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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船水

作者:彭学明 编辑:易果 2012-02-07 16: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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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天就亮了。

  水旺摇摇女人,女人睡得还死。昨晚,他整了她一夜,不觉有些心疼。他轻轻移开女人放在他腹上的一只手,下床了。热天,乡下男人不兴穿衣,就一件土蓝布短裤过夏。出门一看,门外竟是一派烟雨。清凉的山风,正裹着茫茫细雨,在山间边走边舞。河边,山野,池塘,田畴,都浮起一阵水烟。水烟,又湿又溽,刚从水里捞出一般,若淡淡的云、稀稀的雾,淅淅沥沥,拧得出水。整个山乡,都似在雨中生火做饭。炊烟,蒙住了四野。一切都因此朦胧起来,诗意起来,温软起来,使人产生无限缠绵的情意。

  水旺伸伸懒腰,打个哈欠,就开始听到村庄走动了。先是“吱呀”“嘎呀”的开门声,再就有“叭叭”“噗噗”的劈柴声,然后就是小孩相邀去放牛的声音。这烟雨里行走的声音,影影绰绰,依依稀稀,听起来,有如仙音。水旺被这种境界感染了,返身进屋,看也没看地对女人说:我放牛去了,你煮早饭。

  女人醒了,喊住他:急什么?下雨,不用放早牛,日里(白天)放就行。夏天,天太热,湘西人一般早上放牛,凉快些。太阳当顶时,牛赶回来,叫放早牛。

  水旺说:那我煮早饭,碗儿两兄弟要上学。

  女人侧其身子,说:有现饭,他们自己炒,早得很,再睏(睡)一阵。女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下子把他拉到床沿,摁倒在床上。

  水旺的女人叫玉。虽黑了些,却长得俊俏,尤其是眼睛,至今还亮汪汪的,一包清水。腮边的两个酒窝,盛满了酽醇的米酒,让水旺一辈子也喝不完。看看女人两个玉兔般跳动的奶子,水旺的情欲立即被唤起了,一股火焰,就那么从心口到腹下,熊熊燃烧,把胯下玩艺儿烤得铁砣子般,又红又硬。一阵猛拧猛咬后,水旺翻身上马,酣畅淋漓地把女人烙了一回。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水旺刚好是这如狼似虎的年纪,哪经得住女人的这般诱惑。

  刚好完事时,有人叫了:

  水旺,开门!都大天亮了,你还在牛练水田不歇气?

  是村长豌豆。两口子赶忙爬起来开门。

  水旺边紧裤子边迎村长:这么早,哥,屋里坐。

  村长闪身进门,盯着水旺紧裤子的手和还鼓起一坨的裆部,突然伸手往水旺裆部一摸,笑:不坐了,不坐了,你看你老二都还饿色色的,不耽误你老二吃饭。

  村长说的老二,指的是男人裆下的宝贝玩意儿。很形象。饿色色的,说的是水旺裆下的宝贝玩意儿正硬着。也很形象。

  水旺不好意思地赶紧捧住裆部,往后一缩,笑喊:哥,你把我老二打断了。

  村长笑:断了好,免得它出去祸害女人。

  水旺:哥就是这样冤枉老弟,老弟老老实实的,自家的自留地还种不完,哪有工夫去祸害女人。

  村长嘿的一笑:你有的是工夫,哥提醒你哟,水旺,练了一夜水田,田水放多了,小心垮田坎!

  水旺有些得意地:田水多了才好。哪像你,骚牯子,劲大,一杆烟就放工了。

  见两个男人开玩笑,水旺女人只是站在一边,边梳头边笑。好一会儿,她才对村长说:

  村长,你在这里吃饭,跟你弟喝口酒,我去打几个鸡蛋。

  村长又捡了便宜,一边往外退一边哈哈大笑:

  多谢了,我自己有两个鸡蛋,你还是打弟弟的那两个鸡蛋吧!那个“鸡”字,说得又重又长。

  水旺女人羞了,一扫帚摔去,没打着。

  村长,猫一样往门外躲。

  水旺喊:你莫跑啊,哥,你还米(没)讲什么事呢!

  村长边走边说:吃完早饭,到村上开会。村长的背影在雨雾中远去。

  二

  吃了饭,水旺就往村委会走。走到水井边,看见八斤也沿着一溜田坎走了下来。他两人住的地方,刚好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都要经过水井,才能到村委会。两人都想躲开,已来不及,就都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然后又各自愤怒地斜了对方一眼,“哼!”地一声,各走各的路。

  到村委会时,村委会已有了不少人。堂屋,灶房,客房,都坐满了。见没有凳子坐了,水旺在靠着墙角的板壁上,蹲了下来。本来,水旺那边还有空位子,八斤不好去,就在灶房边的门坎上坐了,抽烟。有人进出时,他就站起来,让让路。

  这是个典型的土家族村落,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八百来号人,是个大村。湘西山地,难得有这么多人家住在一个山落的。清一色的木板房、黑瓦背、吊脚楼、石板路。老了,石板路老了。木板房老了。吊脚楼老了。黑瓦背上长出的几棵艾草,更是昭示了这个村的年月。家家门前都有坪场,屋后都有竹林,有的房前屋后还栽有桃树、梨树和李树。一串串鲜红的干辣椒,挂在正门两边的墙壁上,像旗帜,分外惹眼。湘西有名的河流——酉水,怀念这儿的景致和风水,在这弯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弯,才缓缓西去。

  村长见人没到齐,又走到一块土堡上,双手捂成喇叭,喊开会:

  开会了啊!没吃早饭的赶快吃早饭!没揩屁股的赶快揩屁股,没穿裤子的赶快穿裤子,一家一个,开会了!

  筷子大的青筋,从他的脖子上暴出来。

  看他满脸憋得通红的样子,有人一下子乐了,喊:

  豌豆,你别喊尿了裤裆!

  那要什么紧,尿了裤裆,让你媳妇给我换裤子。

  哪个肯替你换,你那么长一根乌梢蛇,吓都吓死人了!

  乡下开会,总要这样喊上几遍,玩笑一阵后,才正式开始。

  女人们见缝插针,一边开会一边做事,纳鞋底、绣鞋垫、补衣服、打花带。好几个女人都拿了一把麻线,一坐下来,就把裤管挽到大腿,一起一伏地,用手在大腿上搓鞋索。麻白,女人的大腿更白,有些暗淡的堂屋,因了这腿,一下子亮了许多。不少男人听会时,常常心不在焉,往大腿上瞟。

  会议的主题,是分救济粮和扒龙船比赛。夏荒了,不少人家断了粮,政府便分了一些救济粮下来。救济的名额和数量,村上都讨论好了,就是念念名单而已。困难户都分上了。水旺也分得了二百斤。念完了,村长问大家有什么意见,有意见赶快提,不然,就通过了。

  八斤早就等着这句话。

  八斤不自在地咳嗽了几声,说:既然村长要大家提意见,我就不客气了。有人不穷,你们为什么给他分不给我分?

  村长知道他说的水旺,却问:谁跟你一样?

  你各晓得。

  我不晓得。

  哼!不晓得,骗鬼!

  你晓得你讲,我不晓得。我问你,我们救济的这些家,哪家比你好?哪家像你家有拖拉机、经销店、彩电、沙发?你都过上城里人生活了!还一个槽里抢食吃。亏你说得出口!

  我过上城里人生活了,你奉承得好。我八斤不偷不抢,是劳动所得,是一分钱一分钱攒来的,不像有的人好吃懒做。

  哪个好吃懒做?

  你晓得。

  我不晓得。

  不晓得算了。你们不一碗水端平,我记到的!说完,八斤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村长说:我会还没开完。

  八斤说:管我卵事。

  村长说:你不能走。

  八斤说:我走了,你咬我卵。

  水旺知道八斤是对自己有意见,想发作,却又不便,人家毕竟没有明说,只好气得脸色发青。见他为难村长,便想站出来论理,还未完全站直腰身,被村长女人扯了下去。村长女人就坐在他旁边。莫多事,忍着点,咬人的疯狗远一点。

  水旺不吭声了,对着八斤的背影,愤怒地“嗤”了一声。

  八斤回过来,扫视了一下众人,然后定定地望望水旺,也愤怒地“嗤”了一声。然后放声一笑,反剪着双手,边走边喊:哈哈!有的人要饿死了!哈哈,有的人要饿死了……

  这下可犯了众怒,吃救济粮的不止水旺一家。他这一讽,讽得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于是纷纷指责起八斤来:

  三穷三富不到老,你八斤也有那一天的。

  好动扶人手,莫开杀人口,八斤你是为富不仁。

  皇帝都有草鞋亲,你怎么六亲不认?

  村长说:狗改不了吃屎,滚他的蛋!我们开会,县里又要举行扒龙船比赛了,我们合计合计。

  说到扒龙船,大家又兴奋起来,刚才的一丝不快,立刻烟消云散。扒龙船的壮观情景和他们得胜回朝的光荣与喜悦,立刻梦幻般地回到了身边,让他们个个回味得眉飞色舞,一脸陶醉。

  村长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问大家还参不参赛。哪有不参赛之理?!我们不参赛,这龙舟赛就没什么看头了,参!

  这个村,年年比赛都拿第一。

  村民们,个个都是好船手。

  

  好几天,水旺都有些闷闷不乐,想到八斤对他的蔑视和轻贱,他实在憋得心慌。好男儿不为五斗米折腰,我水旺干吗要因这二百斤救济粮让人奚落呢?我水旺就不信会被二两米饿死!翻来覆去,他还是决定不要了。

  水旺女人问:不要,夏荒咋过?当紧时,一根稻草都可救命,二百斤,可吃好长一段时间呢!

  水旺说:没关系,我讨米也不会让你们娘儿母子挨饿。

  女人听他的,只是担心,这一不要,正好合八斤的意,让八斤开脸。

  开脸就开脸,我们穷也要穷得有骨气,穷得硬扎。想着八斤的那些话,我就咽不下那口救济粮,那是一口气啊,怎么咽得下?

  村长一听不要了,骂:一头猪脑壳!不要,你就狠了?不要,他就看你顺眼了?活人被死人气死,真是!

  水旺铁了心,不管村长怎么说,村长女人怎么劝,他都不要了。

  村长只好长叹一声,道:

  嗨——,不要就算了,以后在其它地方想点办法。

  村长女人秀接口安慰道:

  旺,不要紧,吃完了,到哥家来背,要不,让你哥给你送去。

  水旺的鼻子有点发酸,说,嫂子,还有呢,吃完了再讲。

  从村长家里出来,水旺一身轻松。那口气,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心痛,现在山搬掉了,那痛也没了,真是人活一口气咧。他痛快得不禁哼起了民间小调:

  上山砍柴不用刀

  下河挑水不用瓢

  阿哥有心恋阿妹

  只要眨眼动眉毛

  

  水旺是个好歌手。

  当年,他就是唱着山歌,把乡里最有名、最有姿色的玉唱来的。水旺的嗓音,像是在水里洗过的,亮闪闪,湿润润,又清又爽。音高,可以飘过一座山;音低,可以潜入一条河。加之他俊模俊样,年轻时,很是风流得意了些年头。那些多情少女的媚眼,把水旺包围得水泄不通。可水旺在一次赶边边场时,碰见了玉,便一见钟情,打起了玉的主意。

  边边场是湘西腹地男女的一种爱情习俗。见风就长的湘西男女,爱情往往比身子长得还快。十六七岁时,无论男女,浑身都散发着醉人的情愫。那情愫在男人女人的眼里泡着、脸上笑着、身上爬着,热烘烘的,看得见、摸得着、嗅得到。青春的火焰,熊熊燃烧。他们一到逢场天就成群结队地赶场去,不买什么,也不卖什么,就是满场睃来睃去,寻找自己的梦中情人。寻到了,就双双相邀到圩场周围的田边地头或庄稼地里、树林中去了。叫边边场。

  水旺就是到边边场上碰见玉的。玉那天穿着蓝花格子的确良,透明的,正在发育的奶子像两颗气球,还在痒痒发胀。一跳一跳的奶子,让水旺的心也一跳一跳的,到了喉咙口。玉的辫子很长,一根,用红绸布扎着,在丰满的腚部一擦一擦,擦得水旺眼都直了。好像那根辫子不是玉的发,而是水旺的手或鞭,轻轻地摩挲着玉的屁股。

  玉也似乎看到了,转过身来,一笑,一笑,又一笑。玉转身时水旺做了亏心事似的吓了一跳,眼,也慌乱地从玉身上跳开。再慌乱地收回来时,发觉玉在向他发信号弹,便勇敢地迎了上去,唱:

  妹妹生得嫩鲜鲜

  好比园中嫩瓜巅

  有心给妹搭瓜架

  妹妹瓜藤牵不牵

  玉也是天生丽质的好歌手,见水旺金口一开,便顺口对接:

  丝瓜牵藤上屋檐

  哥妹有情正好连

  牛栏起在田坎上

  肥水不落外人田

  就这么三言两语,水旺把玉“骗”进了洞房。

  现在,在这庄稼地里,水旺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

  太阳已经西斜。水旺和玉都一个劲地猫在苞谷林里锄草。苞谷秆快一人高了,水旺和玉就像两只藏在苞谷林里的野猫。公猫戴着一顶草帽,母猫带着一顶小斗笠。一前一后,像两只大蘑菇。几蔸桐树下,有一片荫地,一只黄狗蜷缩在树下乘凉,几只蝴蝶在石板上的几丛草叶上飞舞。高高的树枝上,挂着只竹篾饭篓。饭篓有些年纪,盖檐已脱了截。天很高很蓝。云很白很淡。凉爽的风从林间、山口呼呼刮过来,把苞谷叶吹得飞起老高,无数匹绿色的丝带交错飞动着,泥土与庄稼的气息挥洒得笙歌曼舞。水旺扯下脖子上的帕子揩了一把汗,舒畅而响亮地吼了两声:

  吆嗬嗬——!

  吆嗬嗬——!

  是水旺叔吗?

  听到吼声,立时有人接应了。

  水旺听出是少帅,八斤的儿子。水旺钻出苞谷林,喊:

  少帅,你在那边做什么?

  少帅的声音从一片绿色中冒出来:捡柴。叔今儿有好事?又是唱歌又是吼山。

  少帅照样看不见水旺,只听见水旺的声音在山那头响:叔还会有什么好事?八辈子也轮不到我,穷快活!

