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丰工作除头去尾都十五年了,对单位那点事早已是轻车熟路,烂熟于心。单位的头头脑脑换了一茬,又换了一茬,张家丰还是办公室主任,升也不升,降也不降,换也不换,十年如一日。有人说张家丰在单位里是联通,虽然老不移动,但信号还是好的。张家丰也不管别人议论,每天都是早早地来,早早地走。按照上班的纪律,早到是没有表扬的,顶多说明你睡眠不好,但早退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搞得不好是要挨领导批评的。十年了,张家丰从当上办公室主任后,都是这种作派,但领导和群众那里都没有不同的声音,张家丰也就心安理得,按部就班。张家丰早早地来,也没有什么多事,无非是和守门的张老头扯上一通家常,然后等到操场上局里的女人们来了以后看局里的女人们做健美操。现在机关都很少进刚毕业的大中专毕业生,即使是新进的人员也都三十好几了,所以女人已大不如从前。过了妙龄,女人哪里还有个形在,即使是天天跳操,练得腰细如柳,灵动如蛇,但一转身,不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才怪。女人们却一个个都神气活现的,涂了眼影,描了眉,画了眼线,都以为自己青春长驻,碰到相熟的都会问我这裙子好不好看,我这头发短了好还是长了好。女人的感觉始终是春天。这得怪社会,都是社会把女人惯坏的,现在社会流行的见了男人都叫帅哥,见了女人都叫美女,见了老女人,都叫资深美女的种种认知、种种称谓,刚好迎合了机关女人们的心理。张家丰清楚单位那几个女人是什么货色,夕日黄花至少还曾是朵黄花,局里那几个嘿嘿,充其量只是豆腐渣渣。张家丰心里虽然明镜似的看不上局里的女人,但在行动上却反其道而行之,每天都认真地看,津津有味地看,而且很多时候用的是欣赏的眼光,特别是马局长那个长得象豆牙菜的老婆到场的时候,他更是蹲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大拇指翻着,大拇指下的那一砣金星丘撑着下巴,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要抽不抽,不抽又抽那么一口,眯起的眼睛更招人爱,远远看过去,就好象到了沉醉的地步。快到上班的时候,见女人们收拾了行头,他才慢条斯理地踱进办公室。
对于守门的张老头,张家丰是有深感情的,而且还带有感恩的成分。那还是十年前的一个秋天。那天的天气套用以前常用的一句话,那可真是秋高气爽,阳光灿烂。张家丰按照张局长的意思,带着司机开着吉普,冒着高温,挥汗如雨,从四十里外的大山里把张老头请来。当夜,也是张老头进到局里守门的第一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局办公室主任王玉醉死在局门前水厂修水管挖开的泥水坑里。人们晨练发现王玉的时候,王玉已象一袋面粉跌落在浑浑浊浊的水荡里,鼓鼓囊囊的一荡。当时局里正忙,不仅半年检查要安排,而且上面来人要接待,再加上王玉的丧事还急等着人去张罗,所以局办公室没有人承头负责是不行的。局领导临时研究,左挑鼻子,右挑眼,横看竖看,没有一个正科级干部入法眼的,最后居然让刚刚当上办公室副主任的张家丰暂时负起责来。张家丰上任以后,突然象祖宗显灵一样,要讲能讲,要做能做,以前吞吞吐吐、似口还羞的猥琐样子一夜之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局领导认为以前是没有平台,所以张家丰无法表现,也无需表现。单位同事认为张家丰以前是扮猪吃虎,装懵扮傻。但张家丰对自己的突变是清楚的,是震惊的,也是不敢相信的。他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变回从前。张家丰转正以后,抽空偷偷地跑到老界山,去找张老头说得神乎其神而后经多人验证的牛老二牛老司算一卦。那天天气阴不阴,阳不阳的,一会儿太阳当头,一会儿黑云压顶,张家丰心里本就迷雾重重,看到这样的天气心里更是紧得难受。到了牛二门口,见门前坐着一个小孩,张家丰整了整衣服,问小孩子道:“牛老司在家不?”小孩子反问道:“你是张主任不?”张家丰赶忙道:“是。”小孩子道:“牛老司正在火塘上抽烟等张主任呢。”