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厨房的水声哗哗响着,妻在里面洗碗。声音停了一下,她探出半个身子,手上还滴着水:“这个周末,带一帆和一鸣去块洞看枫叶吧。”
我正擦桌子,手停了停。块洞这名字,像块小石头掉进静水里,咚一声,心里晃了晃。
她走出来,在围裙上揩手,眼睛朝窗外望:“这时候,叶子该红透了。”
窗外的天,灰灰的,像件洗褪色的旧衣裳。我想起来,她早几年在普戎镇待过,块洞是她驻的点。那时候,一帆和一鸣才四岁,刚上幼儿园。
“他们哪还记得。”我说。
妻笑了:“上回追得村里的鸡满山飞,这个总记得。”
晚饭时一提,一帆从碗里抬起头,饭粒粘在腮边:“是那个有好多鸡的地方?”
一鸣赶紧接话:“还有小狗!追着我跑!”
他俩今年都读一年级了,书包一背,忽然就有了学生的模样。可说起鸡啊鹅的,眼睛还是亮亮的,和从前一样。
车子出城时,天忽然裂开条缝。光漏下来,东一绺西一绺的。路窄了,两边的树挤过来。不是城里的树,这里的树长得随性,枝杈乱伸。光在叶子里钻来钻去,在车前窗上跳,晃眼。
一帆趴着窗:“爸爸,树在往后跑。”
“是车在跑。”一鸣总爱纠正她。
可顺着孩子的眼看去,那些树真像在动——风推着,整座山都在慢慢转身。
“快到了。”妻说。
其实已经看见了。路拐了个急弯,山坳里突然涌出一大片红。不是一点点,是泼出来的,从半山腰一直漫到顶上去。红里夹着黄,黄里透着褐,像灶膛里烧旺的火,呼啦啦的。
两个孩子“啊”了一声,嘴巴张得圆圆的。
人声也涌过来。还没看见人,先听见笑,听见喊,热热闹闹的,把山里的静都给搅活了。路边停了不少车,本地的、外地的牌照都有。人们从车里钻出来,脸上都带着笑,像是捡着了什么好东西。
我们在新寨组的路边停下车。凉气扑过来,钻进脖子里。深吸一口,满是松树和腐叶的味道,还有股子清冽冽的山气。
人比想的要多些,但妻说,前几个周末那才叫人多,车都排到山外头。现在叶子落了不少,人也跟着少了。小路上一簇一簇的人,慢慢挪着。穿红衣服的、围花围巾的,站在树下拍照,身子扭来扭去。拍照的人喊:“看这里!笑!”被拍的人就笑,有些不好意思,可眼睛是弯的。
两个孩子早跑开了。一帆蹲在地上,捡起一片叶子,对着天看:“爸爸,像星星。”是三角的枫叶,红得透了,脉络一根根清楚着。一鸣去抱一棵老树,胳膊伸得开开的,也抱不住一半。树皮粗粗的,裂着好多口子。
“爸爸,给我们照!”他们喊我。
我摸出手机跟过去。他们趴在落叶堆里,叶子厚厚一层,黄黄红红的。他们趴着,笑出声来。光正好照在脸上,细茸茸的汗毛都看得清——小孩子才有的茸毛,软软的。
“爸爸也来。”一帆扯我裤腿。
我蹲下,她小手环住我脖子。一鸣也挤进来,三个脑袋凑在一处,妻按了快门。后来看照片,我们都咧着嘴,后头是密密的红,快要从屏幕里淌出来。
妻领着我们往林子深处走。她是熟路的,毕竟在这里走过两年。人声渐渐淡了,鸟叫清晰起来。这边一声,那边一声,忽然扑棱棱飞起一群鸟,翅膀映着红叶,有些晃眼。
“从前没人来的。”妻的声音轻轻的,“就是些枫树,自己红,自己落。”
现在却不同了。路旁支起了小摊。一个中年妇人坐在竹凳上,袖口挽得利落;面前竹篮里,油粑粑叠得齐整,刚炸好的,金黄油亮。风一过,那香气便热热地挠人的鼻。我们买了几个,捧在手里,烫得在指尖跳;忙倒腾着吹气。咬下去,壳子是脆的,嚓一声轻响;里头却是糯的,软软地裹着舌。米香混着油香,缓缓地化开。那妇人望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模样,也不言语,只抿着嘴笑“莫急嘛,”她终于开口,声音温温的,“刚炸的,烫着哩。”
还有卖土蜂蜜的,装在玻璃罐里,黄澄澄的。卖板栗的,栗子小小的,裂开口。米豆腐的摊子最热闹,葱花撒在米豆腐上,香得人走不动路。
我们找块石头坐下。妻指着对面山坡:“看那边,油茶林。”
我望过去。枫树的红渐渐淡下去的地方,是一大片深绿。她说有一千多亩呢。这个时节,茶花该开了,白的,藏在叶子里。到春天,青果和花长在一枝上,那才好看。
“那时候我来,下雨天走这路,一脚泥巴一尺深。”妻扯了根草,在手指上绕,“现在好走多了。”
她没多说苦,可我知道些。那些年,她常常十天半月才回家。孩子想妈妈,抱着电话不肯放。有一回她回来,晒得黑红,手背上好几道血口子。可她说起村里的事,她是清清楚楚的——谁家的老人身体不好,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
“现在好了。”她望着远处。几个游客正在拍照,笑声飘过来。
是好了。这些枫树,让这个山里的村子被人看见了。人来,人走,带走照片和记忆,留下的是实在的日子——卖油粑粑的钱,可以割肉了;养蜂人的蜜有人买了;在外打工的后生,有的商量着回来办农家乐。
“鸡!”一鸣突然喊。
真有几只鸡从林子边踱过来,花羽毛油亮亮的,不怕人,侧着头瞅我们。一帆蹲下身想摸,鸡一转身跑了,她追了两步,自己先笑了。妻也笑:“还是这些鸡。”

