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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君才:趟过祖先的河流

来源:保靖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方君才 编辑:田清 2025-12-13 19:2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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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过祖先的河流

方君才

天底下总有那么一条河流,水光潋滟,烟波渺渺,从大山深处淌开,一直奔向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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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河叫略水。

略水是河名,也是地名,位于白河南源中段,茶峒河下游。

我同略水的缘分,皆拜沈从文先生的《边城》所赐。在书中,他这样写道:白河的源流,从四川边境而来,从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发时可以直达川属的秀山。但属于湖南境界的,则茶峒为最后一个水码头。这条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时虽宽约半里,当秋冬之际水落时,河床流水处还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滩青石。

那年,青年沈从文往来茶峒和保靖之间,除了走旱路,行水路必定要经过略水的几个码头。寨子上的炊烟,顺着略水河飘荡,勾起几多愁。

我去略水的日子屈指可数,除了乘车不便,也有地理位置的缘故。略水属保靖县管辖,却又位于花垣县的那一头。隔了一座城,显得生分。

终归还要去一次略水,才不负王槐松老师的盛情相邀。我是在县里一家媒体做编辑时与之相识,当时微信名为“航拍湘西”的他拥有大量保靖山水风光的视频和图片,而这一切正好满足宣推工作的需要。“只要看得上,尽管拿去用!”这个略水河畔长大的汉子,看似个头不高,却慷慨地让人感动。

他当过教师,做过记者。他的笔触,他的镜头,都离不开生他养他的地方。就像他写的《一湾略水》歌词:“我是你放飞的风筝,你是我心中的倒影……”字字珠玑,情深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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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橹略水,正值小雪节气。

保靖作家协会十余人组团到略水采风。天气出奇地好,阳光铺洒整个河床,波光粼粼,像跌碎了的镜子,落进这一湾清浅里。沿河而上,略水河勾勒出大山的脉络,或雄奇,或低伏,如同一幅生动的山水画:大写意墨色淋漓,似泼似洒;小写意水轻烟渺,似淡似浓。

木筏上的电机比我们还要欢快,带动着水底里的螺旋桨飞旋。水浪似练,水珠如雪,溅在皮肤上,带着些凉意。这哪里是冬天了,分明是秋天的不舍,把满山满坡的景致留住,牵绊我们的眼球。

最打眼的莫过于河对门的孤峰,峰名白岩塘,老远看去,就像插在河里的朝天生长的石柱。我想,峰名不仅仅只叫白岩塘,它还应该叫“白云荡”,才更符合明代诗人王世贞“孤峰远插白云间”的意境。峰柱藤萝悬挂,间或有岩栎兀立,沿着崖壁生长,显得和水畔村庄的与众不同。峰的半腰有罅隙名石灰洞,传言是略水财主李凤藏宝所在,更添石峰的魅力和神秘。

百十年光阴,白驹过隙,洞中宝藏不知何处去,就连李凤的四合院也只剩断垣残壁。只有一丛丛葳蕤的凤尾草,在飞檐翘角诉说着世事沧桑。老人们仍然会指着白岩塘的岩壁,念叨“李老爷藏宝”的传说,那些“大凹对小凹,金银十八窖。谁能拾到宝,岩头撞得倒”金的遐想,早已和崖上流云一道,融进了岁月长歌。

筏分两排,八十多岁的老书记王树刚同我们作一路,这是略水村给予我们的最高礼遇。

起初,他沉默不语,有些拘谨,独自坐在筏头,目光追随着河岸的一草一木。待行至开阔处,老书记眼睛一亮,打开了话匣子。他指着滩上丛生的火棘,说这果籽是饥荒年月村民的救命粮;又望向村中老树,那是他年轻时和村民一起栽下的护寨树,如今亭亭如盖,荫蔽着半湾河水。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在《流浪》中写到:“树是那些明了如何向它们倾述,如何聆听它们,了解真相的人最好的避难所。它们不宣扬学习和戒律,它们生机勃勃地诠释着最古老的特殊的生命法则。”这让我肃然起敬。