  歇口气,帅,抽根烟。

  少帅答:好,我就过来。

  少帅从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色里钻了出来,走向水旺。

  背后的山影,绿意浩瀚。

  少帅钻出灌木丛那片绿色时,顺便抱了一大捆柴,码在车上。他有一部手扶拖拉机,当地人叫牛儿车或雀猫腿腿,很形象。少帅家正在立屋,要的是柴火。

  少帅的确很帅。少帅留一个小分头,头发乌黑,鼻梁很高,眼睛凹深,整个线条柔和而坚挺,既有阳刚之气,又有阴柔之情,英俊清纯,一表人才,是村上公认的俊小伙。他人才好,嘴巴甜,心眼又好,因此,很有人缘,很讨人喜欢。他爹跟谁记仇,合不来,他知道,却从不因此跟着他爹与人记仇、合不来。他有自己的是非观、处世观,该怎的就怎的。他常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加之,他又很慷慨大方,乐于助人,老少和三班,寨上的年轻人,小妹妹,常常一串一串地跟着他。用乡下的话说,像只母狗娘,走到哪儿都跟着一群公狗。

  水旺和少帅,双双都到了桐树下的那块荫地上,坐了,抽烟。

  少帅说:叔,你的歌唱得好咧!

  好个屁,好个屁,赶鸭子上架。水旺不自在地捋捋短裤,笑。

  是好,你什么时候教教我,让我也唱个婆娘回来。

  你哪要唱?你说的比唱的好听,多的人来。

  我要唱一个最好最乖的,像婶。

  讲蠢话,你婶算个啥?哟,想婆娘了?小鸡鸡长成侦察机了?晚上睡觉硬通宵了?到时候,叔给你找一个。

  少帅不好意思,红了脸笑。

  稍稍沉默后,少帅转了话题,问:叔,听说,我爹又跟你过不去了?水旺长叹一声,嘿——没办法,好些年了。当叔的,对不起你们这些娃儿。

  我爹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心眼小,你别往心里去。

  我也常这么想,一到那时候又忍不住,做不到,真是无脸见你们。

  我也难过,我也不知道如何劝我爹。你真的把救济粮名额退了?

  退了,倒不全因为你爹。人活一口气,也好,多吃多占,心里也不是味。

  那你夏荒怎么过?

  边走边看,没有走不出去的山。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话虽这么说,水旺的眼睛却透出了忧郁和迷惘。

  少帅看了看水旺,拿出二百块钱,递给水旺:

  叔,拿着先用,不够再拿。说着,就往水旺身上塞。看样子,这是他跟水旺搭话的主要目的。

  水旺哪里肯要,边推边道:我还过得去,我还过得去,你自己修屋要的是钱。

  见水旺不肯要,少帅不好意思了,急急地问,叔,你是怕钱沾了我爹的腥气?

  哪是这个意思!你有这番心,叔就知足了。好多事,叔就是对你看才忍了的,要不,更那个。叔谢你了,叔真的过得去,快收起来,要不,叔不高兴了。

  少帅无奈,只好委屈地长叹了一声。

  风和蝴蝶,都风度翩翩地往他们面前走过。

  

  回到家里,少帅的母亲已开始做饭了。

  一团团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屋檐下飘出来。瓦缝里、丛林中,都有炊烟的影子在氲氤飘舞。青草池塘,水烟徐徐,诗意绵绵。乡下人做饭都很晚,常常是山色空,山色暗淡了才点燃朴素的饭香和天边的晚霞。

  因少帅家修屋正用工匠,就早了些时候,晚霞落山时,少帅母亲已炒了好几个菜,鱼虾、肉蛋,一条村路都香。

  少帅跟母亲和工匠们一一打了招呼后,就忙着下柴。公路是从半山腰过来的,正好经过少帅家门口,很方便。

  少帅家在村上是最气派的,三栋吊脚楼亲密地靠在一起,雕梁画栋,煞是壮观。屋坎下是菜园,冬瓜、南瓜、西红柿、辣椒等时令蔬菜尚未挂果,却长得正旺。屋后的橘子园,刚爆芽,胭脂扣般,繁星点点。

  少帅三兄弟,一人一栋楼,按理够了。可三兄弟都嫌老头子八斤小气,不愿跟八斤长住。几兄弟合计,便出钱出力,再修一栋,让老头子独住。为此,老头子很不高兴,嚷,我是麻风?都不粘我!

  下完柴,开饭。泥瓦工、木匠和男人们一桌。乡下人待匠人好。再苦,每餐都得炒两个好菜,工钱照样一分不少。待匠人好,一是打心眼里好客,二是打心眼里敬重手艺人,三是怕招待不周匠人施法术。主人家若对匠人太过分太不尊重的话,匠人们往往会不声不响地施一些法术,让主人不得安宁。比如让主人家柱头天天流污水,床头发霉长蛆等。这是屡见不鲜的。少帅家早年用匠人时,八斤舍不得酒肉,故意在菜里放很多盐,让人咸得不能吃。匠人也不做声,走后三天,怪事出现了。八斤的床铺上每天有一只癞蛤蟆,早出晚归,非常准时。八斤知是得罪匠人,把匠人请回赔了不是送了礼物,才算了事。就此,八斤再吝啬,也不敢怠慢匠人。

  边吃边扯时,八斤扯到了水旺。说见了水旺就血翻。几个匠人就附和,水旺哪是您的菜,比哪样败哪样。八斤一脸的得意,端起酒杯一碰:明儿加两个菜。匠人就喜欢这,便不停地给八斤上菜奉子(奉承之意):你八斤现在大富大贵,县上都有人巴结您,水旺算什么,癞蛤蟆一个!八斤接话:就他那本事,屙尿都米得(没有)我硬!

  少帅听着听着就烦了。爹那副恃强凌弱、盛气凌人的样子和匠人那副投其所好的嘴脸,实在让他生气:爹,人家没惹你,你咋吃饭也不自在?

  咋了?你心痛了?我说我的,你吃你的,管老子的闲事?

  你老子天下第一,哪个敢管你的闲事?

  那你放什么屁!

  你那样瞧不起人家,又天天把人家挂在嘴里,还不是心虚!说明你把人家看得很重呢!人家水旺叔恨归恨,做归做,从不把你挂在嘴上,人家才叫真的瞧不起你!

  八斤怎么都没想到儿子会这样当着客人的面败他,气得把桌子一拍,杯子筷子全吓得跳起来:好你个杂种!竟敢污蔑老子!你再左一个水旺叔右一个水旺叔,替人家说话,老子撕烂你的嘴!

  少帅不吃那一套,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喊:我就要叫,你有本事就来撕!嘴巴撕烂了,我用屁眼叫,叫水旺叔,叫八斤爹!

  本来火药味很浓的气氛,被少帅一句屁眼叫,把匠人和家人惹得捧腹大笑。

  少帅娘说:你看你们两爷父子,你看你们两爷父子,为一个仇人吵得天翻地覆,真是吃多了没事干!少帅到一边去,不要惹他!

  少帅不动,气鼓鼓的,被匠人们拉走了。

  

  农历五月初二,是赶场天。每逢农历含有二、五、八数字时,是县城赶场的日子。其实,繁华的县城早成了百日场,但乡下人还是根深蒂固地按这些日子走。

  本就起得很早的村上人,起得更早了。吃的已经吃了,煮的还在煮。不少人都忙下街赶场。凡逢赶场下街,男女老少,都要穿戴一新、打扮一番。殷实一些的人家,姑娘们还要戴上银项圈、金手镯,银项圈上还吊了很多串鸡心项链。一摇一摆,银饰叮当,有如翠鸟的翅膀拍动一串银铃。一根根有颜色的丝线,在女人的衣襟和裤边绣出山水田园、花草虫鱼,绣出兔猫狗鸭等一切可爱的小生灵。那些颜色、声音和生命,都在女人的服饰上跳动、飞舞,构成乡村景色最富韵致的一笔。

  村庄又开始走动了。有到栏里捉猪时猪的叫声,有到笼里捉鸡时鸡的叫声,有扯起嗓子呼朋邀伴的声音。

  赶场下街去啊——

  等一下,我也去!

  快点啊!

  等一下,我就来!

  那我到车路上等你噢?

  好咧,讲话算数。

  喊的答的,多是些嫂子婶子们。

  这一喊一答,把那些赶场下街的喊得慌慌的,生怕单了伴。

  水旺今天也要赶场下街。隔山的姨家快娶儿媳了,他得备了一些礼去。要过端午了,他还得给两个孩子割两斤肉。肉割回来,放点盐,煮熟,晾干,可以放上三五天不臭馊。那么,好些日子,小孩就像过年一样快乐。

  他刮了胡子,爽爽脸,再换一身半新不旧的干净衣服,就年轻了许多,看上去只三十来岁。本来一表人才,只是生活的风尘让他无从修饰打扮,无从体现俊美。

  他背了一大捆烤烟和陈年辣椒,又捉了五六只土鸡,上路了。温顺的大黄狗,欢天喜地,跑前跑后,为他送行,跟了老半天还不肯回去。水旺愠怒地跺跺脚,回去!狗就站了,在那儿摇尾点头。

  到了车路上,村上已有好些人在那儿了。村上离城不远,十多公里。有走路等伴的,也有搭车等车的。村上有四部牛儿车,都停在路边揽客,两块钱一个人,坐的还多。少帅的车是款式最新的,坐的人也多。

  大家见了,都相互问:

  下街赶场去?

  赶场去!

  买什么?

  不买什么,卖点山货!

  算是打了招呼。见水旺这么显得年轻英俊,有人打趣:打扮得这么年轻亮哨,不是相亲吧,水旺?

  老得尿都屙不出了,还年轻亮哨,涮我坛子!水旺自嘲。

  有人说:真的呢,还可以骗十个八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水旺说:骗你老婆还差不多,回去问问你老婆,愿不愿意跟我睡。

  惹得大家又是快活地大笑。

  少帅笑着,走到水旺身边:叔,坐我的车,我们一起走。

  水旺还是不肯上车,他知道少帅不会收他的钱,他也不愿坐八斤家的车,少帅再好,也是八斤家的儿子。因此,他边谢边跟几个伙计上路了。

  为这辆车,少帅没少跟他老爹吵架。少帅没考上大学,八斤就给他买了这辆手扶拖拉机,也就是牛儿车或雀猫腿腿。少帅很高兴。他没日没夜地进货拉货,带客,想攒足钱,自己买一部大卡车,跑大地方赚大钱。但他又天生的豪爽,好客,用钱用米,大手大脚,攒不了什么钱。乡里乡亲或同里同学搭车搭货,他从不收钱,为此,没少挨八斤骂:

  你开车就是为了赚钱,钱坐在你车上,你不收,你开车干什么?你不收,我上门去取。

  少帅不服,说:老爹,你这辈子是钱变的,你不能有了钱什么都不要。钱是身外物,情义重千斤。你也好意思去取?

  八斤虎着脸说: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米有(没有)千斤,只有八斤,我要取!这样,父子俩就常常吵架。少帅瞧不起父亲在别人家里放个屁都觉得可惜的行为,八斤则憎恨儿子花钱如水,是败家子,甚至拿起板凳砸过儿子几回。因此,父子俩是牛头不对马嘴——合不来。

  不多时,少帅的车追了上水旺。少帅停了车喊:旺叔,你们上车吧,何必练腿杆劲?水旺借口道:车都满了,坐不下。

  挤下子,坐得下。少帅热情地。

  车上的人也挪了挪身子,空了位子,说:挤得下,你看。

  水旺还是不肯,他还是想,少帅再好也是八斤的儿子,车也是八斤的车。

  少帅只好悻悻地开走了。

  几个都说:少帅仁义呢!

  水旺答:少帅仁义。

  场上,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了。

  这场很独特,晴天,主场是城里最宽最长的一条街道,附场是街道两头的两个大集贸市场。雨天,刚好倒了个儿。人一多,就没有主场附场了,全是沸沸扬扬翻滚的人流。街上做生意的,全都当街开了门面,逢场时还在门面前的街道上临时搭个简易货架,卖糖果烟酒、布匹衣服和日用百货。乡下进城赶场的,就席地而坐,把土特产、乡下货摊在一张薄膜上,或干脆就放在背篓里、箩筐里和口袋里。

  人,蚂蚁似的牵了线。水旺转了半天,才到街面上找到一个空隙。放下鸡笼,摆出烤烟、辣椒,水旺就盼着城里人给他送去希望和梦想。

  问的人多,买的人少。

  如今农副产品跟老百姓一样,价低命贱。上城里屙泡尿都得花五角钱呢!还是自己的尿。想到第一次进城上厕所,水旺禁不住眯眼笑了。那回,他屙尿,老头子管他要钱,他一脸的不解,说:我又没屙你的尿我屙自个的尿还要钱?

  终于来了个胖女人,把土鸡和辣椒全买走了。胖女人开餐馆,知道城里人爱吃土鸡。胖女人说:这一笼鸡,我带不走,你送送好不?到那里我送你钱。水旺说:好,好,就去送。

  到了餐馆门口,只见一大排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门口或大厅内,淫荡荡地看着他笑。有个女子叫:哟,是个帅哥,可惜是个卖鸡的!

  所有的女子都笑:当然是卖鸡的,你不是买鸡的么?

  我是要买鸡也,不晓得那是秧鸡还是烧鸡?

  是个大乌鸡!

  一唱一和,全都是浪荡的淫笑。水旺想,这定是那些专营皮肉生意的码子客。他不敢插言,任她们取笑。只是心里骂:不穿裤子的烂货,一个个嘴巴涂得像鸡屁股,还敢取笑老子是秧鸡、烧鸡、大乌鸡?

  在过道一角,胖女人数钱给他时,顺手把他脸蛋一摸:有好菜,吃饭不?

  不了,我还要赶路呢!

  这么帅的鸡公放到乡下可惜了,连食都吃不饱!说着,胖女人又摸了摸他的下身。

  他竟然有些反应了。却不敢耽误一秒,夺路而出。鸡笼也忘了。

  胖女人追出门外喊:大哥,你鸡笼忘记了,下次给我装几只大乌鸡来!

  他本想回转去取,却听码子客们在笑:老板娘,他鸡笼里装那么只大乌鸡你不要,你还要几只搞什么?

  于是,他心里又骂:装乌鸡装乌鸡,装你娘的疤子!

