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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四十八盏烟灯

作者:颜家文 编辑:易果 2012-02-07 16:3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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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在保靖

  颜家文,1946年出生,古丈县人。1980年毕业于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1964年参加工作,历任县文化馆、宣传部文学新闻干事,湘西州《团结报》编辑,湖南人民出版社及文艺出版社编辑、编辑室主任,《芙蓉》杂志常务副主编。湖南省作家协会第四届理事、省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副主任。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湘西短笛》,散文集《沈从文之谜》、《荞花,那片苦涩的云》,电视连续剧剧本《野火》(5集,执笔),长篇小说《她和她与驴——乌龙山的真实匪情》等。《长在屋檐上的瓜秧》、《悲歌一曲》获全国第一、二届少数民族创作一等奖,《中国农村大写意》(编辑,合作)获1994年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第九届图书奖。

  保靖,是我走向人生的第一站。

                                     ——沈从文

  人生的最终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不仅只在于生存。

                                    ——希腊·亚里士多德

  云贵高原东部,武陵山脉中段,湖湘之西,酉水,保靖码头。

  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沈从文出走了,这是一次伟大的告别和转折。

  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一日,在长沙湖南宾馆九楼会议室,七十八岁的沈从文先生对湖南省会文学界的朋友们做了一回演讲。

  先生很精神,满头银发梳理得很归顺,面部红润、饱满,规矩地穿着中山服,很悠然地站在那里。

  主持会议的省文联主席康濯请先生坐下,

  先生却说,在博物馆几十年当解说员,站惯了。

  “我一九二二年到北京,快六十年了。”

  先生一直把自己到北京的那一年认定为一九二二年,但是经过一些人的考证,应是一九二四年才对。

  “我本来是可以不出去的,在地方上慢慢地做官,到时当个县太爷,取五六个姨太太,也是可以过得下去的。但是五四运动的影响太大,使我对北京充满了感情和幻想。……”

  一谈到出走,我相信先生肯定会想起湘西保靖,因为他北上的出发点便是这里。他自己也说过:“保靖,是我走向人生的第一站。”

  一九八一年四月,我在北京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学习时,曾去看望过沈从文先生。在谈话中,他就深情地问起过保靖,说那里白天在城里都可以听见老虎叫。我说,现在听不到了。

  保靖,我曾无数次到过。但是,那时,我还没有现在这般浓厚的沈从文情结,我仅把它视为湘西一个普通的县城而已。在和沈先生交谈过了许多年之后,在再次阅读了沈先生有关保靖的描写之后,我又一次来到了处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部的保靖,这一次是踏着当年沈从文先生的足迹来的。

  湘西过去没有一条公路,与外界沟通完全依靠舟船和马帮。号称南方丝绸之路的酉水是湘西的大动脉。它从湘鄂川黔边界发源一直到沅陵的张飞庙汇入沅水,大部分时间是奔流在湘西境内。下行运走桐油、木材、生漆、药材……上行送来布匹、食盐……所有货物的集散都在酉水河边进行。沿河便有了无数的码头,较大的有茶峒、里耶、保靖、王村、罗依溪。而保靖却是湘西各县惟一靠酉水的县城,全县有百分之九十二的面积处在酉水流域。一九二零年,省府任命陈渠珍为湘西巡防军统领,陈渠珍把他的湘西王衙门和巡防军统领部迁来了保靖。很有意思的是他的巡防军军歌:“湘西西上五竿好河山,论疆域,连黔带蜀,级级有雄关。澧兰沅芷,纵横直荡,地势本天然。三军忠勇,十县团结,千里靖烽烟。”这里的“千里靖烽烟”与保靖的地名在陈渠珍的心里肯定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保靖城的自然风光也非常优美。城的四围有十八座林木葱茏的山峦环绕,中间有一条碧绿的流水穿插。一栋栋屋宇依山修建,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一条条街巷迂回曲折,上上下下忽隐忽现。由于有水运之便,保靖开发较早。从文物部门地下挖掘的资料可以看出,在旧石器时代这里就有了人类的活动。汉高祖时这里开始设县治。沈从文先生那时生活过的县城也是唐代建的,已有了千余年的历史。城中有城墙、城楼、庵堂、商铺,青石板铺成的八尺宽的街道平整、开阔。他是这样描绘保靖的一条河街与河码头的:“那里有几十家从事小手工业市民,专门制作黄杨木梳子、骨牌、棋子和其他手工艺品,生产量并不怎么大,却十分著名,下行船常把它们带到河下游去,越湖渡江,直至南北二京。河码头有的是小铁匠铺和一个个木杂货铺,以及专为接待船上水手的特种门户人家,经常还可以听到月琴唱小曲铮铮琮琮的声音。河滩上经常有些上下酉水船只停泊,有水手和造船匠人来人去。”

  沈从文是在常德与表兄黄玉书闲逛了五个月之后,感到前途无望,决定重新步入行伍混几口饭吃,不得已才来到保靖的。那次,他搭乘的是一只运军服的船,押运的正好是哥哥的一个朋友,即那个戴獭水皮帽子的人,上行的船极慢,差不多走了四十天,行到离保靖不远的白矶关时因触礁船被打烂,他们不得不睡在河滩上听了一夜滩声。等到下面的船来,他们又上行了两天,终于来到了保靖。这一天是一九二二年二月十四日,农历正月十八。

