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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堂经之六

来源:长篇小说《名堂经》连载之六 作者:黄青松(土家族) 编辑:易果 2012-02-07 1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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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 鸟

  (清贵二佬讲述)

  铁鸟出现之前,阿巴他们正在阿蒙山上薅草。

  那是山顶上一块开阔的平地,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这一年雨水和阳光邀约得格外亲热,包谷树优雅地从黑黝黝的土里逐日拔节,阿巴他们站在地里清晰地听见劈里啪啦的响声,眼看一年的好收成触手可及,阿巴他们没有理由不兴奋。人是最容易受情绪左右的族类,情绪来了就表达点什么,阿巴他们就唱起《薅草歌》来:

  今天薅草都发狠,

  锄头挥舞起风声,

  男的赛过赵子龙,

  女的赛过穆桂英。

  莫笑拔普年纪大,

  好似黄忠冲曹营。

  再看旁边乖查七,

  勾起脑壳没出声。

  喜鹊闹梅衣湿透,

  头发根根水灵灵。

  汗水顺着锄把流,

  锄头地下出黄金。

  土地公公笑岔气,

  包谷长得象树林,

  猴子爬上打秋千,

  天花伸到半天云……

  这歌声在阿蒙山顶上随风飘荡,阿蒙庙里的印真和尚就停了木鱼和佛歌,在庙前的那株翠柏下笑迷迷地盘坐倾听。

  寨子像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安详地躺在脚下的摇篮里,盘腿在庙门口打量整个花桥,是印真和尚无事的时候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四围群山起伏,山岚象佛歌一样若有若无,只在脑壳里隐现,哪一栋吊脚楼是婴儿的嘴巴、鼻头;哪一处竹林树丛是婴儿浓密的头发;哪一截河流是绕在孩子腰上的花带;那一道塘坝是孩子灿烂的笑靥……印真都能在心里默想得出,每每就能入定。云游过很多地方,印真从来都是挂单几日就走,可一到阿蒙山印真觉得自己再也提不动脚,他不喜欢名刹古寺里那种人来人往的喧嚷,对汉地寺庙整天充斥着达官显贵们的对佛虚饰的虔诚亦深恶痛绝。他觉得阿蒙山和花桥能给他一种佛喜的感觉,他就消除了再往别处云游的意念。

  这时,五俺杯正面对阿蒙庙怔怔地出神。他不由地想起半个月前那次和印真的对话。

  那是印真派人下山来请五俺杯为庙里塑观音菩萨像。作为一个木匠,五俺杯这时已经在团近二十四寨享有了很不错的名声。当年因为对他拔普夸下的海口,他就一头钻进木匠的手艺世界里勤学苦练,一来二去,就成了技艺精湛的五木匠。“花桥有个五木匠,手艺比得鲁班强。”当别人这样称颂他的时候,他总是谦卑地说:“是艺三份巧,被我撞到了。一人讲好,百人传宝,你们莫见笑。”雕塑观音像,印真点名只要五木匠。

  到了庙里,五俺杯仔细端详了印真提供的观音画像,就放开手脚干起来。不到两天工夫,一截上好的楠木就变成了一尊具有无限慈悲的观音大士,栩栩如生地立在那里,庄严里蕴涵着无限的慈悲,慈悲中承载了无限的怜悯,在阿蒙庙的大殿里虚空地注视着花桥的芸芸众生。

  “阿弥陀佛。这是贫僧见到的最为殊胜的一尊佛菩萨。”印真不住地合十称颂说,“一场殊胜的开光法事肯定会在阿蒙山上举行。”

  “嚯嚯,印真大师,”五俺杯说,“你们天天就拜这些木脑壳菩萨有什么用呢?拜木脑壳都能拜出名堂来,你把一寨人都喊来拜算了。”

  “罪过,罪过。”印真说,“不过,师傅所言极是,诵经礼佛实属名相之累,明心见性,往往一念之差,众生难入法门,礼佛其实不过是借众生一扇方便之门。”

  “大师讲得不是没有名堂,”五俺杯侃侃而谈,“问题是人人都诵经念佛,这世界上哪个来做阳春?再讲,一尊佛菩萨如果就能让我们去恶行善的话,我五木匠愿把满世界都塑满佛菩萨。”

  于是,年轻的五木匠和慈眉善眼的印真和尚展开了一场小小的讨论。五木匠的观点是,佛,既然是悲悯众生的——假设真有佛存在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把无边的悲悯交给众生?让贫富均匀,让邪恶消遁,让每一个人都能享有做人的尊严和乐趣——如果这样,世界也就失去了它纷纭杂沓丰富多彩的形式和内容,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名堂?印真却认为,讨论是建立在假定的基础上的,实际上,这个假定永远也不可能发生。人类就像一群永远都找不到阿涅乳汁的孩子,佛就是帮助人类如何寻找,其实也不是寻找,而是了断。真理是无法开示的,他必须通过自身的修为体证来获得。总而言之,人类因为自身的缺陷,注定他们将永远在时间隧道里摸索爬行……五木匠就说,既然是帮助,是了断,你们为什么要花桥人来供养,为什么不自己帮助自己?印真说,供养不是佛的本义,信仰才是,其实信仰也不是,而是觉醒。五木匠说,你不讲还好,你越讲我越糊涂。就这样他们谁也不能说服谁,使得这场讨论没有产生任何意义。只是若干年后,五木匠回忆起这场毫无意义的讨论时,他在心里不得不承认印真说的不无道理: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信了,脑壳就会出问题,那就要乱套的。

