傍晚，刚收割的田坝子，透着腥甜的气息。块子柴从山中背回没多久，有点润湿，塞进灶膛，村庄到处都飘荡着柴火不完全燃烧的炊烟味道。

　　喜好看电影的幺婶，屁颠屁颠地奔走相告：看戏去，看戏去，彭老八到邻村送戏去了!

　　湘西把戏分为电影戏、人戏、木偶戏……幺婶说得这戏也就是电影，不光她自个儿爱看，其实二爷也爱看，苦于年纪大了，88岁，实在走不动，就此作罢。为了看电影，村口周二老风扫残云般吃了晚饭，碗也不洗，猪食来不及煮，猪叫得欢，猪槽是大青石做的，猪拿它没办法，只好拱栏。嗯，这是上个世纪中国南部乡村的景象了。暮色苍茫，一群人邀邀搭搭，羊拉屎般去看电影!

　　不管时代如何变化，人心总是向善的。大家渴望与这个世界碰撞，看电影成了那个年代老百姓与世界对话的捷径。文化下乡，每个公社都有一至两个放映员。记忆中最深刻的放映员自然是彭老八，长着两爿长长的八字胡，笑眯眯的，甚是好看。许多年后，他也老了，只有八字胡不曾老，依旧好看。他到溪沟守一群屙蛋的水鸭子，每天都会打一碗鸭蛋，和着蒜苗炒了，然后下酒。

　　和彭老八聊电影那些事儿，如果你有糯米酒，他就有老长一串故事拉到你讲。他认准一件事，那年头的露天电影，促成了多少对乡下男女青年自由恋爱，组成了多少户幸福的家庭，这里面放映员功不可没，放映是彭老八一生最自豪的职业，没有之一。

　　从前的电话是手摇式的，邮件是永久牌自行车运送的……那时慢，一切都慢，偶尔有一辆大客车慢吞吞地通过，扬尘漫天。道班通常在路面铺设厚厚一层砂子，用来防滑，这样的路千万别跌倒，伤及膝盖的话，伤口周围嵌满细小的沙砾，钻心的疼痛基本是语言不能形容的。人们出门基本是步行，看电影也不例外，还得问问脚下的鞋子是否扎实。过去的鞋子品种不多，有人穿布鞋，有人穿麻鞋，有人穿草鞋，有人穿解放鞋……走寨穿乡看电影多了，磨破鞋底也是极为正常的事。

　　赶到邻村，移动幕布早就挂好，晒谷坪上挤满了黑压压一群人。没结婚的光棍汉，裹着汗臭的寡棉衣，不安分地四处游走，趁着夜幕降临，亲泽下心仪的女子，闻着好闻的味道总归也是好的。

　　放映正片之前，通常会加映电影，加映片有普法宣传片，有农业生产科技片，还有计划生育宣传片。大部分人看得津津有味，也有人不喜加映片的，却不敢乱动，生怕位置让人挤走。《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小兵张嘎》这些战斗片是早期赋予我们视觉营养的大餐；《冰山上的来客》《五朵金花》《草原上的人们》《刘三姐》也是百看不厌的边疆民族大片；后来陆续上演《峨眉飞盗》《武当》《武林志》等武打电影，令人心潮澎湃。印象最深的是电影《画皮》，这部影片太吓人了，弄得我坐在板凳上低着头不敢看，只听到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画皮》属于国产真正的首部恐怖片。

　　1982年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在记忆从不褪色，它火爆了一个时代，几乎横扫了全球华人的男女老少、老中青幼的粉丝。那时候没有微信，否则朋友圈绝对会刷爆!里面的歌也很好听，《少林少林》、《牧羊曲》同为时代歌曲经典，两首歌几乎响彻城市和农村的日日夜夜。

　　只要连续追一个星期的《少林寺》，两首风靡全国的电影主题曲也跟着唱得滚瓜烂熟。还有资深戏骨接连看上十来场的《少林寺》，甚至能背得出每一个场景的台词，那才是真正的铁杆粉丝!老式放映机沙沙地响，硕大的光柱连着银幕，娓娓述说一个个故事。孩子们坐不住，趁大人看电影无暇顾及，在人群中窜进窜出，或用瓜子壳和泥块掷来扔去打仗，招来一片责备。最为兴奋的是换片的空当，孩子们跑到银幕前后，利用放映机的亮光，在银幕上做出各种稀奇古怪、形态不一的造型，阵阵笑声响彻晒谷坪上空，乡村夜晚被渲染得一派祥和。

　　彭老八挑着两口大箱子，一口装放映机，一口装影盘，都是铁器家事，百八十斤，每天走二十来里的山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电影下乡，是真真切切地把文化大餐挑到山区的精神食粮，彭老八的肩膀承载的都是老百姓的欢歌笑语和对未来的憧憬!大多村寨放电影一般是要开会的，会议多半选择在电影中场的时候停下来，由大队书记对着话筒“呼呼”或“喂喂”两下，正式召开会议，会议多和春耕或秋收相关，偶尔也会插播一则寻人启事，“李老五，李老五，听到广播马上赶到幕布下面来，你媳妇儿找你!”看完电影，人们一哄而散。若是月亮天，回家自然看得见路；若遇月黑天，村里的草垛子就遭了殃，你一手，他一捆，大家扯起来做火把。末了，也有人吼：背时的鬼崽崽，砍脑壳死的，你扯我屋牛儿的过冬草，不得好死哟!这骂声多半是妇人，绵绵无力听起来像唱山歌。骂归骂，稻草照扯不误，大家点燃火把扯起趟子回家，老的老少的少，上年纪的自然落下队伍，到后面边哭边跑。末了到大队晒谷坪清点人数，照例回家扯着美美的鼾声睡觉。

　　多年以后，湘西到处纵横着草砂路和混凝土路，已然找不到砂子路的影子了。多少人感叹时间都到哪儿去了的时候，彭老八已用上了智能手机，70多岁的人，玩上了微信，抢红包的速度比谁都快!上个月我约他到县城吃手工擀面，只准他喝一杯米酒，这令他有些不爽!然后拉他到电影城看了一场《战狼2》，3D数字环绕立体声，剧情直击灵魂!

　　走出电影院，我分明看到彭老八眼角有泪，想起往事?还是故事太感人?也许，3D影院和沉淀在岁月过往的胶片并无不同，我们带着对露天电影乡愁般的情感，慢慢领悟，慢慢老去，只因贫乏，而格外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