太阳偏西了。光软下来,变成暖暖的橘色。林子里的颜色越发浓了——那红不再是单纯的红,掺了金,又揉了紫,一层叠一层。风来了,叶子簌簌地落,不是一片一片,是一阵一阵的,打着旋,飘悠悠的。
该走了。
往回走时,人更少了。摊主们在收摊。那妇人把剩下的油粑粑用白布盖好,卖蜂蜜的汉子小心擦着玻璃罐。他们互相打招呼:“明儿还来?”“来嘛。”
语气平常得很,像说明天吃什么菜一样。
上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枫树静静立着,好些枝子已经秃了,伸向天空,像水墨画的笔触。还有些叶子顽固地红着,在渐暗的天光里,红得深了,红得沉了,像要把攒了一年的力气都用尽。

车子发动了。孩子们累了,头靠着头,眼皮打架。妻轻轻拍他们,哼着不成调的歌。迅哥开得慢,山路弯弯,来时不觉得,回去倒觉得短了。
慢慢地,块洞越来越小,终于被山吞没了。只有那一片红,还在眼里烧着,暖暖的。
妻忽然说:“明年叶红时,再来。”
“好。”我说。
一帆在梦里咕哝了句什么。一鸣咂咂嘴,许是梦见了油粑粑。
天擦黑时,我们回到县城。灯一盏盏亮起来,家的轮廓在暮色里显出来。停好车,我抱着睡熟的一帆,妻牵着一鸣,慢慢往楼里走。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黄黄的光,把我们一家四口的影子投在墙上,长长短短,混在一起。
夜里,我翻手机里的照片。那么多红,那么多笑脸。最后停在一张——一帆和一鸣在林子里,都笑着,头发被风吹乱了,背后是无边无际的红,他俩像是泡在红色里的两条小鱼。

窗外,县城静下来了。远处有狗叫,一声,两声。我知道,明天孩子醒来,会叽叽喳喳说今天的事,说枫叶像星星,说鸡会跑,说油粑粑烫嘴。然后他们会背上书包,去学校,认字,算数,长成更高一点的孩子。
而块洞的枫叶,还在那里,年年红,年年落。有人看,它红着;没人看,它也红着。红给山看,红给鸟看,红给风看。
这样想着,心里满满的,又空空的。
妻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问:“还不困?”
“就睡。”我摁灭手机。
黑暗里,那片红还在眼前,暖暖的。睡意漫上来,像山里的雾,轻轻的。明天醒来,还是平常的一天。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心里存下了一片枫林,在记忆里,安安静静地红着。
作者:高伟,苗族,70后,湘西永顺人,毛泽东文学院第15期中青年作家班毕业,湖南省作协会员,媒体工作者,著有散文集《脐带里的春天》。
来源:保靖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高伟
编辑: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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