  “善哉,善哉,师傅慧根不凡。”印真合十称颂,“阿蒙庙里能有你这样的弟子的话……”

  “度我一个人有卵用,”五俺杯打断印真的话说,“要度就度花桥一寨人,度一寨人还不算,那洞、杨家坪、兴隆……这些寨子数都数不清。”

  五俺杯说着,拣起斧头凿子,一背笼背下山了。

  阿巴远远地看见印真和尚懒洋洋地坐在那里,便觉得很好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阿巴在心里说。

  太阳的舌头吧嗒吧嗒地舔着薅草作歌的人,阿巴觉得有些口渴,就转身对有些走神的五俺杯说:“老五,你去庙井里打凉水来,歇气的时候好吃中饭。”

  “要得,要得,”五俺杯欢喜地说,“凉水泡大米饭和酸菜最有味了,阿可。”

  想着凉水泡饭的美味,五俺杯的口水直差流出来,提了木桶准备去打水。

  就在五俺杯提脚要走的那一刻,天边、很远的天际外嗡嗡起了响声,这响声由远而近,很快变成轰隆隆的声音,接着地皮子开始抖动,头顶上那几朵云急速地压下来,好像要坠落花桥的样子,砸到阿巴他们脑壳上来。趴倒,快趴倒!不晓得是哪个这样喊道,阿巴他们就虫似的在包谷树里僵伏了,脑壳上的斗篷呼啦呼啦地打落,包谷树叶和大家一起瑟瑟发抖,大家惊恐地翻过脸去看天上,五俺杯最先看见那拖着一股白烟的铁鸟忽闪闪地从头上飞过。

  “啊唷,啊唷,”五俺杯失声叫道,“好大的铁鸟哩!”

  “啊唷,啊唷,”阿巴他们一齐叫道,“好大的……”

  那巨大的铁鸟从阿蒙山顶上掠过,在湛蓝的天空上划出一条长龙似的白烟,抛下这群目瞪口呆的薅草人,渐去渐远。阿巴从地上爬起来,拣起斗篷,拍拍满身的泥土,自言自语道:“日怪了,日怪了!这年成怕是要拐场合了!”

  翠柏下,印真正颂佛声。

  喻旅长

  (清贵二佬讲述)

  铁鸟从阿蒙山顶飞过的时候,正是喻旅长在南京保卫战和日本鬼子鏖战的最激烈的当口。

  “老子什么都不怕,就怕狗日的日本鬼子机关枪扫得你头都抬不起来。”这个勇敢的花桥人后来回来探家时对我阿巴他们摆龙门阵说,“炮弹打来的时候,你老远就可以看见它大概会往哪里落,特别是夜头,看得更是一清二楚。机关枪嘎嘎叫着,倒豆子一样向你浇过来,你一站起来就会被打成筛子,好多兄弟都是那样倒下的。”

  这个从花桥走出去的国民党少将旅长保卫南京时被鬼子的机关枪扫断七根肋骨,仍然大呼杀敌的骁勇深为蒋总统赏识,破例在陪都接见他,把一柄“中正剑”授予了他。当问到他的籍贯,总统操着一口宁波官话说:“好的,好的,不愧为土酋后裔啊,当年‘东南战功第一’,名垂青史。今日抗战英雄痛击倭贼,骁勇可嘉,党国有幸得英才啊。”

  最高统帅的赏识让这个血气方钢的花桥人感激涕零,从此踏上了替“党国”效命的不归路。

  他身配那柄显示无限荣耀的“中正剑”回到花桥是初冬的一个深夜,我阿巴他们正陪着喻老太太下猪娘棋,就听得外面人喧马嘶。“我儿回来了!我儿回来了!”喻老太太失声叫道,“天老爷啊,你终于开眼了!”

  在这之前老太太已经是四个月没有儿子的半点消息,每天一乘滑竿抬着她上阿蒙庙烧香求签。这时,印真正在阿蒙山上掀起一场小小的改革,在庙前开垦了一块宽阔的田畴,在庙后翻耕了十多亩山地,他每天在礼佛之余带领僧众劳作。但接待喻老太太,他从不疏忽,每次都是一身汗一身泥地从地里赶回来,这时候的印真更像一个纯粹的农人,如果去除一身僧衣衲鞋和光秃秃的头顶,他在阿蒙山的表现使他比一个单纯的农人表现的更为纯粹。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极其虔诚的信仰。满身泥污的他回到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认真地沐浴,再一路口颂佛号来帮老太太诵经。只是老太太要他打卦时,他从不应承。他说,掐诀求卦,非佛子所为,喻将军纵有大难,断无性命之虞。印真就再无别的言辞,每每让喻老太太含泪上山垂泪下山。

