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日头,软绵绵的,像一碗温暾的米汤,不声不响地喝下来,把人熨帖得浑身舒服。就在这样一个好得让人心里头发软的日头里,我和妻带着我们那一对刚上小学一年级的龙凤胎——一帆和一鸣,随着县作协的采风团,往毛沟镇的略水村去。

消息是头天晚上告诉两个孩子的。一听说是去乡下,去有河的地方,两个小家伙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经看到了粼粼的波光。第二天,天还只是蒙蒙亮,两个孩子就自己爬了起来,催我们快点出发,那份新鲜的雀跃,把清晨最后一点残梦都给搅散了。
车子晃晃悠悠,把城里的楼房一截一截地甩在后面,窗外的景致,渐渐就换了天地。山,一层叠着一层,向远处铺陈开去,像是巨人随意堆放的书本,沉默而厚重。就在这山的怀抱里,略水村静悄悄地依偎着。
略水村偎在两条河的臂弯里的。有人告诉我们,这地方,一脚能踏两省市,一眼能看三县界。湖南的保靖、花垣,重庆的秀山,就在这里肌肤相亲,血脉交融。难怪这里的风,吹在脸上,都觉得比别处更软、更润,像是糅合了好几个地方的温和性情。
我们登上的是一条竹划船。随着一声马达声,船便离了岸,滑进了一湾碧沉沉的水里。这水,就是略水了。它不像大河那样奔腾咆哮,只是静静地流,绿得像一块顶好的老玉,温润而有底蕴。河两岸,基本上是小楼房,白墙青瓦,高高低低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坡上,一片片的是脐橙园,这个时节,果子该是黄透了,远远望去,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把那最饱满、最暖人的黄色,大块大块地泼在了墨绿的山坡上。近处的地里,搭着些业已枯黄的瓜棚豆架,沉默地讲述着夏日里甜瓜西瓜曾有过的喧闹与香甜。

船在水上走,白岩塘便从对岸直挺挺地压过来,像一尊默然了千年的巨神,守着这湾水,这片土,这岸上的人家。船公的桨往那边一指,话匣子就打开了,说的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古。他说那山顶上,早年是有一匹石马的,灵性得很。马嘴朝哪方,哪方的地气就薄,马尾扫哪处,哪处的风水就旺。早先,那马嘴是朝着茶峒的,马尾,正正好,扫着我们略水。就因了这,我们略水,早年是真出过人物的。
最显赫的,要数李凤老爷。一位老人眼睛眯起来,仿佛能望穿时光,看到当年的盛景。说李老爷家富得流油,仓里的金银宝贝生了霉,遇上响晴的天,就得搬出来晒。那可不是小打小闹,听说晒宝那日,坪场上金光乱闪,刺得人睁不开眼。长工们挑拾那些金砖银锭,都得按规矩,只许穿条裤衩,防着有人往裤腰里夹带。
“喏,看见半山腰那几个洞眼了没?”那位老人指向岩壁,“那就是‘石灰洞’,传得最多的,就是李老爷把用不完的财宝,都拿石灰封在那头哩!”他呵呵地笑了声,又补上一句:“老话是这么传的,真不真说不准,不过我们略水,倒真是块养人的地方。”说罢,船便又稳稳地朝前去了。
一帆和一鸣是真正撒了欢,哪里听得进这些故事。他们趴在船帮上,争着把小手小脚探进绿莹莹的水里去。水是凉的,激得他们“咯咯”直笑,那笑声清凌凌的,像要把河水都敲碎了。一鸣胆子大些,伸手想去捞那水底晃晃悠悠的云影;一帆则文静点,只用脚尖轻轻点着水面,划开一圈一圈涟漪,仿佛在写着一个永远也写不完的、稚气的字。妻子在一旁紧张地拉着他们的衣角,连声说着“小心”,那叮咛声混着孩子的笑声、船公的号子、潺潺的水声,在这静谧的河谷里,合成了一支最好听的、活生生的曲子。
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就满了,软了。这山,这水,这阳光下无忧无虑的孩童,不就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么?
然而,这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正玩得高兴,一帆忽然扭过头,小脸皱成一团,嘟囔着:“爸爸,我脑袋不舒服。”我伸手一摸,额头竟有些烫手。心里“咯噔”一下,那满心的闲适,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度驱散了。妻也急了,眼里满是担忧。我们赶忙和采风团打了招呼,决定先带一帆去找村里的医生,今日的行程,怕是要耽搁了。
幸而村卫生室不远,医生看了,说是着了点风寒,并无大碍,吃了药,休息一下便好。从卫生室出来,一帆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烧也退了些。我们正商量着是打道回府还是如何,这小丫头却扯着我的衣角,仰起脸,眼神清澈而坚定:“爸爸,我们去找那个泉水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一鸣在一旁抢着说:“就是那个宝洞河的泉水呀!船上伯伯说的,喝了能长生不老,我们要带回去给奶奶喝,让奶奶活两百岁!”