  站在大街上,他像做贼似的,脸红心虚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这城里人,咋就这么乱七八糟?难怪到处是餐馆,到处是食客。

  出得门,他就去药材公司买药。这些年,他家的日子之所以爬不起来,就是因为钱都填到药坑里了。他女人玉得了严重的妇科病。他很后悔年轻时太食色好性,不管女人来不来月经,他都要一天练她两三回。可惜,两人都性欲旺盛,尽管女人有病,一上床,都受不了,至今一样。女人体质弱,只要他进城下街,他都要给女人买点补品补补身子。他心疼女人,女人跟着他,再苦再累都心甜。

  正付钱时,有人紧紧地扯住了他的衣角。低头一看,是两个脏脏的小女孩,五六岁大小,一脸的鼻涕和黑灰。还不等水旺开口,两个小孩同时伸出小手:

  叔叔,过块钱,一个小孩怕他走,还赶快蹲下去,抱住了他的脚。

  没钱,你们这么小小的,怎么出来讨钱?水旺奇怪而有点不耐烦地问。

  爹娘死了,活不成啊。

  一听小孩爹娘死了,水旺的心就软了,一个孩子给了两块钱,还说:去,买点吃的,莫丢了。

  小孩训练有素,千恩万谢地跑了。

  卖药人告诉他:那是骗人的。她们哪死了什么爹娘,自在得很,你看,蹲在对面面馆的那两个女人就是。她们天天这样,不劳而获,不要脸面,不值得同情。

  水旺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钻心的痛:这世道,咋就这么多骗人的?他们怎么这么不顾廉耻呢?那脸皮,怎么比城墙转拐还厚?

  他们还讲什么廉耻,喜欢骗人的人,编出一千个理由都理直气壮;不肯骗人的人,编一个谎言都做贼心虚。还有,善于欺骗的人,编一千个谎言都天衣无缝、美丽动听;不会欺骗的人,编一个谎言就笨拙不堪、不攻自破。老弟,千万记住,过于相信别人的人往往被别人骗,过于相信自己的人往往被自己骗!

  药剂师的一席话,把水旺说得一愣一愣,佩服得五体投地。城里人,还是见多识广些。

  远远地,少帅朝这边过来了,身边还跟着个姑娘,怎么那么熟眼。近了,大吃一惊,怎么是蝉?蝉是他小孩姨家的女儿。他俩怎么裹到一起了?

  少帅欢天喜地告诉水旺:叔,我们刚认识的,她说你是她姨爹,我们就过来找你了。

  少帅这次进城是买地板砖的。房子已近尾声了。挑好砖,无事,就去赶边边场了。货,走时再提。

  场上,很多是闲来无事,逛逛,看看的。青年男女们,在人群里拥来挤去。贪钱的,趁机摸人家的钱包。好色的,趁机摸人家屁股。更多的,是来真心实意找相好的。

  这男男女女的年轻人,往往是一个村一个寨地结成一团,成群结队地窜过来挤过去,再窜过来再挤过去,慢慢地,就有了目标了。男的看上女的就勇敢地上前唱歌,不会唱歌就上前搭话。女的先看上男的,就玩笑似的拿把勾勾伞一勾,男的就被勾跑了。

  少帅是在河边遇到蝉的。有点戏剧性。少帅赶了一会儿边边场就到河边洗车、洗脸去了。洗完了,尿胀得不行,就拖出水枪一阵猛射,正酣畅淋漓时,突然从斜刺里冒出个女的,少帅慌不择路,赶忙把水枪收进去,残汤剩水湿了一裤裆。那女的也赶忙收起步子,把身子扭向一边。于是,两只小野鸡都红起了冠子,不好意思。

  少帅不曾想这女子如此漂亮!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大了胆子问:

  妹子,你是哪个寨子的花,怎么这么鲜?

  妹子红了脸,高兴而又不好意思地说:什么花哟,草,你看走眼了。

  少帅像久经沙场的老将,不到三句话就提着枪只本战场:我还从没见到这么乖的花,可以开在我家不?

  妹子说:你家是个大花圃,红花白花多的是,家花野花任你采,你还要这朵无名花做什么,真是个花哥哥!

  少帅穷追猛打:我要这朵花酿蜜糖,做花种呀,只怕鲜花插到牛屎上,你看不上!妹子以退为守:你家金窝银窝,大哥雄鹰骏马,只怕我配不上咧!

  两人的话都像捏糖葫芦,扯丝丝儿一样,又甜又绵,让两人的心都燃起一团甜蜜的火来,柔情蜜意相互交织、相互照耀,把平静的河面晃得亮亮闪闪。

  河面河岸都美极了。这水,像一层薄薄的绿豆皮铺在河面上,又嫩又鲜。那温情而深邃的绿,若一个温情而柔媚的少女,千般风情,万种娇羞。两只船,三只鸟,五只鸭,数个人,都贴着河面走走停停,让一河碧水更显得灵性。翠绿的山峰乳峰般滋润着、起伏着,承接着身边的满目碧绿和头上的一线蓝天白云。一层层田园,似一道道墨线,蜿蜒着、刚直着,走成一幅田园水墨。湘西的每个山城城郊,都这样诗情画意。

  在这样的背景和情致中赶边边场、谈恋爱,真可以无师自通。

  少帅和蝉,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恋情。

  蝉听说少帅和水旺是一个村的,高兴得不得了,听说水旺也下街赶场来了,更是高兴,便和少帅相邀着来见姨爹。

  叫了一声姨爹后,聪明的蝉马上发觉姨爹有心思或不舒服,便问姨爹是不是不舒服。水旺说:没有,你先回去,你哥娶媳妇那天,我和你姨争取都来。

  蝉有些恋恋不舍地望了望少帅,然后不知对少帅还是对水旺说:我先回了啊。

  少帅明白是为什么,便征询似的看了看水旺,说:我用车送你。

  蝉和水旺都说:这怎么好意思,自己走,自己走。蝉,就一步一回头地走了。那眼神分明在对少帅说:下场见。

  

  一弯碧绿的河水,静静地横在眼前。水波清清嫩嫩,若婴儿初生的肌肤,一舔即溶。几只乌蓬的渔船,在河面上边走边看。一路的景色,笑脸相逢。摇橹的人,捕鱼的鹰,挂网的鱼,浮动的云,都在水上摇摇摆摆,是水上田园游走的风情。

  这河,一半是山,悬崖峭壁,绿树成林;一半是坪,良田连连,炊烟缕缕。坪的后面又是山,不陡,山上山下都有成片成片的村舍,是村上人的田园牧歌。那些一座座起伏成韵、错落有致的山丘、山堡、山梁,倒像画家笔下一堆堆或绿或黄的草垛,富有柔软的神韵。县里要举行扒龙船比赛。村里今天踩船。

  踩船就是造船。依照乡俗,踩船必须在河边,而且得选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动第一斧头。船属于水,龙舟属于水,所以得在河边踩。同时,龙又属于天空,龙是生生不息的,所以,龙与太阳同在,龙船,当然一样。踩的船是龙形的,也可是方形的,踩船的木料必须是偷的,为什么要偷,从古至今,好像没有谁能说得清楚。偷料的人,不管看中谁家的,砍伐时,只要烧几炷香、压几张纸,主人就知道是做什么用了,断不会扯起嗓子泼妇骂街和刨根问底。踩船者,全是自觉自愿,义务投工,万万不能摊派。强行摊派,船就失去了灵性,肯定会在比赛中失利。踩船时,女人更不能拢边,女人拢了,就会倒霉。上古的规矩,谁也解释不清,只是忠实而固执地继承了下来。如此,踩船时,专门有人负责望,遇女人往这边走来,就赶忙跑去劝她绕道走。女人知道这是风俗,也不计较,笑笑,走了。今年,专司放哨的是少帅。一是少帅没干过什么苦活,村长照顾他。二是少帅眼力好,站得不高也能望得远。

  水旺见少帅一个人坐在山岗上望,便借故解手,走了过去。他有话要说:

  帅,长大了,是不是想心事了?

  嗯。

  晚上睡觉顶帐篷了?

  嗯。

  想谁呢?

  少帅不语。

  你喜欢蝉了,是不是?

  嗯。

  打心眼里喜欢?

  嗯。

  打定主意要娶她?

  嗯。

  你爹不会同意的。

  管他呢,是我找媳妇,不是他,你尽管放心。

  说实在话,你这小子是人见人爱,只怕你爹到时会找上门来,说我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正说着,村长走了过来,他递一根烟给水旺,少帅不抽,只有看他们过瘾的份儿。村长是跟水旺商量桡手来的。桡手就是船手,参加比赛的选手。桡是桨的别称,所以,桡手也叫桨手。扒船时,根据船的大小,可八对桡、可十对桡、也可十二对桡,甚至十五对桡。还要外加鼓手、艄公。鼓手是一个船队的灵魂,鼓的周围叫鼓场,整个船以鼓为界,分为鼓场、鼓场前、鼓场后。鼓场前的桡手叫头桡,鼓场边的桡手叫中桡,鼓场后的桡手叫后桡。头桡、中桡、后桡的桡手,都应一样多。倘若头桡是六对,那么,中桡、后桡也都应是六对。这样便于整齐划一、统一指挥。头桡要是耐力、冲力、技术最好的桡手。后桡其次,中桡就是配合头桡下死力。水旺和另一名桡手是头桡的头桡,第一排,尤为重要,所以,作为鼓手的村长特来与他合计筛选桡手的事。

  别小看桡手,桡手可是人们心中的英雄好汉,特别是女人心中的英雄好汉。其一,能当桡手的人,首先都是些身体健壮有力有劲的人;其二,能当桡手的人,都是些吃苦耐劳、意志坚定的人;其三,能当桡手的人,都是些思想较好、人缘不错的人。而这些在乡下特别重要,不然何以讨吃?这样,每年扒龙船比赛之前,所有男人都希望自己能选上桡手,所有男人都对桡手无限的羡慕。因为,这些桡手不但能得到人们的赞美,更能得到女人的钦慕。倘若桡手尚未婚娶,一场龙舟赛后,保证远村近邻的女子纷纷下饵,钓你上钩。这样的时候,村长更成了香笼宝,时刻有人跟着、捧着、抬着,希望他能网开一面,让他或他也桡它一回。这样,年年都有两三对老桡手下船,两三对新桡手上船。

  一杆烟工夫,人员就定下了。一个村的人,都知根知底,不需费什么周折。实际上,所有踩船人的都拢来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能当桡手的人筛了个遍。

  夕阳西下时,村上传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哭骂声,听不清骂什么,扯起的调子却有起有落,弯弯溜溜地转,飘到河边时,像当地的一种土戏——高腔。

  听得出,是水旺女人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水旺心里一惊一紧,丢下斧头就走。

  村长给大家交待一声,也赶紧跟了过去。

  人们疑惑不安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往村上望。

  到家一看,是水旺家的牛被人打断了一只脚。

  水旺女人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长哭:

  天啦,是哪个牛马养牲养的,这么心狠手辣,连一头牛也不放过啦!不得好死啊!不得好死啊!

  牛伤得不轻,不知是岩头砸的,还是刀子砍的,皮肉溃烂,一截白骨露了出来。村长女人秀正用草药在包扎。

  牛是农民的命根子,没了牛,乡人的阳春就断了路,乡下人疼牛,比过疼孩子。见牛伤成这样,水旺一下子心疼得哽咽了起来,他蹲在地上,摸着牛腿,喃喃自语:

  牛,是哪个把你打成这样的?我要一刀把他劈了喂给你吃!

  牛昂了昂头,又晃了晃头,浑浊的泪落了下来。牛通人性。一切生灵都通人性。

  村长也愤怒了,他恨恨地一捏拳头,骂:

  哪个杂种!查出来,一定要削他一餐!

  坪场里人多,都异口同声,该揍!

  有放牛娃说:是八斤用刀背砍的,好几刀。

  八斤,八斤,又是八斤!水旺气得浑身骨节在响。牛吃他的苞谷苗,我赔!何必下如此毒手!村长,我真的要劈了他!

  众人也愤愤不平:是啊,村长,这可败坏了乡风民俗,欠债还钱,吃几根苞谷苗,赔了就成,把牛打成这样,哪个还敢放牛放羊?哪个又保证牛羊米有(没有)个差失?畜牲不晓得话,人也不晓得话?

  其实,那放牛娃没说之前,村长已猜上了是八斤干的,就八斤与水旺结仇,除了八斤没人会下手如此之狠。他想,该教训教训八斤了,要不,仇恨越来越深,真会闹出人命。他又脖子上吊起了一根筋,对着坡上吼:

  八斤!你给我出来!

  八斤你听到没有?给我出来!

  八斤像一根树桩,从自家门院里晃了出来:

  什么?

  你干的好事!你下来看看!

  八斤就往那边下来了。

  八斤,相处几十年了,想不到你心毒着呢!你与水旺有仇,与牛有什么冤?你看看,你把牛打成什么样了,养牲不晓得话你人也不晓得话?你还是人不是人?你是不是真的要我把你捆起来?八斤,祖宗八代千年修,我们这一大屋一大寨子都是一根马鞭发下来的呀!你怎么就这样心狠?

  八斤没有否认牛是他打伤的,却辩解道:

  那我就让他的牛吃我的苞谷苗?

  赶走就是了,为什么要砍呢?

  我是一时手重。

  恐怕不是手重吧?是你的心重!你心长了毒瘤!

  我米(没)打死就是好事!

  那你为什么不打死,武松打虎,八斤打牛,打牛的传奇英雄!村长一脸的讥讽。大伙却因他这句话哄然大笑。

  有村长在,水旺和他女人一直都未出声,不料,八斤的“我没打死就是好事”,引起了水旺女人的极大愤慨,她一下子扑向八斤,又打又撕又喊:

  那你就把它打死起来!把我也打死起来!你不打你不是人养的!你不打你是牛麻×下的!

  一头母狮,好不容易才被人们拉开。

  不知什么时候,少帅来了,还牵着一头牛,他铁青着脸,一步一步走到水旺面前,轻声说:

  叔,婶,对不起,这牛是你们的了。你家的牛,我赶回去养伤,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送回来,养不好,我家的这头牛就归你们了。

  八斤一见,心疼得要命,这可是全村最肥最壮最好使的牛啊,给了水旺,岂不挖了他的命根子。他跳过去就扇了少帅一个耳光:

  你这个小杂种!你竟敢当老子的家做老子的主!你竟三番五次地胳膊肘子向外拐!老子没你这杂种!

  少帅揩了揩嘴角边的血,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爹,你不要做人,我们还要做人,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要好要歹,随你!说完,扬长而去。

  少帅为水旺挨打,水旺欲哭无泪,他丢下众人,去追少帅,边跑边回过头来喊:

  狗八斤,你要不是有个好儿子,我早就剔了你!