  现在,听得马嘶人喧,老太太就明白无误地感应到是儿子回来了。

  果然听得外面阿涅阿涅的叫唤,在夜色里声声急切。

  我阿巴他们平时最怕得就是挎枪的角色。从吊脚楼窗户格子里张望出去,只见几十号荷枪士兵拥着神采奕奕的喻旅长跨进坪场里来,唬得阿巴他们跳起来要往后门出去。喻老太太激动地拦住大家,连声说:“我儿又不是老虎,难道吃了你们不成?大家一个也不准走,留下来吃夜宵。”

  正说着,喻旅长已经笑容满面地跨进屋了,说:“各位乡亲,不要认生,喻某人不在家,老阿涅全凭你们照顾,一定要留下来吃餐宵夜,算是给我个面子。”说完倒头才拜母亲。

  第二天,喻家杀猪宰羊款待花桥一寨人。

  喻旅长给花桥人带来的西洋景是一座留声机,当唱片安装上去,里面咿咿呀呀地传出各色人儿的声音把花桥人吓了一大跳。“鬼打架,里面鬼打架哩!”他们惊恐地后退不迭。喻旅长笑容满面地站在乡亲们身后开心得像小孩子过年。

  接下来的日子,在花桥修养的喻旅长每天都去各家各户串门扯谈。

  身材魁梧英俊洒脱的喻旅长笑容可掬地出现在每家坪场的时候都会引起一阵诚惶诚恐,但他灿烂的笑容会及时化解他和乡里乡亲之间的隔阂,然后把从重庆带来的糖品果实送到你家老人或小孩手里,抱着你家三岁大两岁小的孩子会逗上大半天,全然不像一个和日本鬼子咬牙切齿殊死搏斗的抗日英雄和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一天清早,他来到我家的吊脚楼前,老远就叫着我阿巴的小名,“马魁,”他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笑迷迷地说,“今天在你家吃中饭好么?”

  “啊唷,是旅长来了,”阿巴赶忙迎出去说,“粗茶淡饭,怕旅长不习惯啊。”阿巴的手脚都不晓得往那里放。

  “喊什么卵旅长,喊阿可我最高兴。”他挥挥手,兴致勃勃地说,“你忘记我俩上山打野鸡下河捉螃蟹了。今天我俩到母荞芜打野鸡去。”

  他叫我阿巴到他马弁手里领了一长一短两根枪,到母荞芜打了一天野鸡。正是这天,他教会了我阿巴如何使枪,也把他一路传奇经历给我阿巴摆了一回龙门阵。

  这喻旅长出生时,他阿巴是王大人侄子的一个马弁,王家当时延请私塾先生教授子弟,作为一个马弁的儿子他经常去旁听,没少饱受王家子弟的白眼,他从小就在心里下定出人头地的决心,及到成人就去广东投军,凭着一股不怕死的霸蛮劲,从一个普通士兵一直做到少将旅长。他对我阿巴说,南京一战,他拣回一条命全靠一个叫文清的马弁。当时正是深夜,他被鬼子的机关枪扫倒,在密集的炮火中,四个护兵轮流背着他冲出重围,当文清背他跑了一阵后就发现身后没了声响,原来那三个护兵看旅长不行了早带着两袋金条银元开溜了。这个他从茶洞带去的马弁拼死背着他跑到城郊一户老百姓家躲藏起来,逃过鬼子的搜捕,才保得性命一条。打虎不如亲兄弟,杀敌还得父子兵啊。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旅长大人对阿巴感慨道,见利而忘义,不是我们花桥人的本性。

  这一晚喻旅长和我阿巴就着他们打得的野鸡肉下酒,喝得酩酊大醉,醉着就唱起歌来:“花桥好廊场,多出好儿郎;国家多危难,杀敌报家乡……”

  喝酒的时候,他特意把向天梯玛请来,要向天梯玛给他排一下八字。向天梯玛将一大海碗包谷烧灌进肚子,打着酒嗝说:“仕途多升迁,躲开四十三。”就再无言语,喻旅长也不再多问,直把包谷烧酒碗和一帮儿时伙伴碰的山响。

  翌日,告别众父老乡亲,喻旅长跨上战马,奔赴江西南浔前线抗击日军。文清死活要跟他去,被他强行留在花桥,花桥从这天开始称其为文管家。

  学 堂

  (清贵二佬讲述)

  喻旅长再次回到花桥是十年之后,这时他已擢升为广东海陆丰守备区司令了。但花桥人仍然习惯叫他喻旅长。

  喻旅长这次回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城里。他回来的主要任务是参加竞选“国大代表”,尽管国民党政府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仍未能动摇喻旅长参加竞选的信心。他在县城里频频宴请各界头面人物,演说“时局艰难,同志团结……”的沉痛心情和为“党国”赴死的决心。这次竞选和所有的竞选一样进行的相当激烈,所有的笼络手段都被候选人淋漓尽致地使用,拉票举行的活动充斥着喻旅长的每天日程安排,孝顺的喻旅长每次回到向阿涅请安都是在深夜时分到达,第二天天没亮就走。就是在数次问安喻老太太的深夜,他和文管家彻夜长谈,在他最终获得“竞选胜利”离开花桥的日子,花桥学堂破土动工。他离开花桥的时候特意把知书识礼的小夫人留了下来,担任花桥学堂的第一任校长。不到半年,四栋四合的高屋大舍在花桥寨中拔地而起,四周绿树成荫。在那些日子里,丰姿卓约的小夫人出没在学堂里,成为花桥寨上一道最靓丽的风景。

