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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那次抢婚

来源:团结报 作者:方君才 编辑:易果 2017-12-13 10: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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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家喜事 姜盛芬 摄

  这是根据我的大家族里曾真实发生过的故事进行写作的文章。湘西人的“抢婚”,绝非强迫,是建立在男女双方你情我愿的基础上的,只不过是以“抢”的形式为男女感情增添了大山的血性浪漫。

  ——题记

  阳光碎了一地,围篱疏影横斜。石巴旺像一匹壮实的马驹,眯缝着眼坐在滴水阶檐“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烟丝是马湖烟丝,绵长醇厚,这种烟丝劲道十足,是需要淬过多少年烟熏火燎的烟民才具备这种品味资格。孙女石阿黛安静地坐在一色椿木的阁楼上绣着花带,清秀靓丽的容貌给惹巴寨平添不少春色。

  这是湘西惹巴寨的清晨。

  惹巴寨世居险峻,位于花垣县城东部,是保靖县水田河镇和花垣县长乐乡交界的一座高山苗寨。这儿看得到巴山,望得见蜀水,巴蜀之地和湘西的分水岭叫川河界,从惹巴寨步行到川河界,脚力狠的话怎么着也得一天,人疲沓的话一天是望不到边的。 水生是个货郎,那些年,水生几乎走遍大半个湘西。

  湘西如诗,惹巴如画。对去过的人来说,那里是一幅画;对于没去过的人而言,那里是一个梦。走进惹巴寨,那才是梦开始的地方,惹巴寨山陡路险,两端攀爬绳梯才能登上村庄,赶集市一往一返就是两天。一头小牛从背上山喂养一直到老死,都不可能再回到生它养它的故乡。寨子的小商品贸易大多依赖于穿乡走寨的货郎。

  水生是保靖马湖望族的后裔,父亲嗜赌,好好的家境败光了,水生十五岁就跟师父王拉狗出门挑脚。货郎仔穿山越岭,涉水过滩,稍不慎就有生命危险,水生跟所有的脚夫一样,遇到过部队打仗,遇到过土匪烧杀抢掠,遇到过豹子野猪。这一行老家伙都说,这娃子命大,以后出息大得很,水生听着也只是嘿嘿地笑。刚到惹巴寨,汗水未干,水生身旁就挤满一大堆人,你一语他一言议论山外的奇闻轶事。水生耐烦,一遍又一遍比手画脚地解释,直到大家弄懂散场再挨家挨户送货上门。

  阿黛家住惹巴寨中心,楼阁下的房间是堆积如山的茶籽果,俗称籽蹬屋,茶籽也是惹巴寨主要的经济收入之一。湘西苗家女子十四五岁就开始学习女红,绣花带是关乎苗家女孩一辈子的事。一条花带好不好看,大方不大方,是吸引男方眼球的亮点,也是绣在女方嫁衣上的主要装饰。苗族嫁衣,料子上等,做工精致,除了重大节气,轻易不会穿出示人。一件嫁衣通常会伴随一个女人到老,最终作为寿衣,相依相伴,长眠她生活过的地方。

  水生年轻面嫩,生意自然争不赢经验丰富的年长脚夫,惹巴山高路险,这倒成全了水生。水生和惹巴苗家的男女老少打得火热,针线梳子盐巴红糖锅碗瓢盆日常用品,每家每户需要什么,人家早叮嘱好了。石巴旺的马湖烟丝、吴四婆的阳朝薏米、石龙生的观音阁酱油、阿黛的双钮铜镜……水生从来都是乐呵呵地挨家挨户地送货。

  两人初见,水生中规中矩地给阿黛送梳子,送簪子,从不多看对方一眼。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阿黛眼波流动,情窦初开,绝对是个美人胚子,勾魂儿的主。 每次从惹巴寨下山,水生必换两壶透着清亮的茶油,去水田河中坝寨送给老庚吴二佬的爷爷。老庚的爷爷别人都叫吴老太爷,吴老太爷是前清举人,一辈子就好两口茶油炒冬瓜,茶油舀倒在烧红的大铁锅里,冒起一股股油烟,阵阵清香扑鼻而来,自是令人垂涎。偶逢天黑下不了山,水生索性搬一笼稻草,睡在碉堡下数星星。好客的苗家人给他安排上好的客铺,水生从不讨扰。惹巴人也习以为常,任他折腾。

  一轮弯月挂在山顶,水生躺在碉堡的岩墙角,忽然听到阿黛阁楼上传来情意绵绵的歌声,水生和阿黛的情意从这夜晚开始了,从一首歌儿开始了。

  这是一首苗族情歌,一度传唱于保靖、花垣地区,通常为花垣长乐、下寨河、董马库和保靖吕洞山、水田河等地区苗族青年对歌时的起兴歌曲,通常是对唱,初学者练歌基本是一气呵成,如果男女二人练上了,表示喜事也快降临。这歌充满了淡淡的哀愁,可它源于何时,没人知道,但近百年不知道促成多少对青年男女,组成多少幸福的家庭。水生第一次听到这歌,忽然觉得心里酸得难受,想痛痛快快流一场眼泪的感觉。水生踏着月色,蹑手蹑脚趴在石巴旺家的矮墙下望着阿黛,如痴如醉。阿黛早看见这个猫着腰听歌的小货郎,噗嗤一笑,满园皆春。两个年轻人眼睛深深相望,只有歌声一直缓缓在流淌:

  (男)阿妹,那个妹妹人傻人笨什么不像什么

  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你

  (女)嗷,我不好的呀你不晓得,嗷,好过我的人多呢

  (男)大太阳天

  我在你家玉米地里

  我不怕蚊子咬羊儿笑

  我悄悄地看

  见你美美的样子

  我要听你的

  优美歌声

  (女)嗷,我不漂亮呀你不晓得,嗷,我歌声好难听的

  ……

  鸡叫头遍,歌声慢慢变淡。惹巴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阿黛款款移步下楼,水生还如痴如醉,他茫然失措地接过阿黛娇羞递来的花带,却又一把握住阿黛的手。

  这一晚就像一场酸涩而又甜蜜的梦,如此漫长而短暂,让水生怅然若失。总以为那就是一个梦。如果是梦,这手为何还有余香?如果不是梦,为何一切那么遥远。初涉爱河,情窦初开的水生无端生起了许多愁。

  天明,水生把花带藏在腰间,像个小偷一样望着阿黛的木楼,飞也似的从惹巴寨下山,直奔家里。然后脚也不洗,蒙头蒙脑往花铺盖里一钻,这一下便如同生了一场大病,差不多半个月没起床。老庚吴二佬听到水生卧床不起,心急如焚,也没告诉吴老太爷,便骑着马到了老庚家里。晓得水生害了相思病,扑哧一笑,悄悄附着他耳朵说了一番,水生大叫:“真的?”便从床头跳下地,正在厨房忙活的母亲吓得一大跳,一撂碗直接从手中跌了下来。吴二佬一来,水生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当场吃了三大碗红薯饭。

  惹巴寨在中坝苗寨对面的高山上,两寨分属不同的县城管辖。平常虽鲜有来往,若有大事发生,两个苗寨只要敲响铜锣,山上山下的苗人就集合一块儿了。这个苗汉接壤的地方,也是融合了两个民族的文化元素。苗家有女如果动了婚姻,也有三媒六礼娶回家的,也有奉子成婚的,其实大多都沿袭第二条习俗。有孩子了再回娘家,然后请大家喝喜酒,属于双喜临门的体现。其实,还有一种成亲的模式,从水生这一代起,以后的湘西再也看不到了这场面了,水生和阿黛的婚礼大约是湘西最后一场抢婚。抢婚,必须是要通知女方长辈的。长辈若是不想孩子嫁得太远,然而两个孩子又私定终身的,家里拿他们也没有办法,苗族是个奉行自由恋爱的民族。女方的哥哥们用绳子将其捆绑,偷偷藏到粮仓或者窖洞里,仍由男方组织人员抢亲。这种抢,也许是幸福地被抢!

  石阿黛的美色是名扬土家苗汉几个村寨的,阿黛被抢婚后,附近村寨的年轻人都不住叹息:石妹儿守牛,过沟了!意即往事已矣,伊人嫁为水生妻,不复再来。苗族女孩子变成妇人,那真正是只可远观不可近亵焉。一直到今天,“石妹儿守牛过沟了”都还引申为各种昨日之事,只可回味,永不再来之意。

  是夜,惹巴寨来了36条汉子,手执火把和砍刀,而惹巴寨出奇的安静,静得掉下一颗针也能听得见。惹巴寨老寨主石巴旺的楼门被打开了,火把将他家的院坝映得通红。这时,一只老狗开叫,紧接着一个寨子狗语大作。有人喊:打开仓门!一绺秀发早从粮仓的门缝露了出来,阿黛被绑粽子一样,放在角落。水生眼睛顿时一亮,扛起人就走。中坝寨的吴二佬用苗语喊了一声:忙(回去)!顿时大家拥着水生朝中坝寨方向开走,一个接一个用绳索攀缘下山去了。这时候,惹巴寨才开始有些轰动,寨子亮了起来,仿佛有人开始追赶,慢慢地,一切又开始陷入沉寂……

  新中国成立那天,水生的儿子出生。孩子满月后,水生和阿黛回了惹巴寨。石巴旺抱着又白又嫩的重孙子,爱不释手。他笑着拍了一下水生的肩膀:这娃就叫十月吧!

  很多年后,这儿通了公路,从保靖的水田镇一直通往花垣的长乐乡,这条路的打通和硬化,满山漫坡的油茶籽可拉下山加工了,山上的牛羊也直接贩卖到市场,而货郎这个职业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有人依然问起湘西惹巴寨最后的抢婚,估计大多人都会摇头,其实她也不知道怎么告诉你这段美丽而浪漫的爱情故事。水生92岁那年带着许多愁人的秘密和阿黛阿婆一起去了天堂,而那时十月都当了好多年的爷爷,他在湘西某个繁华城市的路段经营着一家超市,生意跟水生当年做货郎一样火爆。

  这段故事就像藏在箱底里一撩老照片,若是不小心看到了,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温暖,也许湘西就是分割成半的画面:一半是湘西,一半是想念。若是没有想念,那么也没有湘西。湘西如诗,惹巴如画。对于去过的人来说,那里是一幅画;对于没去过的人而言,那里是一个梦。

  当你走进惹巴寨,那才是梦真正开始的地方。

来源:团结报

作者:方君才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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