  八斤也跳起脚来喊:有本事现在就来剔啊!不剔你是牛日的!

  

  转眼就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小端午。它跟清明、中秋、春节一样,是民间的大节。家家户户,都要杀鸡宰鸭包粽子。亲朋好友,还得相互走走,打打节。要不,有些不仁不义了。

  端午的气氛先两天就来了,家家户户都在门上插了苦蒿。在房前屋后撒了一圈雄黄。传说,苦蒿能驱瘟避邪,雄黄能隔毒蛇猛兽。村上不断有小男小女出去给丈人拜节,村外也不断有亲戚进来行礼。晃进晃出的脚步与身影,把一席乡间走得乡情醇醇。

  井边和河边,尽是一些忙节的人。洗粽叶的、海带的,洗鸡肠子的、鸭肚子的,说也,笑也,忙也,把一口深井和一条河流,都拨弄得喜气洋洋。而那一匹匹正在家里与糯米上下翻飞的粽叶,则把一席乡间包得乡风徐徐、民风依依。

  这样的时候,正是船吃水的好时候。

  已经踩好的船,因上了油和韭菜,金光闪闪,油香和树香,从船体中散发出来,在空气中弥漫,恰若一匹鳞光烁烁的长龙,屏声静息,等待出发。

  船下水,湘西叫船吃水,即船试水。吃水时,女人照例不准靠边,传说龙是男儿身,龙脱裤子下水时,是看不得的。一村的男人,无论老少,都来了,举行隆重的吃水仪式。这仪式就是要敬上苍、河神和鲁班。

  一身法师打扮的村长,神情庄严地把刀头即贡品,摆上祭台,然后在刀头上插上几炷香,拜了几拜,念念有词:

  一杯薄酒敬苍天,苍天保佑我平安

  二杯薄酒敬鲁班,鲁班开斧造江山

  三杯薄酒敬河神,河神保佑船安稳

  四杯薄酒敬龙船,龙船行水路路顺

  各位神仙显显灵,旗开得胜扬威名

  念到这里,村长手一挥,众男人就端起酒碗面对河心,一齐高呼:

  各位神仙显显灵,旗开得胜扬威名!

  酒,一饮而尽!

  早已等候的少帅,把一挂长长的鞭炮点燃举起,龙船,便在鞭炮声中下水了。一面薄薄的船,像深宫里飘出的一片薄薄的叶子,浮在水面等待题诗。

  船吃水后,就该告桡,女人就可以来了。那些女人,听到鞭炮响后,像赶出来的一大群鸭子,很快就落满了河滩。她们要看龙船。她们要看告桡。她们要看那些告桡的男人!

  告桡,就是试划和练划。是与船吃水密不可分的一个环节。船吃水是检验船的平衡度和质量的,而告桡则既可以检验出船的好坏,更是检验和训练桡手的好机会。船吃水后,桡手的任务就是每天告桡。

  跟比赛的规则一样,他们告的十二对桡。村长是鼓手,水旺是头桡。

  告桡时,村长让少帅把船用手杆子粗的绳子系住,绑在一块巨石上。村长的槌一响,所有的桡手都有跟着鼓点告桡。抽桡。下桡。下桡。抽桡。鼓点越密越快,船像一头发怒的巨龙,拼命前奔,绳子的两头就像有两只猛兽,势均力敌地往相反的方向奔。划!奔!奔!划!粗壮的绳索被扭曲得翻来覆去,痛苦打滚!终于,“嘣”的一声断了,船像离弦的箭,一下子冲出老远!下力最大时,船常常一下子冲到对面的河岗上!这是训练桡手耐力、冲力和技术的最好方法!

  鼓手,是一个船的灵魂。打鼓叫催鼓。当几只船齐头时,要打催鼓,一只手敲打的鼓点不变,催自己鼓叫催鼓;一只手敲的鼓点要变路,扰乱别人的鼓,叫乱鼓。乱鼓有填鼓和花鼓。填鼓就是填对方的鼓,开始跟着对方的节奏下力地敲,敲得鼓声比对方的大,让对方听到和熟悉后,就把鼓点敲乱,变着花样敲,变着花样乱,这样又变成了花鼓。别人一乱,就有戏看。这乱鼓只是两船齐头时敲的,一旦不齐头了,就要赶快收槌。而无论这只打乱鼓的手路数怎么变,那只打催鼓手的路数却不能乱了丝毫。因此,这鼓手一方面要临危不乱,指挥自己的人马,一方面要足智多谋,大乱敌军。而桡手们则不但要练气力,还要练听力,要始终如一地在枪林弹雨中听出自己的催鼓,这样,才不会乱了自己。头桡又是桡手的关键,因为后面的桡手都要看着前面的桡手下力,才能步调一致。

  桡手的训练非常细。下桡、抽桡、提桡、静桡、竖桡,都很有讲究。耐力、速度、技术,一整套的学问。

  这些桡手,个个都肌腱发达,结实而富有弹性。无论肤白肤黑,都像浇了一层油,光滑而细腻,从水里钻出来,竟不沾一滴水珠。山里人,有了好树好水好空气,除了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外,全身都是滋润的、性感的。看了这些阳刚而性感的身子,女人们便会在晚上做梦。梦见这身子赤条条地靠在自己怀里,任掐,任摸,任舔。

  面对这些野性的身子,少帅羡慕极了,只有这样的身子才有力气,才有硬度,才打不倒咬不烂,才有资格当桡手、做英雄。而他虽然性感柔美却缺了力度和气力。他羡慕得在他们身上又拍又摸。

  村长说:拍什么摸什么?我们除了带走两个卵籽籽,其它的全给你留着,好好看着,别丢了。

  村长的意思是让少帅给桡手们守衣服裤子。男人不能上船比赛,做些送饭、跑腿的服务工作,在人们心中尤其是女人心中是没地位的,是无能的表现。而少帅却是个例外,见他跑前跑后的忙,人们还啧啧称赞:

  你看,人家少帅多勤快,多会事!

  少帅在人们心中太好了,他干什么,形象都是好的。真是,喜欢一个人,连他的屁都喜欢。

  那些女人,像一排排垂柳,摇曳多姿的站在岸边,浅浅红唇,汪汪眉眼,都像一朵朵鲜花,燃放着青春、激情和魅力。桡手们见女人蝴蝶般飞舞着为他们加油鼓掌,愈发来了精神,上了牛劲,把船赶得马一样跑。一把把桨桡,若一片片鱼尾,在水面上强劲摆动击水,水花朵朵。而龙船,则若轮崭新的犁铧,把河面深耕出一溜峡谷。

  九

  告完桡,家家肉香都飘到这河面上来了。水旺到家时,玉已把粽子早就包好了,鸡肉也炖得染香了一屋板壁。水旺提了几串粽子,舀了一碗鸡肉和鸡血,又割了一小截已煮好的猪肉,对玉说,我走了。玉说,好,等你吃饭,莫忘了劝他跟我们住。

  水旺是去看四爷的,水旺与四爷家很近。就隔了几根田塍。四爷跟水旺的爹是一年的,但辈分大。四爷跟水旺爹好得如同一个人。一起上山为匪,又一起下山投诚,然后又一起参加抗美援朝、一起立功受奖。水旺的爹被炮弹炸飞了一只手。而四爷被弹片削去了两颗睾丸,胸前至今还有几块弹片尚未取出。没了睾丸就没了生育能力,没了男性的资本,他终生未娶。老了就靠一点抚恤金和五保。水旺接他一块住,他死活不肯,水旺只好隔三岔五地给他去担水、劈柴、洗澡,然后把衣服带回来,让玉去洗。许多年了,都亲如父子了,四爷还是很犟,不肯搬过去住。他没什么寄托了,守着那栋老屋就成了他一生的幸福。乡下人,屋场比什么都重。

  水旺进门就喊:爷,过端午,吃饭。有鸡血,软和,趁热吃。

  四爷说:村长给我送肉来了,还没炒。你还送什么?让碗儿兄弟俩多吃一口。

  水旺说:都吃了,你看,我还打饱嗝!说着,水旺故意打了一下饱嗝。

  旺,你和八斤又吵了?

  吵了,太欺人了。

  八斤也不是东西。爷老了,要不,一枪崩了他。真是好人不长久,坏人坐千年。

  爷,过年过节的,提这干么?吃饭!吃完饭我给你洗蒿水澡。说着,水旺担着水桶挑了桶水回来。

  端午,人人都得洗蒿水澡。蒿水是苦蒿的水。蒿是一种草本植物,叶小而厚,齿状的,有细密的绒毛,有清淡的苦香。传说这种草插于门楣,可以避邪;用于洗澡,可以消灾祛病。因此一到端午,老老少少,都得洗一回蒿水澡。苦蒿生命力强,多的是,四爷的门前就有。四爷已扯了一把扎在门上。水旺又扯了一把泡在锅里,和水一起煮。

  开了,黄中带黑的蒿水,飘出浓浓的苦香。水旺兑了冷水,用手试试:

  爷,洗澡。

  四爷顺从地让水旺脱去了衣裤。这些年,腿脚不灵,都是水旺给洗的澡,习惯了。

  四爷的身子已老成一把骨头了,骨头硬砺得有些捣手。那身上左一块右一块的刀伤枪伤,是四爷威风凛凛戎马一生的真实记录。水旺一边轻轻地搓着四爷的背一边想,人,一老,就什么威风都没了。一死,就什么东西都消失了。在岁月面前,人是多么可怜!可人的一生,偏偏有那么多的是非曲直,恩怨纷争,为什么呢?人要是没有思想,没有欲望,多好!说到底,人还是苦!

  看着四爷那被弹片削去睾丸而缩成一粒枯核桃的生殖器和一身的伤痕,水旺就想起他的爹来,他爹也是这样满身的伤痕啊!他不忍去触摸这些伤痕、这粒核桃,他怕触摸四爷那颗沧桑的心。那伤痕很亮,不沾污垢,不生腻旮,只需用帕子抹一遍就行了,可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地轻轻地把这些伤痕抚了又抚,摸了又摸,泪水,也禁不住流下来,滴在四爷的疤痕上。

  他哽咽着唤:爷,还是跟我们住吧!你一个人,我们太不放心了。

  四爷说:崽,这不是很好吗?几脚路,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哪有天天看到放心?!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我九泉下的老爹?

  你对我比亲儿孙还好,你爹会满意的,他到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儿子?

  求你了,爷,玉也跟我讲了多次,你去了,还可以帮我守守屋,看看家呀!

  崽,我晓得你痛我,念我,我不能跟你住,住了,就不能五保了,你养不起啊!

  爷,碗儿高中一毕业,日子就好过了,我养得起你,再说,你吃得了几口饭?

  四爷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泪,吧嗒吧嗒地掉在盆里,那泪,虽比蒿水还老,还苦,却因了水旺而甜了许多……

  回到家,玉已把菜温了好几遍了。玉问:四爷肯搬过来住不?水旺叹气:不肯。玉就安慰:实在不来也不要紧,多跑几趟路看看就是。老人有老人的想法,莫强求。

  吃了饭,水旺和玉双双来到村上的一个垭口,给父母上香。逢年过节,乡下人都忘不了给死去的亲人送点酒菜,点一炷香。

  水旺的父亲是这个乡方圆数百里的传奇人物,水旺父亲与母亲从小就是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琴瑟合鸣,是令人羡艳的一对。水旺母亲十五岁时,一伙打家劫舍的土匪把她也抢走了。也只十五岁的水旺父亲便带了两把砍刀。捆了一包雷管炸药,独闯匪窝,要人。

  他站在匪门外,放开嗓子大喊:

  疤三,还我媳妇!

  疤三,你这狗日的,还我媳妇!

  疤三是这一带最凶悍的土匪,他叔父因为小事冒犯了他,他狂暴地剥了他叔父的皮。疤三没想到,竟有人大胆包天,敢站在他“家”门口骂他狗日的,吃惊不小,便传话出来,让水旺父亲比试。他要看看这是何方英雄,竟然连他疤三也不怕。

  见是一个小兔崽子,他一下子火冒三丈,狗日的鬼崽子,敢跟我疤三较真?你不怕我一枪把你吃了?

  水旺父亲叫,怕还来吗?方圆数百里谁不知道你疤三的威名?方圆几百里谁敢跟你瞎闹?我小顺就敢,我死了,也是英雄!

  疤三本想一枪把水旺父亲吃了,见水旺父亲年少英俊、有胆有识,不禁怜惜起来。他还没见过这么明知是死却偏不怕死的。

  那你敢和我比枪法吗?比赢了,你把媳妇带走;比不赢媳妇归我,你走。

  水旺父亲:不比!都知道你百发百中,是神枪手,你要我比,不是欺负人吗?我只要我媳妇!

