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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土地

来源:团结报 作者:田二文 编辑:易果 2018-12-03 09: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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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9月1日,在家乡一生留下“角色人”口碑的父亲在我们三兄弟的怀抱里安然长眠。虽说是我们对父亲一场小恙的忽视招致他半月粒米不进而油尽灯灭,但我始终认为是土地这根最后的稻草压死了父亲这匹瘦弱的骆驼。要是父亲早一点作别土地,尤其是没有那一次劳作中的摔伤,再增寿三五年毫无悬念,可惜这是一道伪命题。父亲远去,留给儿女们“思亲常望白云飞”的不尽哀伤。

  父亲属鼠。他说此相命苦,四季都得小心翼翼找食。以属相论命运毫无道理,但父亲一生真的都在劳碌。1945年,九岁的父亲失去了母亲,开始过上没娘的悲苦生活。解放后弱冠之年的父亲汇入集体生产的大潮,掌犁握耙、春种秋收,完成一个农民在“大锅饭”体制下“绵延根脉生儿育女、锄头落地养家糊口”的乡村生活。

  父母生养了我们七名子女。大集体时,父母辛辛苦苦劳动一年,年底还要欠口粮款。为了养活我们,并供我们上学,一段时期,父亲告别“大船拖”,从队里承包出去负责采割松脂。整整8年,在家乡道道山梁长满荆棘的羊肠小道上,父亲年年岁岁从冬走到春,从春走到冬,其间遭遇几多毒蛇、野兽,危险、恐惧不言而喻。还有孤单一人饱尝孤独,每天只有对山对水吼上几句山歌。山里采脂不易,产品卖出去也难。每次父亲挑着百余斤担子,披星戴月去乡供销社交货,走完十七八里山路,场上的人户大都才起床开门。父亲的承包经营并不纯粹,队里遇急难重活总会加早班或夜班,此时父亲就会见缝插针前去参与,抢抓工分,父亲清楚10分一个工日,再廉价也值1毛多钱。在父母的艰辛操持和精心打理下,7个孩子无一夭折,个个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

  包产到户,家里分得了10多亩田土,看见一下子有了如此多的可以创造无尽财富的地产,父亲是何等的高兴,逢人便说,“这不是做梦吧?”从此,作为一个庄稼汉,父亲在“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千古俗谚的警示下,对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从来不敢草率经营,而是精益求精。田比别人耙得细,肥比别人施得足,土比别人整得平,草比别人除得净,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料理那诞生五谷的田丘地块。他用犁铧荷锄迎送周而复始的乡村四季,用沉甸的丰收果实回报身处的伟大时代,一年365 天,360天父亲是与土地厮守在一起的。50岁是这样,60岁是这样,70岁还是这样。原本没有生命的土地,因有父亲的精心侍弄而呈现出蓬勃的生机与活力。而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土地,自然不忘对主人的真诚回报和慷慨馈赠,产出的包谷粗如牛角,产出的稻穗壮过高粱。

  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家里的姐妹陆续出嫁,几个兄弟也在打工浪潮的冲击下南北东西“淘金”“掘银”,只剩下父母留守庄稼地拼命劳作,将一副忙碌身影留在故乡孤寂的空间。人生易老。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父亲,育肥了一片片田地,役老了一头头牯牛,却也蹉跎了自己的岁月,很快从半百之年步入花甲之年。几回回,望着一天天衰老下去的双亲,我们做子女的总是劝两老抛荒一部分田地,捡上等的种种,够吃饭了就行。父亲说:“我们还动得起,看着那一块块好田好土,真舍不得丢啊!过苦日子时要能有今天的政策,哪会有那么多冤枉的饿死鬼……”那近乎哀叹的言语,流露出对曾经的缺食少吃日子的痛苦回忆,表达出万千一代农民对土地最淳朴的情感,那种长进骨子里的对土地的爱和虔诚,不事农桑的人是难以理解的。父亲70岁后,我们力劝两老彻底放弃田土,由大家供养。为了让子女放心,父亲每次敷衍我们:“行!行!”却从未照办,尽管子女们送给两老的钱物足以让他们的生活衣食无忧。

  看到田土不断下山,乖乖为树木和荒草让出地方来,仅剩下房前屋后的,“可惜呀!可惜呀!”父亲深深叹息眼下人们对土地的如此凉薄和对自家那一田一土经营的力不从心。80岁时的父亲,脊梁弯下去,再弯下去,手脚像枯树消瘦下去,身体像一张纸前胸贴着后背,但他依然时不时下到地里,做一个坚定的守望者,仰望青天恩泽大地,给苍生以永远的风调雨顺和丰衣足食。就在这一年,父亲在一次修理田坎杂草时从高处临空摔下,幸运没有断骨,但坐骨神经伤得不轻。住院、擦伤药、贴止痛膏、住院,所有的循环往复都是一场尽人事的游戏,父亲的疼痛始终无法彻底消除,他不得不用每天饮四五餐酒的办法麻醉自己。母亲后来对我讲,有那么痛得厉害的几次,躺在床上的父亲直呼“娘,接我来;娘,接我来。”听得我痛彻心扉。

  父亲没有唤老土地,土地最终却把父亲的躯体和器官掏空得像树洞一样,把父亲的思想和精神压迫得像空皮囊一般。在父亲最后的一年多生命时光里,父亲不止一次地说,他的大哥、二哥、三哥和弟弟都走了,与他一般大的同龄人也都走了,不中用的自己也该走了,言语中流露出的那份落寞、惆怅令我好生心酸。父亲真的累了,他用毕生精力吮饮大地芬芳,酿就子女安身立命的甜。开田掘土,挑肩磨脚,养家糊口,人老地荒,死亡再生,所有的周而复始都是永恒的苍凉,所有的苍凉都是环环相扣的生活秩序,都是老一辈农民无法逃脱的生活机制。

  劳作摔伤严重拖垮父亲身体,从此每况愈下,以致后来的一个小小腹泻都导致父亲茶饭不能进。

  父亲走后,按照他的生前意愿,我们将他葬在了家里的一丘摞荒多年的干田里。从这地方向左、向右、向下望去,我家大块大块的承包田土尽收眼底。父亲彻底将生命融入了土地,他的灵魂随时可以看护在他的流汗流血下生长出丰硕粮食的那一地地稻田和旱土。

来源:团结报

作者:田二文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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