  但他此去再也没有回来。回到广东不久,他就被国民党政府委任为闽粤边区“剿匪”总指挥兼三二一师中将师长,1949年调任粤桂东边区“剿匪”总指挥,廉江战役中被人民解放军四十三军围困活捉,押至汕头市公审枪决。

  这一年他恰好四十三岁,对手也恰好是四十三军。向天梯玛给他算命时的告诫恰成谶语。

  他留下的学堂却在日后成为一桩“罪证”。

  在“文革”接受批斗的时候,文管家对此有过彻底的交代。

  主审:花桥大队党支部书记老权。

  审问地点:花桥小学操场。

  参加人员:花桥及附近三个大队群众近万人。

  老权:“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文清,你要老老实实交代反革命分子、伪国民党军官修建花桥小学的真实目的!”

  文清:“报告毛主席,那天晚上喻旅长把我喊去,给我讲‘花桥是个好廊场,就缺一所好学堂,’要我把原先准备起新屋的银子重新安排起花桥学堂,我劝旅长先起新屋再想办法起学堂,旅长把我扎实骂了一餐……”

  老权(啪地一声桌子拍得山响):“毛主席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现行反革命分子、特务、刽子手文清拒不老实交代,押下去让他试试‘磨鹰打鸡’的味道!”

  群众一片怒吼。

  这“磨鹰打鸡”是老权在“文革”中苦心孤诣的一项发明,即把“鹰”双手和脚反缚,从背后用一根绳索缠麻花一样地勒起,寻一棵高达十余丈的高枝,把“鹰”离地丈余挂起,两三个人物捉住“鹰”来回荡悠三两个回合,然后猛一发力,把“鹰”迅速掀出,在绳索的牵引下和地心引力之间,“鹰”就秋千般地飘荡,荡得越高,越惊险刺激,即便是再雄壮的“鹰”往往都被折腾得铩羽而归。这时,花桥小学周围当年栽下的树木早已合抱之粗,操坪上的金茛树正好派上用场,化为“鹰”的文清就整天在树上被来回折腾得死去活来。

  如此数番,文管家实在招架不住,终于在一个月亮堂堂的夜晚,把吃饭的瓷碗敲碎,用碗渣划破了自己的喉管,血糊淋淌地被人发现,再搁一顶“拒不认罪,以自杀和人民为敌”的帽子,看管更严,批斗更变本加厉。

  这时,阿巴不合适宜地站出来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月亮和星子仿佛是和阿巴达成某种预约似的在云层里深深地隐藏。寨上的狗,还有影影卓卓的树与及吊脚楼都达成默契秘不可宣的肃然,这使阿巴的行为多少有点蒙上盗贼的色彩。他蹑脚蹑手地爬进生产队仓库,摸摸索索地在一个角落里探到奄奄一息的文清,没多少犹豫,就把文清背上肩,背进了我家的厢房,和阿涅一起把一身血污泥垢的文清洗干净,找了草药敷上。文清的眼泪毕毕剥剥地掉落说:“马魁,我不能连累你。”支起虚弱的身子要爬回仓库去。

  “人不能没有一点名堂经,”阿巴死死地按住文清说,“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名堂经了,还像个卵世界。我就不相信他们非得把人整死才快活!”

  这一夜,阿巴怎么也睡不着。阿涅问他是不是很怕工作队。

  “我怕个卵,”阿巴坐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烧旱烟,“我就想不通搞这个运动,怎么就非得把人往死里搞不成。这个世界怎么就这么没名堂了?”

  第二天,阿巴大清早就去了老伍那里。老伍正为“反革命”逃脱在大发雷霆。

  “文清没跑,”阿巴平静地说,“是我把他背到我家里去了。”

  “马魁,”老伍铁青着脸说,“你晓得问题的严重性吗?”

  “我不晓得,”阿巴说,“我不晓得你们为什么就要借这个运动把一个人活活整死?”

  “马魁,你和文清是什么关系?”老伍问,

  “非亲非故。”阿巴说,“他是花桥人,我也是花桥人。”

  老伍哭笑不得。

  “现在我问你,”阿巴说,“你和文清是什么关系?”

  老伍愣了愣说:“我和他什么关系?我如果没到花桥来搞工作,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这就是咯,”阿巴说,“我还以为你天生和他有杀阿巴的仇、夺落干尼的恨呢。”

  “马魁俺杯,”老权在一边喝道,“你怎么一点阶级觉悟都没有?”

