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保靖县水田河镇大树坪村。因清末民初湘西苗民抗租暴动被国民政府镇压,祖爷爷在这次暴动中受伤严重,祖奶奶领着大爷爷、爷爷、三爷爷、四爷爷逃难至水银马湖梁家寨。
爷爷去世时,我还在读初中,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拉着我的手,要我代他去大树坪祖爷爷坟前祭拜。因当时年岁小,不知事,我只知道一个劲地哭。直到爷爷昏花的老眼里面浊泪流干,默然倒下,我才慌忙应承着:好,我去……
初中毕业,我已长成十八、九岁的帅小伙,很有几分林志颖的范儿。
1992年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吹着口哨,独自一人前去大树坪村祭祖。一路上,我走水银,过毛坪,穿中坝……
虽然我的根在水田河,但我不通苗语、乡话,边走边问。在中坝上坡去大树坪的路上,有幸碰到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苗族少女。一问,刚好是到大树坪走亲去的,还是我未曾谋面的远房兄弟家的表妹,她姑姑,也就是我伯母家散散心。这下可好,正如瞌睡来了送来一个枕头,我再也不用费神地去跟那些阿公、阿婆打手势交流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闻着那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以及年轻少女那甜甜的体香味,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没话找话搭讪。就这样,我知道她叫吴秀秀。一路上,她齐腰的发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令我产生了无限的遐想……
趁登上坡顶休息的瞬间,我仔细打量她的容颜。弯弯的柳叶眉,黑樱桃似的眼珠,小巧玲珑的鼻子,微微上扬的嘴角,再配上标准的鹅蛋脸,说不上倾城倾国,倒也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有种世上难寻的干净,一尘不染的美。
到了伯父家,见到了堂哥。他只比我大一岁,小名叫老三,长得黑黑瘦瘦的,完全可以用四个字形容:矮小精悍。堂哥话语不多,待人真诚。
伯父是个“牛客”,见多识广,人也豪爽。伯母姓吴,因未读书不识字无法交流,只能用手势。大姐已嫁到水田河镇上,不常回家。按苗乡风俗是要姑娘姊妹招待客人,但我是本家,大树坪大部分都是一条马鞭根发下来的,所以就不用太客气。
吃过晚饭,伯父伯母去邻居家拉家常去了,屋里只剩下老三、秀秀和我。起初有些尴尬,找不到什么话题。一阵沉默之后,秀秀提出打牌,老三和我同声响应。那时改革开放不久,都穷得叮珰响,我们3人中只有老三因伯父做“牛客”找得到“外水”,家境稍好些。我们打各顾各,就跟现在流行的斗地主有几分相似,谁输了就往他脸上贴纸。
当晚的“战况"可想而知,我的脸上贴得就跟唱戏里面的大花脸一样,秀秀跟老三是表兄妹,整的肯定是我一个人。再加上,我不忍心让秀秀姣好的脸庞受到一点点玷污,所以每次都输。我想,老三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不可能秀秀的脸上连一张小纸条也没贴上……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我便去到祖爷爷坟前祭拜,秀秀、老三与我同行。祭拜完以后,我已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了。但苗家人好客,伯父、伯母硬拉着我不让走,秀秀和老三也一再挽留,我只好留了下来。就这样,我在大树坪平添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几天相处下来,老三、秀秀和我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老三要给我介绍女朋友,而秀秀则始终紧抿着嘴唇,眼神有些暗淡。
大树坪的少女,大多是我同根同族的姐妹,要在这里找女朋友是不可能的。因为乡风是这样,哪怕出了五代也不行,会被人家骂祖宗十八代的,同姓不能通婚。
经不住老三的再三央求,秀秀终于答应在中坝她的吴姓姐妹中给我找个对象。于是我们3人来到中坝吴秀秀的家中。在跟秀秀爹娘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原来老三跟秀秀订了娃娃亲。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的心一片冰凉,哪怕秀秀给我介绍的那些姑娘如何花枝招展,我始终提不起半点精神来。
在秀秀家的一个星期里,我每天都是跟她的姐妹们打牌,但我完全跟木偶一样。老三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只能笑笑了事。秀秀察觉到我的失落,悄声问我:你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我不假思索、不经大脑地回答她:“就你这样的!”秀秀蒙了,我也蒙了。尴尬,沉默……
离开中坝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秀秀没有送行,老三也回大树坪了。我独自一人走着,心情低落着穿过毛坪。正要爬水银坡,听到有人在喊:忠,慢些走,等一下!只见秀秀披头散发地一路小跑,她在追我……
在毛坪河边的草树垛下面,秀秀给了我一条绣着鸳鸯的花手帕,并约定,下一个赶水银场的日子我们再相见。
就这样,五天一场的水银场,我逢场必赶。多少个夜晚,水田河流经中坝至毛坪河岸边的草树垛下,我与秀秀度过了数不清的不眠之夜……
纸终究包不住火,秀秀的爹娘知道了,伯父、伯母和老三也知道了。秀秀的爹娘、哥哥扬言要打断我的腿,伯父、伯母和老三选择了沉默。秀秀的爹娘、哥哥我不怕,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气话。而伯父、伯母和老三的沉默,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跟秀秀商量,要不我俩出去外面打工,避开这凡尘俗世,哪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秀秀却不答应我,说爹娘养她这么大不容易,要我设身处地地为她想一想。我当时年少轻狂,哪里听得下她的婆婆妈妈。“好,我自己一个人去,我会挣许多钱回来娶你,我要用钞票砸在你爹娘、哥哥的脸上!”
可就是这次赌气,成了我一生的痛!
在外打工一年后,我忍不住对秀秀的思念,提着空空的行囊回到了家乡。
钱没挣到多少,如何去见秀秀,还有她的爹娘、哥哥?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大树坪的伯父、老三来到我家。我还以为是找我麻烦,哪知老三哽咽着说:秀秀走了,永远地走了,她是喊着你的名字离开这个世界的!她得了一种怪病,吃不下饭,吃什么吐什么,一天天消瘦,最后只剩下皮包骨……
二十多年了,我夜夜梦到水田河,还有那河岸边的草树垛。但我就是不敢再走下毛坪,就连伯父过世我也不敢去,不是害怕,而是没有脸面。
直到2015年冬天,伯母过世,而老三得了精神病神志不清了。我不能袖手旁观,与寨上的几位叔叔、兄弟前去料理后事。
当我们开车到中坝的时候,原来的那条小河上架起了一座桥,通往大树坪的小路也变成了水泥路。桥下的水田河正值枯水季,满河床的鹅卵石。而我心底的河床早已春汛,决堤溃坝冲进心田:
水田河的包谷烧,令我敬畏!
水田河的女人哟,你让我揪心!
水田河的男人,更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
向万忠
来源:团结报
作者:向万忠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