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方君才

人们多是从詹姆斯·希尔顿所写的《消失的地平线》得知香格里拉的，也多是因这本书所书写的美好与遗憾，开始寻找这个人间天堂的。莽莽湘西大山中，有一处叫牙可松的地方，这儿正是土家人的香格里拉。

当你沿着酉水支流艋艟溪上行，一个绿树掩映的庄园出现在眼帘。牙可松便矗立在湘西保靖普戎镇波溪村的脊梁上，那里世居八百年土司王朝的后裔。“普戎”，土家语意即凤鸣；“波溪”，土家语意即凤巢；“牙可松”，土家语意即奇石丛生。站在奇石丛生的地方，看得见凤巢，听得见凤鸣，自是一番心旷神怡的景象！

一处听得见凤鸣的圣土

牙可松，漫山遍野都生长着红绸木（当地人称红青冈），这里拥有胸径8.5米、直径2.75米的红绸木1株，直径1.5米以上的红绸木33株，共有大小不一的红绸木11000多株，总面积达两平方公里，堪称世界面积最大、单株直径最长、株数最多的红绸木林。这一惊奇发现，表明世界濒临绝迹的红绸木，在牙可松这块毫不起眼的土地上生生不息。湘西有句俚语：咬不动青冈咬泡木，意思是欺软怕硬，直白地阐明了红绸木木质坚硬，非一般利器就可分割得开。

聚集了一万多土家人的普戎镇，流传着无数美丽的故事，故事自然和凤凰相关。凤凰在土家山寨的梧桐树筑巢，这儿从此叫做“波溪”；凤凰飞到普戎集镇的上空，悠长的啼鸣让人听起来是那么愉悦，这儿就叫做“普戎”。奇石丛生的牙可松，原本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鸣也好，凤巢也好，其实早早就作为注脚，铺垫在土家先祖的传奇故事里，并且围绕这块土地作一次长长久久的回旋。

据传，牙可松是土家先祖八部大王涅壳赖成长的摇篮。八部大王出生时身具异象，父母认为是怪物，将其弃在牙可松的乱石滩上。涅壳赖本非凡人，生长在乱石滩，也有大龙现身给他喂奶，凤凰织羽为他遮风挡雨，“龙哺乳、凤羽衣”滋养着土家先祖，后来涅壳赖回到首八峒，带领土家战士南征北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被皇帝封为边疆之王。

尘归尘土归土，涅壳赖老去，化为牙可松寨口那棵胸径8.5米、直径2.75米的世界最大的红绸木，树根错综缠结，树冠亭亭如盖。这棵树静静地站在牙可松的山端，庇佑他的孩子，土家人称此树为“拔普涅壳赖卡木”（意为“不老的化身”或“祖先的树”），历千年而不朽。

一条山水相连的“丝绸之路”

公元1434年，明庭修建宫殿建筑，气吞万里的宫廷巨匠骑着马，跟随保靖宣慰使彭图南的轿子在牙可松停下脚步。岚风拂面，参天红绸木纹丝不动地耸立崇山峻岭间。来自遥远京城的人们虔诚匍匐在柔软的落叶上，双手合十，感叹造物主把成千上万的珍贵的红绸木种子都洒落在这片土地上了。或者，只有这块温暖的土壤才能生出这样坚硬的巨木，也只有这样坚硬的巨木才能撑起紫禁城的青砖黛瓦。

大匠们手一挥，伐木工人齐涌而上，牙可松的山谷回荡着急促有力的拉锯声，一棵棵巨大的红绸木应声倒下。

牙可松隶属波溪村管辖，波溪和牙可松两个村寨都披覆着相同的植被，这块土地全部生长着一色红褐的碳酸盐岩，百年光阴，犹如弹指一挥间，这是两座相邻村庄的前世今生。坡顶开始有人喊山，那声音带着古老的韵：哟呵呵，哟呵呵……喊山是湘西深山伐木时对行人警示的声音，久而久之，这声音传承千年，竟也变成了山里的歌。五月，艋艟溪的河水涨得满满的，红绸巨木扎成排，跌宕着驶向酉水河……从那时起，牙可松到京城就踩出了一条沿艋艟溪、酉水河、沅江的运输金丝楠和红绸木的山水相依的“丝绸之路”。