  “佬佬。我给你讲,你若承认你肚子里的那点墨水是在花桥学堂喝的,你讲这个卵话,你就不是个人!”丢下这句话,阿巴就拍拍屁股走了。

  老伍气得要民兵去把我阿巴一索子捆了,黄姓一族人都站了出来,和老伍怒目相向。老伍看这个架势,觉得事情闹大了肯定不好收场,也就不发话了。

  事情只好不了了之。

  我第一次见到文管家是刚刚呀呀学语的时候。他在洗菜河守鸭子,阿巴带我去河里泡澡。阿巴见他隈在一陀烂岩上。“二佬,喊干阿巴。”阿巴这样教我,掏出旱烟分他。他一说话吓我一大跳。他的声音跟河里的公鸭没有什么区别,让我很难想像这样难听的声音竟然是从这个慈眉善眼的老头喉咙里发出来的,使人身上不由地起鸡皮疙瘩。后来,我才晓得,那是喉管割破再也没有愈合的原因。

  十多岁时,我们开始迷上文清阿巴摆喻旅长的龙门阵。他说,喻旅长真是个角色,在花桥连三岁大小的孩子都要抱在膝上逗耍开心,在广东那边就杀人如麻,最后竟然把前去劝降的一个县长都杀死了。文管家感叹道,他那个人就是护头的很,钻进牛角里,十头牛也拉不回。不过,他那个人好玩的很,最后一次去广东,他竟然用几十多床棉絮在花桥包了一根柱头般大的冰柱运到那里,让一街的广东人看稀奇……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年久失修的花桥小学进行修复,一位来自省城的老太太和她在香港的女儿把一笔巨款捐献给学校用于校舍修建和设备购置,另外还修建了从岩对岩直到学堂大门口的公路,上了花甲的花桥老人们都认出那就是当年的小夫人。但在资金管理上老人非常固执,她说什么也不同意把资金交给村里,而要交给当年的文管家来监督使用。文清已经过世几年,最后只好让他的儿子文二来具体负责……落成典礼的这一天,艳阳高照,县里领导出席典礼要老人讲话,老人说什么也不肯上台,只在嘴角喃喃自语:“我们对不起花桥,对不起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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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壮丁

  (清贵二佬讲述)

  壮丁最初是摊派的。

  五月的羊奶泡刚熟的那个早晨,黄保长早早地从区公所回来,带回了一大包从路上摘来的羊奶泡。羊奶泡在他的马脸上制造着酣畅淋漓的酸涩,他一边吧吱吧吱地吃,一边给花桥人下达了这道命令。看着大家木然的表情,他拍拍腰上斜挎着的盒子炮,往嘴里不停地丢着那种像子弹一样的果实。“这是上头的命令,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他指着盒子上那一排亮晶晶的颗粒说,“不去的,老子请他尝尝这种羊奶泡的味道。”

  被点到名的有三个人,安生二佬、桥宝和我五俺杯。

  三个人都明确地表示了他们的态度:宁愿死在花桥,也不愿意去当壮丁!

  “你们怎么这么多名堂经?”黄保长把手按在盒子炮上牙齿咬得格格响,“死都不怕,还怕当壮丁?我看你们其实就是怕死,你们这几个就是我们花桥最无卵用的家伙!”

  丢下这句话,他叫人把他们三个人分别一索子捆了,丢在他家的牛栏里,挎着盒子炮和王甲长喝酒去了。

  第二天早上,黄保长走到牛栏边上发现事情发生了某些变化,五俺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阿巴,五花大绑地蹲在牛栏一角。

  “马魁,你这是搞什么?”黄保长恼火地看着我阿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脑门心上都是火。

  “我替老五去,老五还小,不懂事。我们不能让保长你为难。”阿巴轻描淡写地说,“你真是名堂经多。你反正只要凑足人头数,就可以交差的嘛。”

  黄保长咕噜骨碌地眨巴着眼睛,他想,周瑜打黄盖,一个原打一个愿挨,生米已煮成熟饭。“那我就不客气了,”黄保长说,“马魁,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也晓得我无卵法。”

  阿巴轻松地笑了,好像不是去当壮丁,是到某个亲戚家赶一场酒席。

  但到安生二佬那里情况就不同了,黄保长在另外一个牛栏里看见的是一个血糊淋淌的人,脸色象南瓜花一样地黄爽爽的,“你搞什么了?”黄保长说,“你装死啊,装死老子就给你一颗‘羊奶泡’”

  “我……我”安生二佬缓慢地抬起右手在黄保长的面前晃了晃,那是一只没有食指的右手,那根食指从手掌边被齐崭崭地剁下了。斑斑的血迹已经在他的脸上、手上变成黑色的印痕,没有人能想像得出,当他左手举刀,决绝地剁向右手的食指时需要付出怎样的勇气。十指连心,骨与肉在彻底断离之后,那种巨大的疼痛需要怎样的毅力来承受,但为了逃避,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样的自残。

  在那一刻,黄保长感到脊背透凉,傻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黄保长也没有办法,把一个不能拉枪栓的人送上战场等于是送个废人,他只好把我阿巴和桥宝一根索子拴在一起,押着他们去县城交差。那是一个夕阳即将滑落的下午,从花桥出发的三个人构成一幅极不协调的剪影,挎盒子枪的那个人,一脸神气地走在后面,中间的桥宝则步履沉重,好像两只脚上绑着巨大的磨盘,他一步一回头,看着疯子一样喊他乳名的阿涅,在家门口披头散发的又跳又闹,他的泪水牵线一样地掉落。而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轻松地打着口哨,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用说,那是我的阿巴。花桥人都说,还是马魁那样最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去当个壮丁都比别人当得自在。多少年以后,花桥人回想起我阿巴那个夕阳滑落之时的表现,才觉得我阿巴的无所谓是建立在某种自信的基础上的,就在解开五俺杯身上的索子的的那一刻我阿巴把一切都设计好了的。他们说,马魁硬是日鬼的很,他不仅把黄保长日弄了,而且把我们一寨人都日弄了。

