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田仁斌）

一

酉水总在黄昏时染成琥珀色。我常立在船头看艄公摇橹，橹片搅碎的波光里，总浮着些前朝的碎影。三十年前初到保靖，正是这样的暮春时节，水边的吊脚楼把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浸了桐油的旧宣纸，洇开淡淡的墨痕。

这座小城原是长在水边的。战国时的楚人将青铜剑沉入河底，秦时的戍卒在崖壁上刻下符咒，汉时的商船载着蜀锦顺流而下。如今的石板街仍嵌着马蹄铁磨出的凹痕，巷口阿婆熬蒿草粑的陶罐里，袅袅升起的何尝不是两千年的炊烟？

二

城西有座古老的书院，檐角的铜铃总在雨后叮当。那年教私塾的袁先生领弟子登楼，指着酉水说："你看这水，载得动万斤盐船，也托得起半弯月亮。"他的蓝布长衫被风鼓起，像片不肯落地的秋叶。

河滩上常能遇见浣衣的妇人。她们的银饰在阳光下晃，把水纹都映成了细密的苗绣。杨霞小时候总爱偷溜到渡口，看纤夫古铜色的脊背起伏如浪。她说后来举起奥运金牌时，恍惚又听见酉水的号子，一声声推着她向前。

三

春社日的毛古斯舞最是动人。寨老击鼓三通，戴草帽的汉子们便化作上古先民。他们的舞步踏着土地的心跳，吟唱声里裹着虎啸猿啼。我总疑心那些飘动的茅草穗里，藏着蚩尤部落未散的魂灵。

去年深秋在吕洞山遇见梯玛作法。老祭司的牛角号呜咽着钻入云层，枫树叶便簌簌落下朱砂符。他说山神昨夜托梦，要借场雨洗洗尘世的浊气。果然翌日清晨，整条酉水都笼在薄纱似的雾里。

四

迁陵古镇的黄昏总带着醪糟香。罗家婆婆的酱油坊开了六十年，杉木桶里栖着三百六十五种菌子。她舀酱时爱说："急不得的，菌子们说悄悄话要三年光景。"那酱色比晚霞还稠，拌进杠子面里，能香醒打盹的猫。

最爱城东茶肆的保靖黄金茶。白瓷碗里浮着三片嫩芽，像酉水托着三只翠鸟。茶博士老吴总念叨："这茶苗是土司夫人眼泪浇活的。"清明前的头道茶要在寅时采，露水未晞时，采茶女的歌声比雀儿还清亮。

五

肖鸣先生说的不错，这小城确有几分翡冷翠的神韵。不过我们的美不在穹顶壁画，而在青瓦檐角垂下的蛛网；不在青铜雕塑，而在老石匠凿出的窗棂花纹。教堂钟声换作书院晨读，多出三分人间烟火。

海林在河街开了间木器店。他做的妆奁总要嵌片酉水石，"让出嫁的姑娘带着家乡的波纹"。去年腊月见他蹲在门槛上修纺车，雪落满肩也不觉，倒像尊慈悲的罗汉。

六

冬月里最念洗沙月饼。面点张的铺子总在子时飘香，他说月光能揉进面里。有年中秋在异乡，收到紫涵寄来的月饼，油纸包上画着歪扭的吊脚楼。咬开酥皮那刻，满嘴都是故乡的月光。

今夜又见渔舟唱晚。橹声搅碎星河，岸边的苇草在风里写狂草。忽然懂得沈先生为何总念着逆水回保靖——这方水土酿的岂止是风景，分明是浸透骨血的乡愁。远行的游子走得再远，魂灵总系在酉水的渡船上。

七

作家彭学明说保靖是明珠，我倒觉得更像块温润的田黄。两千年的悲欢沁进去，养出内敛的光华。那些摩崖石刻会风化，古码头会被水淹没，但阿婆哄孙辈的童谣不会变，就像酉水永远向西流。

此刻坐在天开文运崖下，看晚霞把"天"字染成朱砂红。当年罗氏兄弟赴考的小舟，大约也在此处系缆。文字确能凿通时空，此刻耳畔分明有书声琅琅，与橹声应和成韵。

八

城北新起了高楼，玻璃幕墙映着老城墙。穿筒裙的苗家女踩着高跟鞋走过奶茶店，银饰叮当混着电子音。卖蒿草粑的阿婆在二维码旁摆着竹编钱盒，说"扫一扫也行，铜钱声更好听"。

维维带五岁的女儿回娘家，小姑娘举着棉花糖在石板街奔跑，惊起檐下的家燕。她忽然指着渡口喊："妈妈，星星掉进河里了！"满船人都笑起来，艄公的烟袋锅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九

保靖的雨是掺了茶香的。细密雨丝穿过黄金茶园，沾着栗花气息扑在窗纸上。这时最宜温壶老酒，听八旬的彭老爹讲土司往事。他说先祖跟着彭荩臣抗倭时，腰间别的不是腰刀，是半块没吃完的糍粑。

雨后初晴，总能在北门码头遇见写生的学生。他们画屋檐滴水的弧线，画苔痕爬上石阶的轨迹。有个扎麻花辫的姑娘在画我，她说："老伯，您眼角的皱纹像极了酉水的波纹。"

十

今夜无月，对岸天堂坡的轮廓化成淡墨。河街传来断续的二胡声，拉的是"渔樵问答"。忽然想起沈先生旧文里提过的翠翠，若她活在今日，大约会在酉溪公园开间民宿，廊下挂满扎染布，夜夜听游人讲山外的故事。

保靖终究是留不住的，就像酉水留不住倒影。但那些被茶香浸透的晨昏，被桨声摇碎的星光，早酿成陈年的酒，在异乡的夜里慢慢反刍，醉倒多少天涯客。

后记：

写完这些字时，窗外的保靖正在落雪。雪花轻轻覆在"天开文运"的崖刻上，像给古旧的文字盖了床棉被。忽然听见楼下茶肆的老吴在喊："吃茶喽——"声音穿过雪幕，竟与三十年前一般清亮。

作者：高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