  疤三又说:那我们比赛跑,你跑赢了,媳妇归你;你跑输了,媳妇归我。

  水旺父亲还是不比,你是天上飞水上漂,我比不赢你,你要我比,还是欺负人,我只要我媳妇,你实在要我比,我就跟你比炸药雷管。说完,他敞开了捆在身上的秘密武器。

  疤三的心里早就想放人了,水旺父亲的几句百发百中神枪手、天上飞水上漂,早把疤三逗乐了。疤三想想,这小崽子还真机灵可爱,是个人才,放了他,日后说不定成个大人物。

  水旺父亲就这样把水旺母亲又要了回来。

  这可让水旺父亲一夜成名天下知,人人都知道和羡慕这个村上出了这么个英雄。

  水旺父母精诚合作,生下了水旺。

  生性乖戾的疤三放走水旺母亲后,得起了相思病,水旺母亲的美丽,让疤三日思夜想,睡不着。越想越觉得不该放走水旺母亲,于是又带人下山,当众强暴了水旺母亲。水旺母亲不堪凌辱,一头撞向柱头,惨死在地。

  为报仇雪恨,水旺父亲邀约了最好的朋友四爷,趁着月黑风高,手拿砍刀,血刃了疤三和疤三的老婆,然后带着半岁的水旺,投奔了另外一个有名的匪首张平。再后来,又被解放军收编,开赴抗美援朝前线。

  这个疤三和疤三的老婆,就是八斤父亲和母亲。

  两家人,就此结下血海深仇。

  

  端午一过,人们都惊奇地发现,村上忽然间多了一个美女。少女一头黑色的披肩发,发丝又亮又密,若一挂黑色的瀑布和一排乌亮的竖琴。稍稍一摆,就会飞动起一片明媚的春光和琴韵。嘴皮薄薄的、唇晕淡淡的、嘴角弯弯的,满含一派甜蜜的波光滟影。一双大而迷离的眼神,总有望不断的秋水、道不完的深情,牵引你一步一步走进深渊,让爱慕之水层层淹没。鼻头稍稍凸出,鼻准稍稍尖削,如此,多多少少具有了异国神韵,让人想起印度女郎或欧洲倩女。身材不高,却很苗条而丰满,山势的走向性感而缓和。她所走过的地方,山花竞相开放。这就是水旺女人的侄女。蝉。夏蝉。

  蝉在六里以外的邻村代课。因为少帅,她每天放学就过来。住在姨妈家。即水旺家。

  默许这门亲事,水旺女人下了很大决心。当水旺跟她提起这事时,她埋怨水旺咸炒萝卜,淡炒腥(操心),虽然,她也打心眼里喜欢少帅,可少帅的爹是难侍候的,那八斤肯定会横挑鼻子竖挑眼,还会说他水旺拿侄女来巴结他,勾引他家儿子。总之。蝉若过门,日子不会好过。

  而水旺认为少帅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只要他认为正确的事,八成是难不住的。试试无妨。

  帅和蝉,一个俊男,一个俏女,而且都有文化和教养,实在般配。这方面,少帅不愧是一个好水手,爱情的桨稍稍一划,蝉的心湖就被搅起层层涟漪。满含青春的水点,滴滴滚落在少帅的唇边。少帅的唇边,柔软的胡须开始舒展腰肢,楚楚动人地,与蝉的芳心磨磨蹭蹭。

  每当一管月笛从山中吹响,两人就辞别水旺家人,踏着月光银水潜出村庄了。

  山影,一排排的,蜿蜒起伏,一座靠着一座,一座滑向一座,朦朦胧胧,若黑色的麦积垛,恬静而安详。一条乡间公路,若一条不守规矩的小河,在崇山峻岭间钻进穿出,让山活泼了许多。少帅和蝉,就这么腰搂着腰、肩靠着肩地在公路上走,任星星和月亮温情地落在他们身上。这是一条再也熟悉不过的公路,少帅和蝉,都曾在这条公路上不知走过了多少回,现在不同,现在的这条公路,成了他们互诉衷曲的琴弦,成了他们扯不断的纽带,极为感情和激情。

  少帅说:蝉,我好羡慕你,我这辈子若能当老师,死了也值。

  蝉说:可辛苦呢!一个人几个班的课不算,那些学生可调皮呢!比你还调皮!

  少帅说:我可老实着呢,见了你,就像老鼠见猫。

  蝉说:你还老实?见面三天,就伸脚动手,只怕是猫见了鱼!

  少帅说:谁叫你长得那么乖!

  蝉说:反正你嘴边吊着个糖葫芦,甜得很!

  少帅说:那你试试!便不问青红皂白地把嘴贴了上去,一口一口地把蝉吃得干干净净。少帅吃得大气直喘。

  蝉被吃得大气直喘。

  长这么大,少帅还是第一次撕咬女人,那种感觉实在妙不可言。当他鼻与唇靠近蝉的鼻与唇时,他突然觉得女人的气流是热的,香的,当他的舌头抵达蝉的舌尖时,他突然觉得女人的舌尖是甜的、糯的,像调匀了的芝麻糊。而蝉同样地觉得男人舌头的甜、糯,感到了男人的气息的香、软。她还觉得自己平日天天讲课的那张樱桃小嘴,这时成了一口深井,任男人的一根泥鳅在里面乱拱乱窜。

  不由自主地两人颤抖着倒下去、倒下去、倒下去……

  湘西的男女,就是这样。如果女的看不上男的男的再磨也是白搭。同样的,男的看不上女的,女的再缠也无济于事。绝不逢场作戏。若双方你情我愿,那么就定是干柴碰着火,一点即燃,用不了几天就会烧成肉中肉人上人。爱是真爱。恨是真恨。

  就像蝉每天在给学生们布置作业一样,蝉每天放学到村上来后少帅就照例踏着夜色把她送去,然后,又踏着夜色悄然归来。

  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少帅和蝉,终被八斤知道了。原因是少帅有好几夜没回家过夜。

  开始,八斤还以为少帅是在谁家打牌夜深了,难得回来,到别人家歇了。这是乡下常有的事。一问,少帅没到别人家打牌借歇。于是盘问少帅。少帅不爱扯谎,再说,生米煮成熟饭了,丑媳妇终得见公婆,迟说还不如早说,就老老实实和盘托出。

  八斤一听,气得鼻青眼肿,他万万没想到儿子会跟仇人家的亲戚在一起,便斩钉截铁地说:狗杂种,你死了这份心,老子不会成全这门亲事。

  八斤一连串地告诫儿子:你这个猪脑壳,只长毛不长髓,你忘记了你爷爷婆婆是怎么死的?天底下那么多的女的你不找,你偏偏找他水旺的烂货。四条腿的没有,两条腿的哪儿没有?你是存心气死你老子!

  他水旺是什么货色?穷光棍,叫化子!放一个妖精出来迷你,还不是想有那么一天霸咱家的钱财?他一肚子的坏水,一屋子的烂货,你要的蝉,也一样是个婊子,是个烂货!

  见八斤一口一个婊子、烂货的污蔑他的心上人,少帅不禁怒从心起,脸气成了一块青铁,手和牙齿,愤怒得不停地打抖,他想骂老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骂老爹是个老苦瓜死茄子,不料,吐出口来的却是:你才是个臭婊子、烂货!

  八斤也没想到,儿子会用这么恶毒污辱的语言来反攻他,顺手操起一根柴棒,就往少帅身上劈。

  少帅不躲不避,头上前一拱,喊:

  老爹,您往这儿打,打死算了,打死我,我还要娶水旺家的亲戚!

  八斤一愣,这一棒下去,不打个脑袋开花才怪,于是狠狠两棒打在了少帅屁股上。

  你人不亲跟狗亲,滚到你那只母狗那里去吧,我没你这个儿子。

  滚就滚,你这老不死的大狼狗!

  出得门来,少帅直奔蝉的学校。学校是一所中心小学,坐落在河岸的一面坡脚。山是马形的,学校刚好在马背腹下,叫马背小学。四棵巨大的白梓树,浓阴碧绿地立在操场一侧,很老,少说也有几百年了。一口古钟吊在其中一颗树下,指挥学校的生活。学校四周,到处景色宜人。特别是那一山一山的毛竹,诗句般笔立千仞,直插云霄。劲风过处,一道道绿波赶着趟儿跑。风起竹涌的合声,也被染得绿绿的,从这山赶往那山,从那山跑回这山。河水走过的地方,都有一坝一坝的田园做伴。几架竹筒车,像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河边辛勤转动,把河水,一筒连着一筒地旋进田园。

  到学校时,学校刚好下课。钟声一响,成千上万只鸟儿就从各个教室张着翅膀冲出来,落到走廊上、栏杆上、操场里。像无数翩翩起舞的蝴蝶。

  本很懊悔的少帅,看到这学校、学生,舒畅了许多,亲切了许多。这是心上人蝉的学校和学生,哪能不亲?

  来了多次,老师们都认识他,都亲切地向他点头招呼。蝉班上的学生也认识他,知道他会跟他们的老师成一家人。

  少帅很乖巧、勤快。每次到学校去,若逢蝉上课,没事干,他就见子打子。看操场不干净,他就扫扫。看桌椅坏了,他就修修。看厨房忙不赢,他就帮帮。所以用不了几次,学校师生都很喜欢他了,都夸蝉找了一个好男人。蝉也就高兴得如喝了蜜,不断地给他亲吻,让他剥葱。

  蝉:来了。

  少帅:来了。

  蝉:家里好。

  少帅:家里好。

  蝉:我姨家呢?

  少帅:你姨家也好。

  蝉:你好像有心事?

  少帅:没有。

  蝉:肯定有,你还瞒得了我?说着,把少帅鼻子娇嗔地一捏。

  少帅:没什么,只是被老头子赶了出来。

  蝉:为什么?

  少帅:因为我和你好。

  蝉:赶出来好,不正中你下怀吗?

  少帅:是正中下怀,我们正好一起过日子。说着少帅还给蝉鼻子一捏。

  两人就此滚到一起,再不分开。

  十一

  八斤找到学校,要少帅回去。

  少帅不肯。回去干吗?跟你吵架?打架?你不是没我这个儿子吗?我不是你儿子!

  八斤找到学校领导,说,还没结婚,就住在一起,伤风败俗,学校不管?

  学校说,不管,现在的年轻人不比我们那个时代,再说,他俩很般配的,我们喜欢,何必拆散他们嘛?缺德的事,我们不做。

  讨了一鼻子灰的八斤,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府上,八斤越想越气。他想,都是水旺那个杂种,养这么个骚狐狸精来迷我儿子,迷得儿子连爹娘都不要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拉扯大,就这么打水漂了,不行,找水旺那个狗杂种去!于是,他带上女人,直冲水旺家。

  他不进门,就站在坪场里喊:水旺,你这个杂种给我出来!

  水旺见来者不善,头一探,“呸”了一口,把门关了。

  八斤搬起一块砖头砸门,哐!哐!哐!哐!

  八斤边砸边吼:你以为你关了门,什么都完了?你以为你关了门就躲过去了?就是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你砸开!

  水旺在屋里吼:你讲不讲理!不要欺人太甚!

  八斤:我就是不讲理!就是要欺你!你不把我儿子让你骚狐狸精放回来,我就不放你!

  水旺:你儿子关我屁事,又不是我让你儿子去的!

  八斤:不是你让他去的,是你叫你家骚狐狸精勾去的。你那没人要的狐狸精,想做我儿媳妇,做梦!

  水旺:八斤你这个老杂种,嘴干净点,你屋才个个是骚狐狸精、骚白骨精呢!

  八斤:有种你出来!要不老子一把火点了!

  水旺也不示弱:点吧!老子不怕!有卵本事,先把老子点了!

  说着,水旺把门打开了,水旺女人也跟了出来。

  八斤:哎哟——,还跟了一只下不了蛋的老母鸡!

  水旺女人:老母鸡咋了?总比你那老娼妇好!

  这一下,战争马上在两个女人问展开了。

  八斤女人:你才是老娼妇,没人日的老娼妇!

  水旺女人:你有人日,牛鸡巴进马鸡巴出,日的多着呢!

  八斤女人:你才是牛鸡巴进马鸡巴出呢!

  水旺女人:烂货!

  八斤女人:婊子!

  水旺女人:烂货!

  八斤女人:婊子!

  两个女人的叫骂声,又高又长,打着弯弯,转着调调,扯着丝丝,在村头上空回旋飘荡、盘旋。湘西女人的叫骂声,尽管字词粗俗不堪,调儿和音儿却听起来格外舒服,像是高亢起伏的山歌,十分优美动听。

  骂着骂着,两个女人就撕扭在一起了,双方的头发都被对方紧紧攥着,扭来绞去.

  两个男人都心疼自己的女人,本能地冲上前去,去扯开或护卫自己的女人。那神态好像说,别打了,让我们两个男人打。

  可女人打得正高兴有味,扯不开,一边打还一边骂个不停。我要撕烂你的臭嘴! 我要撕烂你的臭×!

  八斤女人的嘴角被扯出了几道血沟。慢慢的,水旺女人占了上风。八斤女人被压在地上,不能动弹。头发散一地。水旺女人的头发也被扯开了,肩上、脸前,纷披散落,像一段段祭帐。

  为帮女人,八斤搬起一块砖头,往水旺女人身上砸去,软软的额头与硬硬的砖块,碰出一摊殷殷的血来。若一个冬瓜,水旺女人从八斤女人身上落下来,晕死过去。

  疯了的水旺,返身攥了一根船篙,狠命一劈,八斤的右耳朵飞去了大半截。八斤嚎叫一声,夺路狂奔。水旺无心恋战,搂着女人,嚎啕大哭。

  闻讯赶来的村长和秀,与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水旺女人送往医院。病床上,那一滴滴药液,仿佛是一滴滴泪水,从水旺女人玉的血管深处滴到水旺的心灵深处。女人玉跟了他一辈子,没想到会遭到这么大的劫难。

  望着昏迷不醒的女人,水旺无言以对,只能拿起女人的手在自己脸上一遍一遍地轻轻摩擦,摩着擦着,泪就出来了。

  村长劝:大男人的,哭什么?会好的!

  村长女人秀叹息:作孽呀。几十几代的冤家了,什么时候了结?那个八斤,也太欺人了!

  村长白了秀一眼:你这是什么劝法?火上浇油!水旺,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伤,八斤那边,我自会整治他。

  水旺滞了一双眼神,对村长说:不用你整治了,村长,几十几代了,该有个了结了,玉若有三长两短,我要杀了八斤那个狗日的!不杀了那个狗日的,我不是人养的!

  秀吓了一跳,急忙打断水旺的话:千万莫这样,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动了杀气,对谁都没好处。

  反正,玉没事就好,若有事,我一定要杀了他,不杀他,我不是人养的!水旺又重复了一遍。

  村长道:八斤不明事理,你也不明事理?杀,杀,杀了几十几代还不够吗? 是不是都要断子绝孙才高兴?水旺,玉会好的,不要胡思乱想。你现在的当紧事,就是要让玉早点好起来。

  正说着,少帅和蝉进来了。听到水旺和八斤恶战住院的消息,蝉课没上完,就赶来了。看着水旺女人玉满头绷带,血迹斑斑的样子,少帅和蝉都鼻子一酸,酸出泪来。

  蝉:姨爹,姨好些了么?

  水旺:还没,不知会怎样。

  少帅:叔,我对不起你,让你和婶受苦了!

  水旺:跟你没关系,少帅,你别往心里去。

  少帅:怎么没关系?我不爱上蝉,就没这回事,我若没这么一个魔鬼老爹,也不会有这回事。一切后果都让我来付。你让婶安心住院养病。一切费用我负责。

  水旺:哪能让你付!又不是你打伤的?冤有头债有主,要付,也得找你爹去!

  少帅:我爹?你不是不知道他那个德性,肯依了你?不管怎么说,我是应该做的,说着,少帅拿出了2000元钱。

  水旺坚决不收。

  少帅跪了下来:叔,你要是不收,我就跪着不起。我的良心就不得安宁,我的罪孽就无法洗清,我一辈子都无法心安理得。收下吧,叔,现在正是要钱的时候,就算是我和蝉的一份歉意和孝心!