  后来的事,不用我说,你可能已经一清二楚,还没等走到县城,阿巴乘黄保长在路边一户人家讨水喝的时候,就给桥宝使眼色,说:“桥宝,跑!”可桥宝跑不动。往哪里跑啊,他怕黄保长回去再问他家里要人。我阿巴骂了他一句无卵用的角色,就三下五除二地挣脱束缚,豺狗似的飞铩铩地撒腿跑了,还没等黄保长的枪响,阿巴的身影就一下子在对面的山坳上隐没了。

  解 放

  (清贵二佬讲述)

  解放的消息传到花桥之前没有一点迹象。

  先是寨上的黄保长和王甲长去县城开会,回来时说解放了,他们不当保、甲长了。花桥人都感到非常奇怪,不晓得为什么解放他们就不当保、甲长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花桥人弄不懂。直到几天后几个身穿黄军装的官兵带着长枪短枪来到花桥,花桥人才晓得,原来是上头的官换了,不要黄保长和王甲长搞事了。

  那几个黄军装进入花桥的时候引起得恐慌不亚于当年“熊克武过路”,阿涅说她和一帮涅涅正在王包枯割牛草,看见挎枪的一伙人在岩板桥那边远远地出现,整个人当时就吓痴了,刀子割在手杆上也没有一点知觉。“兵、兵、兵来了!”阿涅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几个涅涅撤起脚杆就往刺茏里钻,钻了好几条岭岗,爬进了强盗洞,一帮人的心还在砰砰发跳。拐了,拐了!阿涅在心里想,莫非是“熊克武”他们又来了。想到阿巴和两个阿大还在家里,生死无知,阿涅就呜呜地哭了。阿涅一哭,几个涅涅也呜哇呜哇地哭成一陀糊。

  在恐惧、绝望、忐忑不安中,阿涅她们捱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东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阿涅说:“怎么没听见一声枪炮呢?他们不可能把一寨人都用药水闹死吧。”阿涅就要到寨上去看个究竟。

  “去不得,去不得!”几个涅涅腿肚子直打哆嗦,“除非我们把命都不要了,‘熊克武过路’那年,那些兵痞见女的就捉……”

  正说着,阿巴和五俺杯就在洞口出现了。

  “我就估计你们肯定躲在这里的。”阿巴笑嘻嘻地说,“转去,转去,不要躲了,解放了!”

  阿涅她们面面相觑。

  “什么解放了?”阿涅回过神来问。“那些兵走了?”

  “解放了就是不要黄保长和王甲长他们搞事了,”阿巴喜笑颜开地说,“他们是解放军,不拿群众一根针。”

  阿涅她们将信将疑地回到寨上,四处都巴满了标语。走到家门口,两个解放军正忙着帮我家修整猪圈,阿涅站在屋外半天不敢进去,直到那两个解放军忙完,阿巴留他们吃饭,他们说什么也不肯,笑嘻嘻地走了,阿涅才一溜小跑进屋。

  当天晚上在学堂操坪开群众大会,一个叫李排长的人在台上反反复复地讲“解放”“人民当家作主”,花桥人勾起脑壳听,就是没一个做声。最后李排长说,为了庆祝花桥解放,要好好组织,搞一场声势浩大的摆手舞活动。这时,五俺杯就站起来说:“又不是过年过节,我们跳什么摆手?摆手是跳给神看的,神欢喜了才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李排长尴尬地说:“解放了嘛,就应该像过年过节那样庆祝……”

  “要跳你们自己跳,”五俺杯说,“解放和我们过节有什么关系?”

  李排长不好再说什么。

  大家不跳摆手舞,李排长连夜去了县城,把情况给团长作了报告。团长说:“那就把我们自己的文艺宣传队派去,在花桥演几天戏。”

  宣传队来到花桥,首先演得是《白毛女》,演到杨白劳被黄世仁逼死,花桥一大批人眼泪就不争气了。李排长跳起来振臂呼道:“打倒土豪劣绅!”

  花桥人就喊:“打倒土豪劣绅!”

  李排长喊:“打倒黄世仁!”

  大家也喊:“打倒黄世仁!”

  没几天,开始减租退押运动。花桥共有八户人家租燕字屋主人的田土,按规矩,十挑谷物必须给主人交六挑,李排长说,根据政策,实行“二五减租”,只要给主人上交四挑半就行了。一直租王家田土的光贵怎么也想不通,祖祖辈辈都租王家的田土,交得都是收四交六,现在只交四挑半,怎么对得起人?!

  李排长说:“光贵,你的觉悟怎么这么低?王家这种搞法是剥削。剥削,你懂吗?他们不劳而获,你一年四季苦顶头,辛辛苦苦劳动得来的粮食为什么还要给他家上交?”