  在保靖闲逛了半年,当这个旧式军队接纳他作为月薪五元六角的司书后,使他才算有了一份固定的职业,端上了一个可靠的饭碗。他开始非常尽心地做着属于自己的一份差事,由于熟练俊秀的行楷书法相当漂亮,于是从六十四个司书中脱颖而出,被陈统领看中,调到身边处理文案。月薪升到九元。

  陈统领的办公处在县城旧参将衙门的一个院子。这院子靠着酉水,从办公处的窗子向外看去,不仅可以看到水,而且可以看到四围山色。还可以看到一处“光绪十七年孟夏月”刻就的悬崖石刻。这石刻为四个大字:“天开文运”。每字为两米见方。书法为颜体,笔力雄劲,气度宏阔。不知道沈从文当年看到这几个大字是作如何想象的。可惜他在文章里从未提过。今天,那参将的院子已荡然无存,一片绿油油的蔬菜早已取而代之。我站在菜地边上,看那河水,看那石刻,我想,沈从文当年每天面对石刻,断然不会无动于衷。

  调到陈统领身边的沈从文,每天的任务就是作各种会议记录和抄写文件。其时,这个陈统领大约有一百个连的直辖部队,分布在川湘鄂边境十多个县,因此往来的文书很多;这个时期,陈统领正在充当一个革新派的角色,他一方面办工厂办学校,一方面学习山西阎锡山治理地方的经验,搞湘西十县联合自治,所以要抄写的文件布告也多。如今的保靖县档案馆里还保存着那时的布告,我在吴馆长陪同下曾经打开过一份当年石印的布告,看到了上面工整的楷书,只是不能确定是不是沈从文的笔法。

  在陈统领身边,为沈从文带来一个最大的好处便是接触了爱好收藏的统领大人的许多书籍、字画和古玩。陈渠珍有五个大柜和二十四个书箱的书,还有一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以及各种字帖和几十件铜器和古瓷。平时,他要为陈的藏书古董分门别类编制目录,陈在读书时遇到一些好的句子还要叫他抄下来,以备以后查阅。空闲的时候,他就翻开那些旧书,以这些书互为注解,一本一本去读,或者把那些画一轴一轴拿出来挂在墙壁上,细细品赏。按他自己的说法,这些书使他对中国整个历史各个时代的各方面的光辉,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在记录这一段生活时,他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日子一长,我便显得过于清闲了。因此无事可做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欣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年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个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经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

  这个陈统领无形中为沈从文后来从事中国的物质文化史的研究办了一个先期的训练班。

  抄抄写写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老统领先生的收藏也没什么新鲜了。沈从文逐渐厌烦起来。

  首先是与同事们缺少共同的语言和感情。那些年纪大的同事常把工作推给他,自己却去玩牌、摆龙门阵,或者是去吸大烟。六十多个书记,竟有四十八盏烟灯,荧荧碧焰,日夜不熄。那些老兄们还时不时把烟枪递过来:“小老弟,你来吸一口试试吧,这个妙,妙,妙!”看到老兄们醉生梦死,他仿佛觉得自己也在腐败、堕落。

  他不愿使自己成为烟灯群中之一员,而是利用一切时间读书。《唐人诗选》、《聊斋志异》、《镜花缘》、《随园诗话》、《奇门遁甲》等等扩大了他的眼界和幻想的范围。书籍的阶梯将他推到了一个认知的高度,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审视眼目前的生活。

  越是清楚越是苦闷。起床、出操、吃饭、抄抄写写、玩牌、喝酒、吸烟、讲下流故事……无聊,空虚,能这样日复一日下去吗?他时时在孤独、痛苦中挣扎。他设法自救。除看书外,他学习写诗,利用诗歌创作,一来可以隔离周围恶浊环境的污染,二来可以宣泄青春期骚动和不安的情绪。

  再就是他仍然感到前途无望。在这种半官半匪的旧式军队里是无论如何混不下去了。何况自己的身体从小就文弱,不适合带兵,向上做军官没有可能。顺应环境,转向地方,慢慢向上爬,当科长、局长再县长,找几个姨太太,似乎也意思不大。

  他像生长在一园杂草中的一株豆苗,柔弱而又时时被摇曳,不知往何处攀援。

  此时,他的姨父,也是民国首任总理熊希龄同科进士,也做过陈统领老师的聂仁德从一个县长的职务上卸任后,来到了保靖。陈统领将聂安排住进了县城对河的狮子庵的古庙里。

  狮子庵是保靖县城一景。原来这里是一个高约三十米,宽约四十米的大石洞,形若一个狮子张开的大口。洞内有小溪。洞壁上有岩溶现象形成的各种风景。石猴石兔石瓜石果时不时从洞顶垂挂下来。洞里面还有石桌石椅石笋石柱。城里的人常到这里来观赏奇景。但是,由于石洞若狮子大张口,地方风水先生却认为此洞不是好兆。以为这只狮子吃光了这里的财富却在尾部所处的另一个县管辖的地方屙出金银,由此造成了这里的贫穷和不发达。为了遏制狮子,地方上募捐了财物在狮子洞内修了一座庵堂,塞住了狮子的嘴。