牙可松是保靖历代土司的花园和狩猎场，也曾是保靖“虎都”的一部分。静下心在一口流淌几千年的古井前沿坐下，你会发现，古井的背后，一面天然的形似假山的奇石镶嵌在后壁，无形地衬托出这地方当年是何等的恢宏大气！古井无波，浅浅流淌，用双手捧着那从岩缝流出的泉水喝了，连嗓子眼都透着甘甜。

井前，铺就了一块块镶嵌鹦鹉螺化石的旧石板，恍惚间，我们回到洪荒时代，或者你可以什么也不想，闭着眼：远古猎猎作响的旗帜飘扬着，不远处，土司骑着一匹毛色顺滑的大宛良马，左手搭上弓箭，弓射发，一只青色的麂子倒下……牙可松，它远离尘嚣浮华之外的世界，一直是土家人心中的香格里拉，一直是土家人心中祥和的圣地！夜幕降临，土著们穿着稻草编织的衣裙，围住火堆，跳着毛古斯舞，唱着喜庆的山歌……

君王也罢，土司也罢，俱往矣。当年的丝绸之路若隐若现于衣食住行里，唯一不变的是这座村庄中所蕴含的气度，它恬然平淡而气定神闲，沉淀在静好的时光里。

一片红色革命的摇篮

时光流逝，牙可松也历经苦难。那些苦难随风飘散，就像红绸木的树皮，一如老者深深的皱纹，还可见一点岁月的痕迹，浅浅淡淡不那么明显。是呵，人来这个世界走一遭，是来受苦的，不经历磨难那还是人生吗？牙可松在风雨的吹打下依旧不屈不挠，就像红绸木一样，始终坚韧不拔。

1934年11月，任弼时、贺龙、关向应、萧克、王震等率领的红二、六军团挺进湘西，开辟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建立了中共湘鄂川黔边区省委和省军区。同年12月，组建中共永保县委。牙可松横亘艋艟溪之上，成为保靖和永顺的分水岭，红军从永顺跨过艋艟溪，在这儿组建了保靖最早的红军游击队。根据部署，红六军团十七师第四十九团领导保靖人民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苏维埃政权，遍及普戎镇、迁陵镇，碗米坡镇、比耳镇、清水坪镇、毛沟镇、复兴镇、长潭河乡、阳朝乡等9个乡镇。其中，普戎一带，参加红军和游击队的战士共有151人（《保靖往事》1980年农调办调查名册）。

2017年10月6日，笔者有幸同保靖县委宣传部一行去普戎镇波溪村拜谒烈士墓，在献花和鞠躬的一瞬间，突然忍不住落泪：烈士们离开人间已很久了，他们有一部分就是普戎镇波溪村人，牺牲后就葬在群山环抱的林间，这儿就永远成了他们的家，成了他们永远的香格里拉！

觅英雄，波溪、牙可松两座寨子正是其处。在这寻常村庄里，恰好可以听到被幽幽传诵的红军故事。

人虽远逝，烈士墓却不远，这里是回想当年再好不过的所在。静坐其中，恍然间，似乎烈士们就坐在四周，讲述他们的豪情壮志，流露他们的喜怒哀乐，演绎他们的悲欢离合……

1935年3月中旬，红六军团第四十九团奉命离开保靖，转移至大庸(今张家界市)，参加艰苦的反围剿战争。任何高压手段，也阻碍不了保靖老区人民对革命和自由的憧憬之情。湘西文人彭图湘曾收集了红军离开普戎时的一首歌，这歌如今仍令人心潮澎湃：

红军今日离普戎，

土豪劣绅莫称雄，

若还再过三五年，

普戎又是满堂红。

一座美丽古老的庄园

淳朴自然是一个地方美丽的底色。感慨颇多的是牙可松家家户户都种柚树，柚树大都生长在牛舍旁，或从坚硬的石头缝里生长出来。枝丫上结满了淡黄的柚子，沉甸甸的。树干不堪负重，会被农家主人用桩子撑住，然后可笑地一动不动地横斜在石头上。