原来他们一直记着这个。孩子的心,就是这样,大人随口一句闲谈,他们便当了真,并且视为必须完成的使命。我和妻对视一眼,心里被一股暖流裹挟了。我们想起了孩子的奶奶。从这两个小生命呱呱坠地开始,母亲便从老家来到保靖,帮我们照顾两个孩子。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孩子的啼哭、嬉闹、学步、咿呀学语,都浸润着奶奶的汗水与呵护。她用那双操劳了一辈子的手,为他们洗衣做饭,哄他们入睡,接送他们上幼儿园,如今又日日盼着他们从小学放学归来。她的白发,就是在这些年里,不知不觉地,多了很多。孩子们这句稚气的话里,藏着的,是对奶奶最本能、最深沉的爱与依恋啊。
看着他们那认真的小模样,心里那点因孩子生病而起的焦躁,忽然就被这纯真的孝心给融化了。罢了,既然来了,便去吧。
按着村民指点的方向,我们沿着一条小径往山坳里走。还未见到河,先就听到了水声。那声音不同于略水河的沉静,是“哗哗”的,带着一股子欢腾的野性。循声而去,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了。一股清冽的泉水被一根铁管接引着,喷涌而出,下面是一个水泥砌的方池子,水满则溢,流入下方的略水河。池水极清,看得见池底。附近村民笑着说,这泉水不只养人,还养文思呢。当年沈从文先生坐船去茶峒,在咱这儿上岸吃了酿豆腐,也必定要来这泉眼边,掬一捧水喝,清冽甘甜,说是能洗去旅尘,也让笔下的文字活泛起来。我们这些粗人不懂文章,但先生爱喝这泉水,我们是记得的。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动。看着那汩汩奔涌的泉眼,仿佛也看到了那个青衫身影,在此处驻足凝思的样子。一帆和一鸣可不管什么文思,他们欢呼一声,跑到池边,小心翼翼地用我们带来的空瓶子接水。那水入手冰凉彻骨。他们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仔仔细细地盖好盖子,抱在怀里。一鸣还小声地对着瓶子说:“泉水乖乖,跟我们回家,让奶奶喝。”那一刻,山风拂过,林涛细响,我看着两个小小的、虔诚的背影,眼眶竟有些发热。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长生不老的泉水呢?可这一瓶水里,盛的却是奶奶六七年来的辛劳,是两个孩子最赤诚的报答,是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珍贵的东西;这水里,或许也真的曾浸润过一代文学大师的灵气呢。
后来,我们又赶上了采风团的队伍,步行在村里游览。村广场宽阔平整,想来秋收时,这里定是铺满了金黄的谷粒,暖洋洋的日光一照,满场都是扎实的希望。年节时分,两河三岸的土家、苗、汉乡亲聚在这里,龙灯狮子灯耍起来,摆手舞跳起来,边区龙舟赛划起来,那该是何等热闹的光景。
采风结束,日头已经偏西。热情的略水人留我们吃晚饭,饭桌就摆在乡贤会会长王槐松老师的家里。王老师这人,有些清瘦,语速有点快,一双眼透着温和与执拗。他早年曾在县城教书,守着三尺讲台,后来到了媒体行业。可无论身在何处,他的心总像被略水河牵着,一直为村里的大小事情奔走呼吁。说起村里的变化,他如数家珍;说起未来的愿景,他眼里有光。他最得意的事,是为略水村创作了村歌《一弯略水》,还张罗着拍成了MV。饭桌上,他用手机放给我们听,旋律婉转流畅,词句里满是乡情:
“一串串故事一缕缕乡情,美美的山水里有我亲亲的故乡人……”
歌声响起时,他静静地听着,目光望向窗外沉入暮色的山河,那神情,不像个创作者,倒像个守候了多年的归人。那一刻我明白了,那歌里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他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倾诉。
歌声落下,饭桌上安静了一小会儿。忽然,一帆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声却认真地说:“爸爸,回去以后,我要把略水村写进作文里。”一鸣听了,也赶紧放下手里的酿豆腐,用力点头附和:“嗯!我也要写!我要写宝洞河的泉水!”
我和妻都愣了一下,随即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我们带他们来,本只想让他们看看山水,却没想到,这略水的风、略水的水、略水的人,竟这样深地烙进了他们小小的心田里,让他们也有了想要诉说的冲动。正凯叔叔高兴地说:“好,好!略水的故事,由你们这代小家伙接着写,那才是最好的!”
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都是地道的乡土味。鱼肉是河里的鲜,红烧肉是土猪的香,菜豆腐清爽可口。最特别的,还是那道“从文酿豆腐”。王老师动情地说,当年沈先生坐船去茶峒,在咱这儿上岸,吃的就是这一口。三角形的油豆腐,里面巧妙地酿进肉馅,过油一炸,外皮金黄微韧,内里鲜嫩多汁,吃的是一份家常,品的却是一段穿越岁月的文缘。一帆的病似乎全好了,吃得鼻尖冒汗,吃了一块,直嚷着还要。我和妻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相视一笑,心里那块最后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回去的车上,两个孩子靠着我们,沉沉地睡了。一帆怀里,还紧紧抱着那瓶带给奶奶的泉水,瓶身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窗外的略水河在夕阳下成了一条金色的带子,静静地蜿蜒着,送我们出山。白岩塘巨大的黑影在暮色中渐渐隐去,只剩下一个沉默的轮廓。
王槐松老师的歌声好像还在耳边绕着,孩子们说要写作文的稚嫩声音也还在心里打着转。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最后几盏灯火,忽然觉得,这一天的奔波、孩子的病、那瓶冰凉的泉水,还有饭桌上的欢声笑语,都融进了这略水的暮色里。
这一湾略水,就这么静静地流着,流过石马的传说,流过沈从文歇脚的渡口,流过王老师谱写的村歌,如今又流进了两个孩子稚嫩的承诺里。它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山的影子、云的漂泊、人的牵挂,都轻轻地揽在怀里,日夜不停地,向着远方流去。
作者:高伟,苗族,70后,湘西永顺人,毛泽东文学院第15期中青年作家班毕业,湖南省作协会员,媒体工作者,著有散文集《脐带里的春天》。
来源:保靖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高伟
编辑:吴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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