  水旺固执地,米收。

  住了一周,玉就出了院。乡下人实在,能吃饭,能走动就行了,回去慢慢养。一嘛,呆在医院不习惯,二担心家里没人照料,三牵挂地里的活,四要扒龙船比赛了,水旺要参赛,玉想看。更重要的是,那医药费是个大天坑,奉陪不起。

  有人怨,你两口子真傻,怕什么,找八斤去要,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补贴费,全要八斤负责,他不负责就找法院。水旺和女人玉,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如果继续留在医院,觉得对不住少帅,就坚决出院了。

  十二

  八斤早两天回到了村上。跟水旺女人玉一样,纱布和绷带还没拆。到医院,耳朵无法接上时,八斤悔了,不该打那一架。现在,那女人出院了,没什么后遗症的话,最多留一块疤痕,可他呢,少了大半边耳朵,破了相,人前人后,丑陋不堪,实在没脸。往后的日子,他就得一只耳朵过日子了。这,永远是一种无法磨平的痛楚和记忆。人们永远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他一眼,瞟他一眼,仿佛他是个怪物。

  水旺给他的这份礼物,太重了!他消受不起。他越想越亏越想越加剧了对水旺的刻骨仇恨。他吃不起这个亏,咽不下这口气,他整天想着要想个法子整整水旺,挽回这个面子。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少帅的舅舅。少帅的舅舅在法院。到法院告告试试。有人又有钱,他就不信告不响。于是,他跑到了法院。在小帅舅舅的张罗下,一关节一下疏通了,很快,一张传单传了下来,让水旺去应诉。

  水旺接到传票,浑身一震:哼!狗杂种!恶人先告状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水旺一万斤都不怕,还怕你八斤!

  到了法院,无论水旺怎么有理,法院就是不听,说你把人家打成残废了,陪500元医药费、500元营养费、500 元损失费,够便宜你了。

  水旺一听,嚷:那我女人怎么办?白打一顿?该打一顿?她若残废了呢?

  法院说,她不是没残废吗?水旺又嚷,这是什么理?你们法院一盼着我老婆残废是不是?我就是不服,我就不信我水旺没长卵泡,是刀阉的、泥捏的。天下哪有你们这么断案的?

  法院说:你不服,可以上告,再审。水旺说,那好,我就不信你是十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不信到处都有八斤的舅舅!

  八斤官司旗开得胜,得意得手舞足蹈。一到家,就要女人炒几个好菜。他要好好喝杯庆功酒。

  待女人把腊肉、鸡蛋、黄豆、花生 米端上桌时,村长进来了,八斤夫妇赶忙起身让座。看到八斤一脸的得意,村长一脸讥笑:嗬!官司赢了?!你还真有本事,一家子人打架还往上告!猪八戒倒打一钉钯!八斤,今年的奖金,你给村上发!

  八斤懵了。村长,你这是什么话?我发什么奖金?

  村长:嘿!你不发谁发?这些年我们村年年都是先进,你不晓得?计划生育和社会治安都一票否决,你不晓得?你挑起事端,打了架,伤了人,还告到了法院,捅到了县里,我们村被你黑了,否决了,评不上先进了,你不发好意思吗?

  八斤叫苦连天:哎呀村长,我可没想那么多呀,我只顾出气整整水旺,没想到连累了村上,实在对不住啊。

  村长脸一拉:八斤,你神通广大着呢!还要这个村干什么?我问你,这些年,你跟水旺,到底谁欺谁,你不明白?你脑瓜子聪明,富了,发了,就瞧不起乡里乡亲了,从村头数到村尾,你跟谁没闹过筋筋绊绊?你自己跟人过不去不算,还逼着少帅与人家老死不相往来,你还算这个村、这个家族的人?还有,这些年,你开经销店、跑运输、办加工厂,缴了多少税?没缴吧。那好,你偷税漏税这么多年,我也让水旺和那些平时跟你合不来的人告你去,你不把牢底坐穿才怪!

  八斤和女人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架一状,会惹村长发这么大的火。

  八斤和女人都知道,村长人好,于公于私,村长都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八斤办加工厂时,没钱,村长帮他东挪西借,才凑足钱,买回机械设备。八斤今天的一切,有村长的心血和汗水。

  八斤怯生生地问:村长,那我哪门办?

  村长:你看着办!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和水旺争高比低,明里暗里,你都只想把他往死里整。惹着你不行,躲着你也不行,你就像一条蛇,时时刻刻准备咬人一口。上辈人的冤仇,你还嫌不够?上辈人种下的苦果,你还嫌不苦? 你为什么要把这仇恨和苦果死死背着不放,你要一代一代地把仇恨和苦果传下去,一代一代地都背着这么一个沉重的包袱过日子?水旺一次一次地让着你,并不是怕你,水旺那么真心地喜欢少帅,也不是巴结你,人家比你明事理。按理你跟水旺,还是隔房的叔伯弟兄,是一个手掌的两根指头,骨巴骨、肉连肉。多少次了,我劝你,说你,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就是不听。你那耳朵劈得好,把那只也劈掉了更好,反正你听不进话!说完,村长起身欲走。

  八斤女人连忙拉住村长,说:慢点走,村长,八斤长个不长心,生了独心也不晓得跳,你就原谅他一次,再给他指指路吧。

  村长嘿嘿一笑,转怒为喜,嫂子,我没走呢!我去取杯子,陪哥喝一杯。

  杯子一碰,村长说,改天你抽空去撤诉,龙船比赛时,给村上赞助二千块经费做奖金,这是为你好,说明你八斤致富不忘乡亲,有思想,有觉悟。

  八斤有些心痛,女人却扯扯他的衣角答应了。村长,你怎么说八斤就怎么做,八斤只听你的。

  八斤连连称是。

  十三

  村上发生的这场战争,转眼被浓烈的喜气包围了。

  村上的各个山头、山坳、山腰、山脚和沿河两岸,都插满了彩旗、条幅。村口和河码头,还用松枝翠柏花朵,扎了两道彩门。在山色青青、绿意郁郁的风景里,有了这些色彩的点染,显得更加生动、灵气,更加美丽迷人。明媚的曙光,格外温存地露出灿烂的笑脸,亲切柔软的红唇粉脂吻过每一座山头每一棵树草,吻过每一寸河流每一丝绿色,当然,也亲抚着河面上不同肤色不同模样的船与人。一河的乌蓬船、机帆船、打鱼船,今天都从邻河近水汇聚到这里,与河风和晨光一起,看龙船竞渡。

  农历五月十五。大端午。是村上人最记挂最陶醉最得意的日子。大自然把酉水最宽阔厚实的胸膛给了这个村,每年的龙船赛也就放在了这个村。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龙舟赛规模空前,湘鄂渝黔四省边区的龙船都赶到这里参加四省边区龙船赛。四面八方的人,蚂蚁牵线似的,来看热闹。各个厂家和各地商人,云集这里做广告。宁静的村庄,一派喧嚣。

  村上的不少人家,也在河边摆了一个小摊,卖茶水饮料,下面条米粉,包粽子汤圆,样样好看,样样好吃,特别是灯盏窝和醋萝卜成了这里远近闻名、人见人爱的小吃。把稻米、黄豆磨成浆后,拌上香葱、辣椒、酸菜,盛在一个圆圆的小勺里,在油锅里一炸,米浆立刻就炸涨起来,成一个圆圆的、小灯盏大小的粑粑,焦黄黄的,油乎乎的,又香又酸又有点辣,妙不可言,这就是灯盏窝。醋萝卜非四川泡菜所能比的,一片片,酸中透甜,甜中带辣,想起来都流口水。

  比赛前,有一场盛大的仪式——游龙。节日盛装的土家、苗、汉儿女,打着土家溜子,吹着苗族芦笙,从峡谷、田园、村庄,歌舞着出来,涌向土家调年祭神欢庆的摆手堂。长铳在响。唢呐在吹。锣鼓在击。一盏盏湘西男儿女儿的笑脸,把河流两岸,舞动得喜气洋洋,千娇百媚。曲终舞尽。几十条布质的长龙,若几十条奔腾的小溪,从四面八方呼啸涌来,在这里腾云驾雾,翻江倒海。闪闪的鳞光,奕奕的神彩,及一浪高过一浪的吆喝声,把龙的神韵挥洒在这青山绿水。几百名龙船手,或赤裸着上身,或身裹着短褂,气宇轩昂地守候在几十只龙船边,等待着几十条欢天喜地舞来的长龙,对着龙船点点头,便下水了。当舞龙手潜伏水中托着长龙时,波光闪闪的河面上,便有几十条斑斓多彩的长龙缓缓游动。那是湘西民间一根根流动的丝弦。那是湘西民间一行行走动的民谚。那是湘西民间一句句唱歌的诗篇。湘西民间,咋会有这样美妙绝伦的龙之颂歌?

  游龙一完,比赛就开始了。整整四天的预赛,比得天翻地覆。每一只船队都是威武之师,每一只龙船都是飞奔的铁骑,宽广的河面,每天都这样,被每一只龙船划破,被每一把浆桡划破,被每一记鼓声、每一重人影、每一份渴望胜利的希望划破。不善言辞的河流,以他的博大、仁慈和宽厚,容纳和抚慰每一位胜利者与失败者。

  最后,只剩下村上人所代表的湘 西龙船队、湖北鄂西队、重庆秀山队和贵州铜仁队。村长说,为了养精蓄锐,今天晚上都不准跟女人睡觉,大家带铺盖到我家睡,以免让你们的女人掏空了你们的身子。

  有人玩笑,村长,你不让我搂着女人睡,那我搂着你睡。

  村长说:好,我照样会掏空你的身子。

  决赛时,两岸山头站满了更多的人。每一年龙船赛,都是等的这个时刻。县里、州里的领导再一次来到他们中间,给他们助威壮行,说展劲划,县里州里都有奖励。可他们在意的并不是领导的嘉奖。他们在意的是老婆孩子的目光,在意的是父老乡亲的鼓励。还在意他们的面子。他们知道,不管成功与否,他们依然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女,依然会有颗软和和的女儿心,送给他们甜蜜的爱情。

  村长站在龙船的鼓场边说,我再重复一遍,我们是在最左边的水道,也就是第三水道,这对我们有利,我右手打的是擂鼓,我们的冲锋号,左手打的是乱鼓,扰乱他们的阵脚,你们要听准了!特别是水旺,不能听错,你一错就完了。

  放心吧,我们不会把家门口的桃子让别人摘了!水旺喊。

  今天的水旺和队友,清一色地盘着土家紫红色盘帽,穿着土家对襟织锦短褂和米黄色土家花边短裤,模样与装饰,一下子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让人惊叹不已。那些画画、摄影、摄像、采访的,全都围了过来,跟他们聊的聊天,合影的合影。

  气枪一响,四艘龙船若四把令箭,呼呼嗖嗖地飞过河面。沉重的鼓声纷披而起。咚!咚!咚!咚!划桡的喊声纷披而起。嗨!嗨!嗨!嗨!助威的合声纷披而起。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一会儿鄂西队上前了。

  一会儿秀山队上前了。

  一会儿村上队上前了。

  一会儿铜仁队上前了。

  每一支队伍都想最先冲刺终点。

  这是一场温柔但却残酷的战争。

  这是一种简单但却优美的舞蹈。

  这是一首意志与毅力、瞬间与永恒的拼搏之歌。

  当村上人代表的湘西队,最先冲破那道红线时,整个赛场沸腾了,临河的家家乡亲,当即把一笼笼鸭子朝天一甩,一群群天使,一拨拨伞兵,就从天而降,落至河中。碧绿的河面,立刻开满了白色的山茶花。

  满河的人。

  满河的鸭子。

  满河的欢呼。

  年轻人赤了身子跃入水中,追鸭赶鸭。这鸭子是政府掏钱买的,也有百姓自个儿捐的,是为大家乐子放的,不抢白抢,不乐白不乐。湘西龙船赛,就这样圆满结束。黄昏的太阳,依然一脸的微笑,一脸的春光。

  十四

  虽然,美丽的晚霞和白云还在天边炽热地相恋相缠着,一道道闪电却开始在西下的晚霞中扯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乌云越来越多,天色越来越暗,天气越来越热。石头上湿漉漉地渗出了水渍。水塘里咕咕噜噜冒出无数气泡。大狗小狗都热得伸长舌头,心慌意乱。在一道接一道的闪电里,雷声也一声紧似一声地跟了出来。每一道刺目晕眩的闪电后,雷声从远远的地方轰轰隆隆地滚过来,滚过头顶时,又突然一道闪电撕裂空中,雷声就像冲破了重围的炸弹,在头顶突然爆炸,然后,又从从容容地隆隆远去。

  天空,却依然很美。

  十五

  东扯日头西扯雨,南扯北扯十到底。村上人万万没想到,今年的暴雨如此骤然剧烈,没想到龙船水涨得如此急速迅猛。仅仅一个晚上的风声雨声和雷声,水就涨得老高,淹至河码头了。每一座山峦、山涧,都有瀑布似的洪水飞流直下,倒灌入河,把平日文静善良的河流,变成了凶猛残暴的野兽,咆哮而去。那匹柔软的绿色绸缎,眨眼就撕扭成一根巨大的黄色皮鞭,狂怒地抽打着两岸的石壁和一切。枯枝、败叶、衰草,飘满了河床。

  水旺本来决定今早去法院申诉的,昨天比赛时,有人带口信给他,说县法院有人问他给八斤赔偿了没有,如果没有,就要强制执行。树要皮人要脸,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准备一早就去法院递状纸。可他没想这狗日的水涨得这么快,尽管他知道端午前后会有一场大水。水旺只好不走了,想,再急也不靠这两天,便在家里忙。

  水旺的家居是典型的土家族风味。吊脚的木楼,雕花的门窗,岩板的坪场。一栋正房铺有地板、楼板,用于居。一栋厢房打有一排水泥灶,三个灶孔,三口锅,一口煮饭,一口炒菜,一口闹猪食。泥地。厢房四周码满了柴火,一只黄狗,一只花猫,还有一群公鸡、母鸡,都躲在屋檐下避雨。一丛醒目的楠竹,在屋坎下长势良好,绿得格外好看。屋的前方,就是一大片绿浪起伏的田畴,稻秧栽下去不久,像新绿的草坪,一块连着一块,一片连着一片。

  其实,家里没什么忙的,有玉。他就拿了锄头在后院里挖了许多蚯蚓,在火里一烤,蚯蚓就有了一种香味。泥鳅、黄鳝最喜欢吃的。他把蚯蚓放进一个个篾篓子里,背起一大捆篾篓子到田里放泥鳅去了。

  篾篓是湘西人用来专门放泥鳅的,米把长,大小状如收拢的油纸伞。湘西人把篾篓埋进田里,泥鳅就会循着香味钻进去,因为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把戏,进去了就出不来。一天下来,总有三五斤的泥鳅成为口中美味或变成手中小钱。

  水旺在烟雨中顶一顶斗笠。水旺在田间埋篾篓的姿势很优美。水旺想象着泥鳅傻乎乎钻进篾篓的情形。劳动的水旺,让一片景色扯出一种美丽的生动。

  埋得正欢时,忽听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快跑快跑!洪水来了!快跑快跑!洪水来了!