果不其然,张家丰前脚还没有迈进屋,牛老司在屋里就说话了,“请张主任进屋。”张家丰越发感到惊奇,自此深信冥冥中自有定数。进了屋,当即对老神仙纳头便拜。连拜九拜,牛老司才说:“行了,行了。再拜就折我阳寿了。”然后才慢慢道出张老头是他命里的福星,说张老头叫张裕满,有衣有粮的,才叫家丰,况张老头也姓张,张裕满刚好对着张家丰。最后排了张家丰的八字,贵人应在虚岁二十九岁,刚好是张老头进局里那天。牛老司推算结束,交待了张家丰两件事,要张家丰依此做了,才保无虞。一是常早起,二是常谢恩。说完,牛老司说:“时间不早,我得去砍柴去了。张主任请回吧。”张家丰再不敢多问,小心地站起来,脚跨出门,突然想起王玉之死,也是和张老头进局里有关的,就回了一步,恭敬地对已柴刀在手、亦农亦仙的牛老司说道:“牛老司,我还有一事不解,请说明,我才安心。”牛老司说道:“你莫非想问王玉之事,王玉王玉,本就是丢失的玉,山谷水满,自然见水不见玉。”说完“喹喹”地暗笑了两声,才接着说道:“张主任放心走好。有空你不来,我也自会来的。”
张家丰从老界山回来以后,每天早起,漱口洗脸之后,便会去看张老头,先是讲讲客套,拉拉家常,到后来,谈天说地,无所不谈。至于看局里女人跳操一节,是和张老头谈白讲笑之后,走也没有个走处,无所事事,作为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因为常看着女人们跳操,女人们对张家丰也亲近许多,常提出缺这缺那,张家丰想反正是局里的钱,用在局里的女人头上正常也正当,况且局长的女人也在其中,这种讨好卖乖不着痕迹的便宜事不做岂不是傻子。因此,有求必应,并且随求随应。局里的女人们得到了回应,明里暗里都“丰哥哥”、“丰哥哥”的叫,亲得和自己的亲哥没有什么分别。
张家丰在办公室主任任上一当就是十年,十年工作经历,让他对哪时忙,哪时闲,什么事急办,什么事拖着办,什么事不能办,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十年了,很多人都升这升那,个别同事都升到正处了,张家丰还是科长一个,玩得好的朋友对比周围,就有劝进的意思,对张家丰说道:“洞庭湖的麻雀在洞庭湖呆久了,老雀儿了,毛色都油光发亮的,底毛都变乌了,也应该飞远一点了,再飞远一点了,你怎么还蛰伏着,象春天懒散的蛤蟆,洞都不想出。”张家丰当然明白朋友的好意,但自己的事自己岂不清楚:自己就一个专科毕业,先前要讲不会讲,要做不能做,都是张老头来了以后,自己才象掀开井盖子似的,茅塞顿开,冒出一点水来,人们才看到一点水平。况且牛老司说过,有空会来的。这个有空当然是有事了,好事或者坏事,但要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牛老司既然没有来,当然,就不可能有什么事发生,再有想法,再努力百倍千倍也是白搭。当紧的倒是稳住局领导,不让局领导把张老头辞退。
张老头本是企业退休的职工,从退休进局里,一晃头发全白了。局里虽然好些人看到张老头早晨咳嗽要咳又咳不出来的样子,都觉得有些造孽。刚进局里的同志不知底细,都怀有怜悯之心,会关切地问张老头:“有子女不?”张老头答:“有,而且还有好几个呢!”又问,“都干什么工作?”张老头答:“有到省里的,也有到县里的,也有到村里的。”众人才说道:“有那这么好的子女你怎么就不想享享清福呢?”张老头答:“我就喜欢做点事,这样充实。”
张老头的话开始局里人都不信,但隔三岔五的总是有人给张老头送来好烟好酒,也有从省城发货过来的,这还不算,时不时,还有衣冠楚楚、开着好车的老板陪张老头坐上一两个小时,甚至还有好些头发梳得光光的帅哥坐在传达室的门坎上一口一个老爷子,陪着张老头喝茶、喝酒。局里人走过,能够看到张老头嘴巴笑开时,露出补上的金牙。慢慢才确信,张老头家条件确实优越,帮局里守门只是图开心,好打发时光而已。
张老头是张局长找来的,张局长调到省城以后,常问到张老头的情况,有时局里开会研究重大事项,局长作指示,张局长不适时宜的也会给张家丰来电话询问,惹得局领导十分生气。一次,也就是张局长走后接任张局长的第二任局长游局长认为张家丰不把他放在眼里,故意和他作对,有意让他难堪,就在会场里对张家丰破口大骂:“你个野卵日的,老子一讲话,你就说张局长的电话来了,告诉你,不要拿张局长吓我,就是他在现场我也照样骂。”他骂声一停,张家丰很委屈地说道:“游局长,真的是张局长电话。不信,你听。”说完把手机递给局长大人。游局长一听,傻了。电话里严然是张局长的声音,只听到张局长在电话那头苦口婆心地劝道:“游局长,年轻人,别那么大的火,有火你朝我这个糟老头子发,何必为难你的下属。这不厚道。”半个月后,游局长因挪用公款,被双规。经此一事,再没有人敢动张家丰一根汗毛,辞退张老头,再请年轻一点的守门人的事局里再不动议。