  聂仁德带来了半屋子新旧书籍。旧的有《昭明文选》及历朝历代典籍;新的有林纾所译各种外国文学及达尔文《进化论》等。这无疑是给寂寞中的沈从文带来了一个图书馆。他常常到姨父那里去,不仅读书,而且交谈。而这位姨父又是一个极为健谈和幽默的人。他给这个小兵讲宋元哲学,讲史记,讲进化论,也讲桐城派文章义法和唐宋八大家抒情文风……每次谈话的时间都很长很长。这些更激活了沈从文的幻想,他的聂家姨父非常了解他,说,岳焕,年青人应该跑到山外去,见世面,受教育,找寻新的出路,这山窝窝会把聪明人憋蠢了。

  从县城过渡船,几十米水面,再上几百级石块铺的坡路,我来到了狮子庵,眼前石洞依旧,庵堂尚在,游览拜佛烧香的人三三两两,只可惜物是人非。但是,耳畔的流水声,却仿佛是沈从文和聂姨父交谈的琅琅话语,仍汩汩潺潺不绝。

  同一时期,五四运动的冲击波从震荡的中心逐渐向四方辐射,等波及到湘西这块边僻之地时,已经是一二年后,且非常微弱了。保靖作为酉水岸边惟一的县城,此时又是湘西巡防军的驻地,成为各县之中心,而作为巡防军统领的陈渠珍本人既嗜好读书又有志革新地方,所以,这座城市很快接受了五四余波。部队开始学习国语注音字母,地方办起了十县联合中学和师范学校,还办起了报馆和印刷厂、皮革厂、被服厂、修械厂等,从省会聘来了许多青年知识分子和青年工人。新的生产力带来了新的信息、新的观念、新的风气。一些新的书刊《改造》、《向导》、《新青年》、《创造》、《小说月报》、《东方杂志》及著名报纸都流入了此地。特别是白话小说以及鲁迅、沈泽民、李青崖、胡愈之、王鲁彦等人翻译的日本文学、俄国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作品的辗转进山,使沈从文大开眼界,他发疯般地吸收起来。他原本就熟悉新旧小说,如唐代传奇、明清章回,早在芷江还看过狄更斯的许多作品,现在又在一个更大的范围里阅读了,他对小说含义的理解更开阔了,且滋生了终生从事小说创作的向往。在熟读了很对味口的莫泊桑和契诃夫、屠格涅夫之后,他设想了自己的未来,决心写写自己身边的人事风俗,和这些外国的一流作家们争一个短长,他觉得他是完全做得到的。而且,他常常站在那些学校边上,非常羡慕那些和自己年龄相仿佛的学生们开心地读书和玩球。他极想去北京读书,去见识新书报刊上写文章的那些人物。

  后来的一场害了四十天的伤寒病更增强了他出走的决心。他止不住地流鼻血,发高烧,他生怕就这样死去。就这样病死,或者被冷枪打死,或者像好朋友陆弢那样游泳被水淹死,什么世面也没见,什么努力也没作,人生太不合算了。他要作一番奋斗,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输了,就倒在人家的屋檐下,但是,要是赢了呢?

  发生过五四运动的北京吸引着他,聂家姨父鼓动着他,他的心潮更加激荡起来。一次,他在给统领官送去一份抄件时,庄重地表达了要去北京读书的意向。

  开明的陈统领说,从文,你去北京读书,我先发你三个月薪水,以后也会资助,湘西要培养自己的人才。到了那里,万一过不下去你还可以回来,我依然接收。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天(据保靖县有关人士考证应是一九二四年九月的一天),沈从文从保靖河码头登船,最后看了一眼右边河坎上的县城,又往左边看了看悬崖峭壁上的“天开文运“四个颜体大楷书,就悄悄地顺流而下了。船过王村、罗依溪、镇溪、凤滩、乌宿、沅陵、清浪滩……到桃源上岸,坐汽车到长沙,再火车北上,武昌、郑州,因黄河涨大水火车过不了河,又转徐州,再天津、北京。

  现在从保靖到北京不过两三天的路程,当年沈从文却跋涉了十九天。火车在前门站喘了一大口粗气停了下来,背着一个小包袱的文弱的沈从文走出车站,面对着一座座高大的红墙碧瓦的古建筑,他竟然默默地在心底吼了一句:

  “北京,我征服你来了。“

  他向北走去,大步跨过宽敞无比的广场,要了一架人力车,他被拉到了西河沿的一个小客栈,把自己登记在一个本本上。

  “叫什么名字?”

  “沈从文。“

  “籍贯何处?“

  “湖南省凤凰县。“

  “来北京何事?“

  “求学。“

  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北京的纸张上。

  从今以后他将要在北京的报刊上印刷自己的名字了。

作者:颜家文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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