  光贵说:“我种主人家的田土,不给主人家交租,讲到天王老子那里也讲不通啊。”

  李排长说:“这就是你觉悟低。”

  光贵把谷子挑了四挑倒进王家大谷仓内,挑着没装满的第五挑去的时候脑壳直差没勾进裤裆里,回到屋里一天都不自在,到了晚上,又背一口袋悄悄地送进了燕字屋。

  破产地主

  (清贵二佬讲述)

  减租不到一年,土地改革开始,王家、喻家理所当然被划为地主,智清和费良家田土超过三十亩划为富农。于这几家,花桥人都能理解,弄不明白的是民启家竟然也要被划为地主。

  民启家到他老太的时候还是租别人的田土种,他拔普死的早,阿玛一个人带着他阿巴,日子过得相当艰辛。偏巧这老婆子治家抠门,家里有一抓米,绝不拿一粒下锅,攒到一坛半桶就背到城里卖了,三年下来买一丘田,两年下来买一块地,到民启出生时家里每年能收一百多挑谷子。这时老婆子就含笑而去。民启阿巴没有了管束,开始染上赌博,一百多挑的几坝好田,几年下来输得精光,刚好就解放了。土改工作队的孙队长不知怎么就挖到了这个根子,就把民启家定为地主。“这是典型的‘破产地主’,”老孙神情严肃地在大会上说,“对于这样的典型,在全县都有典型意义!他们一心只想把家业做大,然后盘剥贫下中农,让贫下中农用血汗来供养他们。他们好逸恶劳,打牌赌博自取灭亡是应该的下场,我们千万不能对他们姑息!”

  就开始轰轰烈烈的斗争,老孙带着队员们从燕字屋厨房里把十多口两人合抱大的缸子拖到学堂草坪里,那是王家用来腌菜的器物,排开成一个圆圈,满满地盛水,让地主们一人一缸蹲进去,每人发一个木瓢,排在后面的给前面的淋水,一刻不停地淋。一九五一年的冬天,花桥学堂操坪上出现的这幅淋水图,被一部老式相机端端正正地拍摄下来,后来被送至县城泥塑收租院的图片室里展出,如果不看图下的注解,观众很可能把它从某种庄严肃穆的仪式联想在一起,当时刺骨的凉水竟然在地主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丁点儿寒意,他们严肃的表情让人感觉到他们正在进行的举动充满了庄严神圣的意味。

  让阿巴想不到的是他也被拉进了批斗的队伍里。

  地主们被淋了半天的冰水,工作队员们去吃中饭,就把地主们押到学堂坎下油坊里等待下午的批斗。阿巴正在守油坊,看守的任务自然落到他的身上。火坑里正熊熊燃烧着焦干的茶枯,阿巴围着火炕烤的酣畅淋漓,抬眼看那几个倒霉鬼,冬天的河风从围壁破席口子里呼呼钻进来,把他们冻得鼻青脸肿。作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阿巴就动了恻隐之心。“你们过来向火,”阿巴说,“尿都冷打脱了,还不过来向火。”

  几个地主就感激淋涕地围上来烤火,正把裤裆烤得热汽腾腾的当口,老孙吃完饭先来了,一进油坊看见这情景,气得直差要把眉毛变成胡子。“你搞得好事,你搞得好事,”老孙说,“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

  “你看他们冷得牙巴骨都打颤了,”阿巴说,“让他们向一下火,他们又没跑掉。”

  “马魁,你、你同情阶级敌人就是把自己和阶级敌人混为一谈,”老孙说,“你必须为这种行为负责!”

  当天下午,被批斗的队伍里就多出了阿巴的身影。但毕竟性质不同,阿巴只被斗了两天,那几个地主却被斗了将近二十年。

  三十多年后,阿巴回忆起那一幕还想不通,他说:“我又不晓得他们是敌人,我只晓得他们都是人。”

  食 堂

  (清贵二佬讲述)

  食堂最初在花桥呈现得是人间天堂般的欢乐景象:所有的黄牛、水牛都赶进了生产队的牛栏,所有的粮食都挑进了生产队的谷仓,所有的农具都归生产队所有,集体出工、集体收工、集体开会、集体开餐……一致性在花桥得到高度的体现。八生就嬉皮笑脸地讲怪话,说:“我们还差一样。”大家就故意问:“还差哪样?”八生一本正经地说:“睡觉。”大家就哈哈大笑说:“八生,你硬是想偏脑壳带残疾啊。”

  集体开餐肯定要一个大的廊场,一寨人千儿八百多口,撒到学堂操坪黑鸦鸦的一片,没有个好廊场怎么开饭,喻旅长的吊脚楼就被挂上了“食堂”的牌子,那几个好厨艺的角色天天大显身手。

  “社会主义食堂必须每天八菜一汤。”老权刚当上支部书记,格外来神,每天在集体开饭前,照例要发表演说,“要充分体现花桥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不仅要让社员同志们吃得饱,还要让大家吃得好。吃饱了和吃好了,我们就才能把生产展劲搞。提前在花桥实现共产主义,我们向毛主席早汇报。”