张老头稳坐了局里的守门位子,张家丰的精神安定,生活便多彩起来。但张家丰早上照常会早早地到局里和张老头聊天,聊完天后,照常会蹲在篮球架下或站在风雨棚下看局里的女人们跳操,女人舞一阵,汗一阵之后,收拾了行头,他才慢悠悠走进办公室里,正儿八经地做些日常事务。中午的时候才邀上一帮朋友喝喝酒吃吃饭,喝完酒,吃完饭才去打打麻将,打打跑胡子。手气好的时候,半天下来,有两、三万块钱进账,手气背的时候,万把两万输了也就输了,钱数归一,装进口袋,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再换个地方,又搞个几杯几盘,然后去泡泡澡,或者洗洗脚,或者按按摩,或者唱唱歌。澡泡好了,脚洗净了,摩按好了,歌唱烦了,只要有人提议,大家又去吃吃夜宵。太累了,或者太夜了,或者怕家里的门叫不开,开间房睡上一觉,一夜便对付过去了。
现实的生活其实大多雷同,根本找不到更多的兴奋点。日复一日,也只能日复一日,创新是不可能的。张家丰这样想着,也这样无奈的生活着。有这样的生活总比无这样的生活要好,古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一天张家丰唱歌的时候喝了许多酒,唱完歌,陪他唱歌的练歌房的“女老师”嗲声嗲气地趴在他背上说道:“哥,我们那里巷子深,好黑,我怕,你送送我好吗?”他看出了“女老师”的用意,再细看“女老师”,细腰肥臀,面若桃花,一时性起,便应承下来。
结了账,出了门,打了的,然后和“女老师”穿过一条长长的遂道,拐过又黑又暗的巷子,打开一扇又粗又糙的铁门,上了一把又高又陡的木梯,才把“女老师”送到搭建在天台上“女老师”租下的出租屋里。
走了那么长的路,中间又买了一瓶矿泉水,上到天台的出租屋,张家丰酒已醒去一半,挨下去,会发生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不怕得病,也不怕出钱,他怕女人的纠缠不清。
正当他举旗不定的时候,“女老师”的一席话让他终于下定决心留下来。“女老师”说:“其实我认识你很久了,你却不认识我,你是个好人,我决不为难你,今晚的事你情我愿,开心就好,明天我就远走贵阳了,愿你给我一个美好的回忆。”“女老师”说完,看他还傻站着,接着说道:“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干脆点,洗洗去。”
早晨醒来,太阳照在掩着的满是水果图案的窗帘子上,张家丰轻手轻脚地起来。“女老师”说道:“就走啊?”张家丰答道:“要上班。”“女老师”说道:“那就走吧。”张家丰说道:“我还是给你一点钱吧。”说完掏出一千块钱,放在床铺上。“女老师”一看,坐直了,伸出手一抓,把钱塞进张家丰的裤袋里,然后语气坚定地说道:“别让我看不起你!”说完,“女老师”掩上铺盖又睡了。
张家丰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太阳射到他的身上,好刺。张家丰下了木梯,开了铁门,走到巷口,看到一字排开的早点摊子,总觉得有些欠疚,便掏出手机给女老师打了个电话,“喂,我给你买份早餐吧,面条,包子,馒头,油条,稀饭,你要什么?”张家丰说着,自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讲好了只是玩玩而已,出了门就互不认识的,你不要总想,亏欠我什么,你安心走就是了。”女人说完,打个翻身,把手机挂了。
这天,张家丰第一次没有和张老头聊天,也没有蹲在操场上看局里的女人们跳操,而是直接到进到办公室掩上门哭开了。隔了几天,张老头突然病了,下午牛老司刚好下山来,顺道把张老头接走了。
(责任编辑:九妹)
作者:吴江林(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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