  水旺循声望去,猛见得一道长长的黑浪像一堵轰然坍塌的十里城墙,从远处铺天盖地地压来。水旺大叫一声不好,丢下蔑篓就往家里跑。他往前面跑,浪在后面撵,刚跳上沟坎,冲进家门,洪水就将他跑过的地方淹了。

  村上早已乱作一团,哭的哭,喊喊,躲的躲,逃的逃,更多的是紧张地搬运家中值钱的东西。乡下人,没什么金贵的东西,但样样都用得着,都珍惜。村长敲着一面大锣,在雨中边跑边催大家,快往高处跑,往后山上跑,今年涨的是阎王水,不跑就来不及了!

  村上人似乎并不怎么怕这阎王水,年年涨水年年都只将房屋淹进膝盖深的水,他们不相信今年的洪水会超过往年,吃了他们。因此,胆小的纷纷夺路狂奔,胆大的却若无其事,坦然面对。

  有的把东西往地势高的人家搬,有的站在高处看热闹,有的还跑到河边捞上游冲下来的柴。那种生命的定性,着实让人吃惊!

  这可急坏了村长,村长想,几十年了,洪水都不是这么个涨法,今年的洪水来得怪,怎么会突然有一道排山倒海的黑峰黑浪滚过。他猜测是上游离村子不远的水电站泄洪,而且还很可能只是打开一道闸门,如果三道闸门同时打开,那平坝上面的人家肯定没了。雨还在这么狂下,那两道闸门肯定还会打开的,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当务之急,还是要乡亲们赶快撤离这危险地带。

  村长便东奔西跑地到处呼喊:快跑,乡亲们!要不就真的来不及了!哎呀!我的祖宗!财大还是命大?命没了什么都完了!

  喊着喊着,村长竟喊出了几丝哭腔。

  水旺听得真切。对妻儿说:你们赶快往后山上跑,看样子这水还要涨,我帮村长去催人。

  玉和儿子就搬了铺盖和几包粮食往后山上小跑,跑出几步,玉对水旺叫:旺,莫忘了去催四爷!

  水旺边跑边答:好。

  水旺冒雨跑到村长边问:豌豆,我做什么?村长见水旺来了,很感动。

  村长说:水旺,我们分头催人,万一,有什么危难,你要组织人抢救!

  水旺答应一声,便一头扎进更深的雨雾中了。

  水旺一路催劝了几家,就到了四爷家。

  四爷正在烧香磕头。

  四爷的神龛上,摆着一尊毛泽东主席的石膏像。年代久了,雪白的石膏像已经发黄。在这乡下,四爷跟许许多多的乡下人一样,神灵般地敬奉着毛主席,那代人,对毛主席的感情,超过了任何人。每逢灾难降临,他们都寄希望于毛主席,相信毛主席能逢凶化吉,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有一年洪水来时,冲走了三邻四舍不少东西,却没有带走他一样,无论怎么水涨船高,那水漫到主席像边后就再也漫不过去了。神像的传说越传越广,越传越神。

  当四爷又在念念有词地请神保佑时,水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爷,快,我背你,洪水来了。

  四爷不肯:我不怕,有神保佑。

  水大得很,比往年不同。

  我不怕,有神保佑。

  保佑不了,四爷,你看,水都进屋了。

  进屋也淹不了,最多两尺深。

  不行,四爷,你看,水都进屋了。

  进屋也淹不了,最多两尺深。

  不行,四爷,你非走不可。

  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到屋里!

  水旺见软的不行,蹲下身子就往背上驮。

  四爷不肯,使足力气,推水旺。边推边嚷:你莫背我!米(不)要紧的!就是死,我也死也要死在屋里。

  水旺没想到四爷如此愚顽不化,来了火,大吼一声:你不走,我跟你一起死!

  四爷也没有想到,对他一向温顺的水旺会发火,便顺从地上了背。动身时,发出了呜咽的哭声。一把老泪,心疼相依为命的房子。

  还没冲出大门,一道大浪突然涌来,把水旺和四爷打回了堂屋。水旺、四爷倒在水中。不出村长所料,闯进来的是一道直线般排列更高更凶的恶浪。

  风卷残云的洪水,一路呼啸着把路堤冲垮,把树木冲倒,把房屋冲塌。猪、牛、羊、家具及连根带叶的大树,也不断被冲走。触目所及,到处是恣意妄为的洪水,到处是洪水滔滔的汪洋。河上所有的房子都像弱小的病秧苗,栽插在水里。半山的十栋房子只能流着一把把眼泪,爱莫能助。

  水旺背着四爷,在齐脖的水中探了几圈,不敢贸然前往。水套在脖上的感觉,像缠着一条冰凉的毒蛇,时刻都有死亡的危险。出逃的路全被封死了。水旺只好背着四爷返身进屋。天无绝人之路,一把梯子,让水旺与四爷爬上屋顶,藏身躲命。蹲在屋顶的水旺与四爷,若两只可怜的水鸟,孤凄而胆怯地等着死神走远。

  几乎所有的房梁屋顶都蹲着来不及逃散的乡亲。哭喊着救命的,绝望着无语的,都泪流满面,满面愁容。河边的几十棵树上,更爬满了夺路求生的人们。一些鸡、鸭、猫、狗,甚至蛇也爬上屋顶逃难。

  狗日的天肯定漏了,怎会下这么大的雨?涨这么大的水?这雨还会下吗?水还会涨吗?玉和孩子现在干什么?蝉和帅还有学校现在怎么样了?村长肯定困在水中,是死是活呢?好人千万不能死啊!八斤那样的人死了才是天经地义。他很奇怪,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想起八斤?想着的时候,他看见有两栋房子在洪水咆哮冲撞和浸泡下,软瘫下去,沉沦下去,然后散成无数片落叶,轻轻飘走了。房顶上的人,仿若一头熊或猫,随着房顶,哭天喊地地落入水中,掉入黑洞,与死亡同行。

  水旺和四爷看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四爷哭声颤颤地拉着水旺的手说:旺,是我害了你,早听你的,就用不着等死了。

  看你说哪去了,四爷,好好的,不会有事的。

  看样子,天要收人了,天要人亡,不得不亡。

  要是收人了,只收坏人不收好人,我们都是好人,收不去。

  爷若死了,你把爷埋得跟你爹近些,好让我跟你爹一起玩耍、聊天、喝酒、打猎,一起当土匪杀富济贫,一起打美国抗美援朝。老朋友相见,你爹肯定喜得要死。

  说完,四爷憧憬地笑了,那笑,很美,也有点凄凉。

  水旺无语,背过脸去,让泪珠子打滚。

  四爷,你长命百岁,你还要抱孙子呢!我们一定会活着出去。

  水旺说这话时,自己也知道没多少底气,知道死神随时都会推他们下水。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要想办法出逃。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拼命求生。

  突然,他看见了一条龙船。不禁欣喜若狂:四爷!看!船!弯口上!船!

  四爷说:过不去呀!

  过不去也得去,只能听天由命去闯了,爷,你呆在这里千万莫动,我去把船弄过来。四爷来不及阻拦。水旺就爬下屋顶了。

  聪明的水旺,把梯子横在水上,又拿了一把铁铲当桨,人伏在梯子上顺水下飘。

  四爷看到水旺伏在梯子上沉沉浮浮,飘飘荡荡,心提到了嗓子眼,使了老劲,不断喊:水旺,小心!尽管涛声把他的声音淹没了,他还是提起嗓子,不断地喊。泪不由自主地和雨水同流。

  水旺卧波穿浪,沉浮前行的情形,让四爷想起了伤员和担架,想起了他抗美援朝的情形。梯子是担架,伤员是水旺,恶浪与旋涡就是炮火与弹雨。水旺一会儿沉入水中不见踪影,一会儿又浮出水面冲向下游。水旺是一片飘落到洪水中的落叶,渺小得不知会被带向何方。这架洪水中的梯子,既是一张死亡通知单,又是一条通向地狱的通道,水旺努力着求生时,已经躺在死亡通知单上,走向地狱了。

  但是水旺,硬是凭着过硬的水性与船术,凭着勇敢与智慧,让自己飘向了那只象征生命与希望的船。那将是一条普渡众生的船。

  水旺爬上龙船,却无法驾走。一根粗大的竹缆一头系在古树上,一头系在船头,牢牢的,若锁链。游过去解开树上那头,是不可能的,水旺只得用铁锹猛砸猛砍,船头的竹缆。

  “嘣!”一声断了,被张力紧拽的龙船,一下子挣脱了羁绊,冲出一丈多远。水旺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翻身落水,幸好,他眼疾手快,鹞子翻身,抓住了船帮,要不就石沉大海,葬身鱼腹了。

  所有的桡都在船里,水旺操起一把死命上划。尽管他往水势相对平缓的水域划,无奈滩陡水急,湍急的水流,把船弄得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划上来两米,又被冲下去一米,又划上来两米,又被冲下去一米。如此不懈地拉锯、抗衡,才艰难地接近四爷。

  上了船的四爷,不肯上岸,爷当年也是划船的好桡手,爷跟你去救人。

  水旺知道四爷曾是人见人爱的好桡手,也就不再坚持。

  有了四爷,船听话了一些,爷孙俩一人控制一头,随时吆喝招呼着,把船往一家家靠一家家救。上了船的人又都拿起桡一起喊着号子,划龙舟赛一般。

  往贵生家靠时怎么也靠不上去。贵生家的水太急太大,而桡又太短,使不上劲。靠了好多次也靠不上来。村长也被困在贵生家。他挨家挨户催人时被困在了这里。见船靠不上来,他想到了船篙,要有,船就受力多了,于是便问:贵生,有船篙没?有。赶快找来,扔过去。接过船篙,村长便对着水旺大声呼叫:

  水旺,听着!我把船篙扔过去,接到!

  水旺见村长在贵生家活着,心里一阵狂喜,不知怎么喉头热热的有点含悲。

  船篙若一支响箭从贵生家射出后,变成一条长长的响尾蛇,在水中游动。

  捞起船篙,水旺就像长了翅膀,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特别是村长上了船后,水旺的心里踏实轻松了许多。虽然船上有四爷,有那么多乡亲帮着划桡,水旺总觉得是单枪匹马,孤军奋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现在,有村长并肩作战,他于孤独中有了依靠,就像洪水中突然升起一座山峰,厚实坚固、安全牢靠。

  水旺和村长,一人在船头撑篙,一人在船尾把舵,娴熟优雅的动作,像穿行在烟雨洪波中的两个打鱼人,有条不紊,镇定自若,甚至有几分优雅。

  途径村长家时,村长却把船往别人家撑开了。水旺纳闷,秀和崽还在里面呢!不救了?

  先救别人。

  不。

  我说先救别人就先救别人!

  我说不就不!

  我是村长!理应先救别人!

  村长怎么了?村长的老婆孩子就不是人?

  大家都说:村长,快去救秀,莫耽误时间。

  可村长,还是船篙一撑,把船划走了。

  四爷见众人的话都不起作用,把桡在船帮上狠狠一敲:

  豌豆,你不要以为你当了村长就油盐不进,这么顺路,又到了屋边你不去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官再大,还是一颗豌豆!你要是不去救秀和娃崽,我就一头栽到这水里去!

  是啊,你不去,我们都栽到水里去!水旺和众人立即附和。

  村长无奈,只好架着龙船,去救秀和娃崽。

  就这样,靠了一家又一家,救了一船又一船,全村人基本上安全转移了。

  村长和水旺舒了一口气。

  八斤女人哭喊着奔了过来

  村长,八斤一早出去上肥,现在还没回来,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啊?

  村长看了水旺一眼,意思是你去吗?

  水旺撇过头去,意思不去。

  村长拍了拍他:去!

  水旺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不去!

  不去也得去!

  我死也不去!

  村长无语,拿起一把桡就走。

  水旺看看村长,又看看八斤女人,拿着船篙,低着头跟了去。

  八斤女人是不敢奢望水旺去找八斤的。水旺的义举,让她大感意外和震动。跪下来。水旺,我们欠你的太多,我代少帅几个娃崽给你磕头谢恩了。

  水旺没有答话,船篙一撑,和村长上路了。

  上了路,水旺又有些后悔,我干嘛要救八斤呢?我是怎么了?我干嘛救起八斤来了?救谁都不能救八斤呀!他这人留在世上是个祸害,死了才好。哎——,他叹了口气,又在心里骂自己,水旺啦水旺,你可是个软骨头呀!要是八斤,他会救你吗?

  一路划一路想,绕过几座山脚就到了八斤的责任田边,可不见八斤。村长便一边划一边喊:八斤!八斤!

  八斤躲在下游一颗古榕树上。本来这棵古树长在河坎上,现在却被浸泡在河心里了,八斤远远就看到了这只龙船,拼命呼救,却无济于事。此刻听到有人喊他,他一下子放声哭了起来,语不连句地哭叫:村长,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村长和水旺立即顺水往下冲。一边顺水冲,一边还要逆水往河心里靠拢。其难度可想而知,那么宽的河床,那么大的水浪,那么急的水势,稍不留神就会人仰船翻,自身难保。村长和水旺两人都很明白。

  这时的水旺,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些往事,那些日子,就像这突如其来的洪水一样,波涛汹涌地翻滚。

  被八斤打伤住院的妻子玉。

  被八斤父亲强奸自杀的母亲。

  被八斤刀背砍伤的水牛。

  这些亲人们一下子从河面上钻出来,愤怒而失望地盯着水旺吼:狗杂种!你忘了家仇雪恨!你居然去救仇人!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孽子孽孙!