老书记的声音沙哑,却刚劲有力,带着岁月沉淀的醇厚,从略水河变迁,到村庄趣闻,再到祖辈传下来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被他揉进了眼前的山光水色。

每条河流都有来处,略水河也如是。

假设在明朝,这条河也叫略水,那河岸的荻花,也定如今天一般,轻轻招摇。

六百多年前,洪武二十四年的初冬,大朵大朵的白云倒映略水河底,像鱼鳞、像棉花,像鄱阳湖平原和赣江流域流离失所的人群,一头挑着婴儿,一头挑着锅碗瓢盆,上演江西填湖广的传奇。

风在河湾打了个温柔的回旋,迁徙队伍花开各表,一支去了松桃,一支在河流拐弯的地方停留下来。

半岛之上,泥土松软,一只老鹰掠过天际,领头人说:“这儿就叫‘江西堂’,这片土地就是故乡!”

船桨摇碎河心的白云,他们把赣江两岸的桔枝栽进大山,褐色的枝桠挂满乡愁;晨雾里的锄头叩响山石,大地长出层层梯田;暮烟缠绕屋檐,“江西堂”的渔火在风雨绵延……

当祖先的骨殖成灰,荒凉的大山早已硕果累累,米粮满仓。人们在这儿拓疆开土繁衍生息,枝繁叶茂共守一河。

这一处河流拐弯的膏腴之地,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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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文解字中,“略”在先秦多用于疆域划分。动词通“掠”,名词为“界”。《小尔雅》载:“略,界也。”《左传·庄公二十一年》载:“王与之武公之略,自虎牢以东。”

略水两岸,田畴遍野,炊烟互望,“略”自然成了名词。

大家以水为界,却不以界为隔,逐渐分衍出湖南省保靖县毛沟镇的略水村和花垣县边城镇的大木树村,重庆市秀山县峨溶镇的贵凳村。村与村隔水而居,排筏相连;人跟人血脉相承,礼尚往来。那条从千里之外流离而来的血脉,在略水的怀抱,流淌着“和合而美”的密码,从不曾改。

总有一场响动,譬如《娘送女》的送亲唢呐,“滴滴答答”地在两省三县边界响起。嫁娘子坐着乌篷子,晃晃悠悠,和两岸的柑子花一样,从略水河两岸开,一直开到一栋鹅卵石砌墙的院子停下来。

这是略水最初的样子,在婚嫁迎娶中绵延血脉深处最暖的底色。

六百多年后,略水流传着这样一个美丽的故事:他们的祖先背井离乡,自江西辗转至此。正当困顿不堪之际,于河岸邂逅一脉清泉,泉水汩汩喷涌。众人争相掬饮,饮罢顿觉倦意全消、精神抖擞,纷纷称此泉有药石之功,能祛疲健体。自此,先人们择地定居,并将村庄命名“药水”。

在时光更迭中,“药水”变成“海鸥大队”“药水大队”“略水村”……只有水井不变,它是村庄永恒的守护者,是生命最喧哗的源头,蕴藏祖先们对自然的敬畏和感念。

去略水,自然要去“药水”的滥觞地看看。

水井路口,老书记撰写的“长寿井”碑文赫然眼前,一笔一划,述尽这方水土的来龙去脉,细数略水人六百年的眷恋和乡愁。

在井沿掬一捧清泉尝了,那水温软,清冽甘醇。从“药水”到“略水”,变的是一字称谓,不变的是一脉相承的根。这名字里藏着的,从来不是冰冷的界碑,而是滚烫的烟火和舟楫往来的炽诚。

如今,略水河依旧波光粼粼,荻花在风里轻摇,像极祖先们那年挥别的衣袖,让人生出“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的万千感慨!

弃筏上岸,漫步沿河新修建的游步道,新式民居依山傍水,彭李王三姓世代相守,多民族共居的烟火气格外绵长。打量这个静谧与诗意交织的村庄,不禁有时光倒流之感。

七年前,桃子正熟。我第一次到略水,参加县文旅局组织的“山水同源‘桃’醉湘渝”活动。在和当地一个船老大聊天的时候,我说,略水这般秀美,做一条在河流无拘无束游泳的鱼儿多好。他说,真正的大鱼,从来不在小沟小岔停留,你们读书人要去的地方,都是最深的海,那地方游起来才宽广哩!