那些木房子似乎都有些岁月了，表面略呈暗灰，阳沟两侧长满苔藓。人家窗户檩子雕空镂花，或刻双喜，或雕喜鹊，各种吉祥图案，表达家家户户不同的愿景。一过秋天，牙可松就忙着秋后的农事了。对于丰收的玉米，老百姓只把一层叶子剥掉，然后用稻草绳打捆，吊在堂屋中间的天楼上，等待阴干。

这令我想起土家酸肉和酸鱼的制作方法了，那是一千年以前或者是更久远的夏天，土家人打鱼或狩猎剩下了太多肉食，又没有冰箱，怎么保存呢？玉米可以阴干，肉制品只有腌制了。勤劳的土家人用石磨将玉米推成粉，将肉撒上盐巴，然后放进坛内密封。腌制时间最长可达两三年。开坛后，香气扑鼻，即可生食，这也是牙可松一种独特的味道。

炊烟袅袅，细嗅大自然气息，不觉醉也；青山绿水，欢歌笑语，这就是香格里拉。

牙可松是个天然氧吧，除了红绸木古树群，这儿还有成片的古枫、金丝楠木……森林覆盖广袤。门前残败的荷塘冒着泡，一线冬日暖阳从屋檐照射下来，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一个有灵性的地方，自有灵性的山水，自有灵性的人。到冬至，山上的板栗树和枫树的叶儿就发黄了，于是，隐藏在林子的野鸡、锦鸡、竹鸡经常被漫山遍野的牛羊惊起，“扑棱、扑棱”地飞舞在天空，然后找了一处茂密的林子又一头扎了进去。

牙可松还有一道美美的风景——这就是土家人嫁女。看土家人嫁女，你必会耳目一新，必会随着《哭嫁歌》淋漓酣畅地大哭一场：

女儿：

娘啊娘

我就要走了哎

娘帮我再梳把头哎

哎了了哎

梳到女儿盘发鬏

娘：

女儿哎

娘的青丝熬白了头

铜锣花轿催女儿走

好多话儿没说够

到了婆家你要

孝敬公婆勤持家

夫妻恩爱度春秋

……

哭嫁是一门承袭传统的艺术。从前，不哭的姑娘不准出嫁，实在哭不出来，妈妈是要用布鞋打的。很多时候，妈妈的布鞋还没扬起，女儿就哭了起来。土家姑娘从十二三岁开始学习哭嫁，出嫁时母女俩抱头而哭，那也是哭给听者，哭给郎家，哭给这个远离尘嚣的香格里拉来听的，或是相守二十来年的母女之间纯纯的表白。听者往往听得掉泪，那只是《出嫁歌》呀，这是时间颠扑不破的定数，更是一种幸福到极致的不舍。

普戎有一个不当军官当牛倌的土家汉子，身材魁梧，走路虎虎生风，乡亲们都叫他老谋，书名彭运谋。他从部队团级干部转业回来，不要安置，不去单位上班，他把自己安置在牙可松的后山去望牛。彭运谋在山上打造了一个湘西黄牛养殖王国，带动附近农民种植牧草，养殖家畜家禽。他说：在波溪，自己是牙可松人！在普戎，自己是波溪人！在保靖，自己是普戎人！出国的时候，自己就是中国人，红绸木一样坚硬挺拔的中国人！听到这句话，在场的每个人都禁不住热血沸腾，一个人用行为的艺术方式热爱家乡，比任何誓言都要坚决。

牙可松山大，牧人也多，牧人多，山歌就多。普戎人不会离开家乡太远；走得再远，他也会被这片山水牵绊。这个地方是善出军人的地方，它总与凤凰相关，凤凰非梧桐不栖，只要有梧桐树在，不管飞多远也会回家！

那山，那水，那人，自然是凤凰一般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