  水旺也真恨自己软弱,不争气,他不愿救八斤,可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八斤在自己面前死去。只得横下一条心,奋力往八斤那边冲。

  越往河心,水势越猛。那汹涌的恶浪,像是水旺满怀仇恨的亡亲们,顽强而凶狠地阻止着水旺和村长前进。

  见船走了又退,退了又走,八斤以为水旺不肯下力,有气无力地表白:水旺,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救救我,我给你五千块酬金,一万块也行。

  八斤的道歉求救,水旺稍感平衡了些,一听八斤说酬金,火一下子来了,咬牙切齿地怒骂:

  狗八斤,你不要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买来你二两狗命,你那狗命不值钱财!死到临头,你还嘴硬摆阔,金山银山我也不要!你去死吧!

  就完,调转船头就走。

  村长急了,劝:水旺,莫怄气,那种人的话算不得话,你就当放的屁。

  水旺说:我不是见死不救,我看不得他那个样子。我只是吓吓他,让他晓得好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说着,船头就调了过来。也许是老天也不让水旺去救。当船快靠近榕树时,一个恶浪扑来,把水旺掀翻在船上,好像警告水旺,你再救,连你也一起送葬。

  千锤百炼的水旺知道不能松手放弃船篙,没了船篙,就没了出水之路。因此在他扑倒的瞬间,一手死死抓住了船舷,一手死死握住船篙不放。结果,额、腿、足杆,均砸出了一块鲜红的皮肉。

  钻心的疼痛,使水旺有点站立不稳。他本想摸摸伤口揩揩血迹,船却冲到了榕树边。当船侧身擦过榕树欲往下冲时,他迅疾地用手抓住了一根枝桠,然后把船篙递给八斤,狗日的往上拉!八斤就接住船篙,往上拉。八斤和水旺,一个人抓住了船篙的一头,往生路上重逢。这船篙,曾经是水旺与八斤心与心永远隔开的鸿沟与距离,此刻却成了一座连心桥,让他们沟通和靠近。水旺一只手攥着船篙,一只手攀着树枝,排过荆棘,踩过地雷,跨过死亡的陷阱,靠近了榕树,然后,他一只手抱住榕树,一只手抓紧船帮,让八斤踩过肩膀,跨进船舱。得救的八斤,悲喜交加,长跪不起,一个劲地向水旺和村长感恩致谢。

  水旺背过脸去,伤痕累累的泪水也夺眶而出。天,几代人的仇恨,难道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十六

  上得岸来,有人飞报,少帅为救学生被水冲跑了!

  一声霹雳,把全村人都震懵了,本就虚弱的八斤和八斤女人双双击晕过去。

  千不死万不死,怎么单单就死了少帅?怎么就单单死了这个人见人爱的少帅?

  少帅被八斤赶出家门后,就住在学校了。涨水时,学生们正在上课。少帅就在蝉的那间屋子里(应该说他俩爱的小巢里)看书。那是一本描述爱情的书。他这爱情的年龄,在爱情的时候,有一本爱情的书,是再好不过的。看得痴迷的当儿,紧急的钟声和喊声,把他从书中唤醒。他还未完全回过神来,水就涌进了房间,啃着他的膝盖骨。少帅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就冲出了门外。

  学校早已乱作一团,那些从未见过阵势的小孩子们早已吓得精喊鬼叫,东逃西散。

  教师在组织学生转移。大一点的学生由老师牵着涉水撤离,小的学生由老师背着涉水撤离。幸好,学校是在山脚的一个弯口,水势不怎么急,加之学校后面就是山坡,走过几十米就安全了。

  出得门来,少帅就往蝉的班上跑。大片大片的风和大把大把的雨,把少帅打刮得生疼,雨水在少帅白皙赤裸的胸膛上变成珍珠,一串串滚落。

  蝉在一个一个地背学生。少帅说:太慢了,蝉,大家站成一排,手牵手,一起过去。记住,我在前面引路,大家一个拉紧一个,千万不能松手。

  说完他蹲下身子,背起一个腿脚不便的男孩牵着一大群孩子,首尾相接地向安全地带撤离。

  蝉也如法炮制,牵着孩子安全撤离。

  疏散完毕,少了一个。老师和少帅又下水去找。水已淹齐脖子,虽不怎么凶,却在弯口形成了环流,也很危险。

  少帅说:我去,我水性好。你们还要看管学生。

  蝉一把拉住他,哭:那么大的水,去不得!少帅捏住蝉的手,温情一笑:莫哭,没事,这水不算什么,等着我,啊?说着,温柔地吻了吻蝉的手。

  蝉有些忘情了,紧紧地抱住少帅,不让走。她不知道这一走,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少帅又吻了一下蝉的额头,定定地望了蝉几十秒钟,毅然跃入了水中。那眼里的情愫,有燃烧的火,有柔情的水,有无尽的话,有永远的爱。

  少帅像穿行在水中的一条水鱼或一只水鸟,像开放在水中的一朵雪莲和一朵山茶,灿烂而紧张地揪动着人们的心。本很温软白嫩的身板,成了一片云或帆,在蝉的眼中越飘越远。

  这片云飘到了教室。

  这片云飘到了宿舍。

  这片云飘到了厕所。

  这片云飘到了食堂。

  然后就在食堂边停了。

  那学生正爬在食堂的排枋上哭泣。

  食堂本身就是危房,被水一冲一刮一泡,就有些招架不住,摇摇欲坠了。师生们看得真切,知道那是去送死,就喊少帅莫去。

  少帅示意学生下来,学生不敢。少帅只好上去。

  水离排枋不远了,少帅一个鹞子翻身,就跃上了排枋,然后,贴着排枋往前移。少帅明显地感到,水浪冲撞一下,房子就颤动一下,基脚就下沉一下。他让学生把手伸过去,学生不敢,他只好再往前移。

  他拉住学生的手了。

  他搂住学生的腰了。

  他和学生开始往下移了。

  突然间,一个恶浪打来,房屋坍塌了!

  少帅和少年,若两片飞翔的羽毛,飘落、飘落、飘落、飘落……

  少帅白色的臂膀和少年鲜红的领巾,在滚滚洪流中格外耀眼。

  那是一只展翅飞翔的白色鸟。

  那是一朵正在吐蕊的石榴花。

  两天后,四处搜寻的人们,在下游的王村码头,找到了少帅和少年的尸体。少帅仰天躺在一个河湾里,很安详,很平静,像是睡在蝉的体香里,满足而甜蜜。也许是他满足于救人的壮举,也许是他陶醉于爱情的甜蜜,也许他憧憬着未来的美好。他手里还紧紧攥着少年的红领巾,紧紧攥着一束燃烧的青春火焰和理想火炬。那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握。

  八斤女人和蝉,相继一病不起。八斤成了一尊木雕,整日不语。灾后的村上,因为少帅的牺牲,更加肃穆、凄凉和感伤。

  洪水退后,村上到处都是瓦砾淤泥,有的人家,淤泥厚达几米。满目的狼籍与疮痍,使村上昔日的生气与活力烟消云散。洪水冲走了家园,也冲走了小磨小擦、小恩小怨,冲走了几代不泯的恩仇。山坡上十几户未受灾的人家,把所有能开铺住宿的地方,都腾出来,扫干净,安顿受灾的乡里乡亲。大家有什么出什么,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活,一起干活,亲如一家。吝啬成性的八斤,也楼上楼下住了十来户人家。为感谢村长和水旺救命之恩,八斤曾几次接他们两家一起去住。两家都没去,都在山上搭了一个简易茅棚,安身立命。村长没去,是因为他是村长,房子不够,他理应让人先住进去。水旺不去,是不想让人觉得他无家可归,要八斤收留。他要让八斤知道,他救八斤,不是图八斤什么,而是出于道义,他八斤的债不是那么容易勾销的。

  八斤知道他伤透了水旺的心,就每天派女人或娃崽送点油、菜、蛋、鸡之类的东西。水旺虽然没收,心里却不是滋味。每次看到八斤女人失望的眼神和哀伤的眼泪,他就自责:人家刚痛失贵子,少帅的遗体还停放在那里,何必这么搬着犁头不转肩,再刺痛他们的心呢?他感到有些对不住八斤女人。

  想起少帅,水旺就止不住落泪。这是个多好的娃儿!八斤对我那么恨,他却对我那么亲,他眼里没有世俗,没有渣滓,他纯洁得像一张纸,可他就那么一下子走了。他还没有得到他父亲的原谅,他还没有娶到蝉,他该有多少遗憾呀?老天爷啦,为什么真的就好人不长久,坏人千万年呢?因此,每天清过淤泥、瓦砾、房间墙壁后,他唯一的事就是去八斤家看看少帅,帮帮忙。

  少帅的遗体已停放好几天了。少帅的牺牲,引起各方人士的关注和震动。乡里、县里,甚至省里都来了人。报社电视台也来了不少记者。有关部门还拟追认少帅为革命烈士和十大杰出青年。这些人来了去,去了来,都只是村头上空飘过的一阵风和一片云,只有村上人才能从肉到骨地想着少帅、念着少帅、爱着少帅,只有村上人是少帅生死相依的阳光、空气、土地和山脉。

  按习俗,年轻人死外面是不能抬进家门的。村上人却一路放着鞭炮,将少帅抬进了家门。村上人不但给少帅扎了很好的灵堂,还请了一帮道士先生给他做道场。道场是上了年岁的老人故去时才能做的,如今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做,表明了村上人对少帅的惦念和敬重。

  灵堂上的灵幅在风中呼啦啦地飘着。香火和灵烛通宵不灭。做道场的锣鼓和唢呐,满含离情别恨,敲来凄楚的风,吹来哀怨的雨,震落村上流不尽的泪和止不住的痛。虽然,少帅就睡在眼前,可他们再也看不到活泼生动的笑脸,再也听不到他亲切迷人的声音了。他们看不到他在他们危难时帮这帮那,听不到他叫他们爷爷、叔叔、舅舅、姨娘、哥哥、姐姐了。他们永远失去了村上这位最优秀的公民最牵挂的亲人了。他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那口不会说话但却一样悲哀的黑漆棺材,化作了村上人疼痛的记忆。出殡那天,择的是天亮时分,道士先生说,我们的英雄要这个时候出发才一路顺风。

  县、乡派了人来为少帅送行。

  蝉所在学校的全体师生来为少帅送行。

  整个村庄都颤颤巍巍凄凄切切地为少帅送行。

  少帅的灵牌由少帅的弟弟端着。

  少帅的遗像由蝉端着。在少帅远行的路上,能再拥有一份爱情贴在心口,伴他上路,他也许会少了一点遗憾,多了几份甜蜜。

  蝉这朵玫瑰,已不再娇艳欲滴了。一夜冰雪,已将她扼杀成一片残风中的枯叶。世上最心爱的人和最爱她的人走了,她将该如何走完自己的来路?那将是泪水流成的路。

  村长是这场丧事的总管。他一边撒着纸钱一边喊着少帅的名字,喊着、喊着,就泣不成声了。少帅对他敬重有加,他对少帅怜爱之至,他原想,再干两年,就让少帅接他的位置,没想,少帅竟这么猝然而去,他不免一种断腕之痛。

  八斤已经欲哭无泪了。这骤然袭来的打击,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他跟在众人之前的身影,像纸糊的空壳,一吹就倒。他已经没有力量去哭,也没有力量去说了,他只悔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尽管他有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乖儿子,他却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总与儿子过不去。要不是他把儿子赶出家门,儿子断不会命丧黄泉。女人那呼天抢地的哭嚎,就是对他最严厉的声讨!他一遍又一遍地对人说:我八斤不是人,是我八斤亲手杀死了儿子!是我亲手杀死了儿子呀!我对不住你啊,儿!我罪该万死啊儿子!

  八斤的悔恨和自责,也深深刺痛了水旺。

  水旺抬的是第一杠灵柩。守了几个通宵的灵,他不觉得怎么累。当人家要求换杠,让他歇歇时,他坚决不让。他要好好地为少帅服务一程。尽管他是那么的疼爱少帅,可他却与八斤冤家对头,让少帅跟着受了不少气。要是他不与八斤那儿结仇,少帅就不会被赶出家门,就不会遭此难,少帅,叔有愧于你啦!叔不能让你白死,叔一定与你爹放弃前嫌,重归于好,你放心地去吧,啊——!

  下了葬,垒了坟,少帅就安息在那片生他养他的热土了。

  少先队员们给他们的英雄奉上了一条崭新的红领巾,他是为救红领巾牺牲的,他有资格享受这条红领巾。在黎明的晨风里,红领巾在少帅的坟头猎猎飞动,若少帅永不熄灭格外耀眼的生命火焰。

  村上人从少帅坟地起步,遍插朱萸一样,一路点满了红蜡烛。叫装谢灯。那一路流泪的灯火,越过山坡河岸,穿过田园马路,走过村舍场院,回到了少帅的家中。这是引领亡亲远行回家的明亮眼睛,是亡亲遍踏不断的回乡之路,任何迷失方向的亡亲,都可以沿着这一路灯火,回到家门,再望亲人。

  山很青。

  水很蓝。

  风很暖。

  路很宽。

  亲爱的少帅,你一路平安。

  十七

  每一次毁灭,都会有每一次重生。

  每一寸废墟,都会萌生新的希望。

  经历了大喜大悲大苦大难的村上人,又都起了个大早,或去围滩造田,或去起屋修屋,或去垦荒种粮,他们有的是力气和意志。他们要帮帮衬衬地度过这场灾难,帮帮衬衬地重建自己的家园。本很萧瑟悲凉的村上,因为人的奔波与忙碌,又变得生机勃勃,生气盎然,变得莺歌燕舞,诗情画意。那些山花,依然开得那么鲜艳美丽,那些翠鸟,依然飞得那么自由舒展,那些庄稼,依然长得那么旺盛葱绿。枇杷也黄黄的熟了,桃子也红红的甜了,西瓜也绿绿的圆了,黄瓜、丝瓜、南瓜、苦瓜、茄子、辣椒、土豆、西红柿,也都满菜园子滚、满菜园子乐了。村上人的光景,依然是好。

  水旺站在光景里,对着八斤,一笑,一笑,水旺的笑容染绿了一派明媚的山影。

  八斤站在光景里,对着水旺一笑,一笑,八斤的笑容染绿了一派明媚的山影。

  村长站在光景里,对着村上一笑,一笑,村长的笑容染绿了一派明媚的山影。

  村上站在光景里,对着未来一笑,一笑,村上的笑容染绿了一派明媚的山影。

  今年的村上,照样是一个好年成!

作者:彭学明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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