种田人常羡慕读书人,读书人也羡慕种田人。竹篱瓜棚旁的黄粱浊酒和朱门大厦中的山珍海味,各有各滋味,各有各活法。

女支书彭廷秀就在略水这小沟小岔停了下来,做了那条在家乡小河游来游去的鱼儿。当时,她刚上任不久,在上千人的活动中,捧着发言稿,内敛,羞涩,脸红得跟桃儿似的,但仍然甩着身后的辫子,有条不紊将整个活动的流程、村里的产业故事、沿河的山水风情娓娓道来。字里行间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口号,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记住了这个腼腆又坚定的女子,和这方藏着田园意趣的一方乡土。

心有天地,何处不是山海;人安其位,哪般不是圆满。

七年后,我又来略水作客,重新打量这方山水。这是一个可以听风听雨的地方,一个可以欢喜可以悲伤也可以独自沉默的地方。于我,略水赋予了人生的另一重意义。那山,那水,以画的形式,和我独对,缄默不语。

略水这个地方,需要重新审视:昔日杂草丛生的荒径,已然蜕变成宽阔的游步道,串起河畔的每一处风光;几千亩稻田,孕育着岁岁丰稔的希望;无人问津的河心半岛,被打造成漫山遍野的脐橙园;就连穿村而过的略水河,也被盘活成了“荡舟游江”“网红竹排”的水上游乐项目。泛舟其上,看雾起略水,看青山对出,目之所至,尽是水畔乡村的鲜活图样。

“大兄弟,多来略水,看看我们400亩纽荷尔脐橙园,看看我们的扒龙船!”彭廷秀早已不复当年腼腆模样。常年奔波在田间地头,她嗓门洪亮,脸膛被晒出了健康的小麦色,走起路来更是呼呼生风,活脱脱一个干练利落的“女汉子”。

其实,我也想说,河边人,谁的心里没有一只“龙船”呢?

一篙撑开两省水,同舟共绘团结龙。

武陵山脉的水流深处,时间以另一种节奏流淌。2024年6月16日,战鼓擂响!来自贵州省松桃县,重庆市秀山县,湖南省吉首市、花垣县、保靖县的12支龙舟参赛队伍在略水河上奋楫逐浪、竞相角逐。这让我想起《边城》,端午日“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妇女和小孩穿新衣,额角用雄黄酒画“王”字,全茶峒的人们聚集到河边观看划船……

当然,在茶峒河下游的那个叫略水地方,那些用船桨、用气力趟过祖先的河流的人们,他们的脚下每一朵浪花都是传承的絮语。而《边城》中“军人们将三十只绿头长颈大雄鸭放入河中,让善于泅水的人下水追赶,谁捉到鸭子谁就成为鸭子的主人”的画面,我们仍在沿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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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寨子里的炊烟与河雾缠绕,沉寂的码头有水鸟嘶鸣。这天,在略水,我第一次吃上了“从文酿豆腐”,那种由田坎豆磨出来的三角形豆腐,里面塞满了剁碎的黑猪肉,用本地菜籽油炸了,外酥里嫩,让我吃出了眼泪……

我无以为报,写了一首长短句:

你要写略水,就不能只写略水

你要写长河卷过的半岛

写云朵恋过的白岩塘

河面浮起的碎银,像阿婆的鬓角

和天边那轮晚归的月亮

你要写略水,就不能只写略水

你要写竹筏划过的涟漪

装满渔舟的晚唱

写岸边捣衣的槌声

和着水流,轻叩昨日的回响

你要写略水,就不能只写略水

你要写河湾的老墙

糯米杂糅石灰

裹着百年的光阴

岸上的人啊

垂钓的,是一河星光

你要写略水,就不能只写略水

你要写春汛时的雨水

打湿农事的肩膀

写秋收后的笑声

掠过两岸稻香

你要写略水,就不能只写略水

你要写姑娘的眉弯

像略水般澄亮

写她的长辫

系着阿哥的心房

来源:保靖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方君才

编辑: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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