  每天早晨都有至少三头猪在案板上的尖叫在花桥上空回荡,尖锐地划破花桥黎明。“上工了,上工了。”老权就会扯破喉咙喊道,“一队到烂冲溶铲田坎,二队到阿蒙山薅草,三队……”大家噼里啪啦地爬起来,浑身劲鼓鼓地出工,心里清楚,回来肯定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和八菜一汤胀破肚皮。

  二驼子这年五十八,每次开饭前老权必然要他和金花与及几个歌手坐首席,二驼子把二朗腿一翘就开始唱山歌,每天不重复,每天都有好句子脱口而出:

  太阳红来茶花香,

  一朵金花一窝糖。

  土家人民翻了身,

  幸福全靠共产党。

  社员做工干劲足,

  八磅大锤手中舞,

  钢钎插进岩头内,

  好似泥鳅钻豆腐。

  天不下雨不靠天,

  人民就是活神仙,

  不准龙王掌雨簿,

  牵它给我练干田。

  这样吃了三个月,寨上的猪被杀了个精光,生产队的谷仓空了。几个厨子就问老权:“支书,仓里的谷子吃完了怎么办?”

  “吃完了?”老权抓抓脑壳说,“吃完了不要紧,上头很快会拨粮食下来的。全国粮食多的是,我们怎么吃得完?!”

  老权还是走到谷仓去看看,望着仓底的那层薄薄的谷子,他出神了好一阵,自言自语说:“硬是吃命案是不?这么多粮食几下就吃完了,扎实,我们花桥人硬是扎实……”

  这天上桌的只有一个菜一个汤。看大家都提不起神,老权就干咳两声说:“怎么,今天都发瘟了?困难是暂时的,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花桥人不能拖社会主义后腿。有困难坚持一下。大家放心,毛主席会派人来支援我们的。”

  第二天起,就改为“二两五”,即敞开肚皮吃的日子暂时告一段落,每人每餐定量“二两五”的米饭。

  上头的支援迟迟不见踪影。

  很快,“二两五”也无法实施了。改为吃野菜,不到几天野菜很快也被吃光了。

  这时,饥饿就成了一把生锈但却锐利无比的锯子,撂在全寨人的胃上,一回味,这锯就咝啦咝啦地拉动。寨子的上空就开始整天飘荡起一股浓重的腥味。男人们下到田里抓黄鳝捉泥鳅,女人就下到河里捞虾子翻螃蟹。茶油早已成为一种梦想中的奢侈品(当然,就更不用说猪油了),没有油煎的鳝虾腥味特别强,花桥人就像置身于一个海边的小渔村一样,呼吸着浓烈的鱼腥味。这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胃特别大,大的能盛下对面的阿蒙山上蓝得让人心慌的天。

  很快,这种腥味也在几天之后归于寂灭。不到一个星期,田里就翻不出什么东西了,河里除了矶子岩也再找不到什么,大家就只好去挖葛挖野菜。野菜挖了一个月不到,就只好剥树皮挑白泥巴吃。这种泥巴芳香可口,吃了之后全身就黄亮亮地像金子般放光,不到两天,花桥男女老少都像成了佛似的金光闪闪;但却拉不出,人都是有进有出的动物,现在却只能进不能出了,吃就由一种快乐转化为进入十八层地狱般地痛苦。然而,村里饭量大的人还是忍不住树皮和泥巴对胃的诱惑。于是,寨子上空就整天飘荡着念经般的呻吟。老青老五才一岁多,刚会说话,阿涅,我饿。老青阿涅从怀里扯出黄扁扁的被儿子已经咬出血丝的奶头又让老五咬,老五咬了咬没有内容,就扯气一样地干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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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扯 谎

  (清贵二佬讲述)

  八生笑嘻嘻地走在路上。

  笑嘻嘻的八生就让人感到很奇怪。这年月居然还有人笑得起来。

  可八生居然笑嘻嘻地一路走来。八生黄灿灿的笑像一副南瓜花开在花桥浑浊凝重的空气中。

  “八生,你笑什么?”这笑容最先看见的是传海,传海问。

  “没什么,没什么。”八生很装苕地说。

  八生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传海从八生的装苕中看出某种欲盖弥彰。花桥人对彼此都很熟悉,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你尾巴一抬我就知道你要屙什么”,狗日的八生肯定在骗人,传海很容易就这样认定。

  “八生,你到底笑什么卵?”由于肚胀和饥饿,卵字的读音从传海嘴里飘出来时,已经没有花桥人平常说的那么雄壮。

  “真的没什么,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喔。”八生一本正经地说。

  “你骗不了我的,”传海说,“你骗不了我的。你肚子里有几根狗肠子我还不晓得?!”

  因为八生的欲盖弥影,因为对八生的了解,传海根本无法改变先入为主的认识。但是传海已经没有表达愤怒或较真的力气了,饥饿让他彻底丧失了平时跟八生斗争一针见血的彻底性,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革命坚决性。就像受伤的瓢虫和饥饿的蚂蚁争食,到达无能为力的最后关头,正当准备放弃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周旋时,“瓢虫”笑了。

  八生的这时的笑明显表示了一种松动,是瓢虫对蚂蚁的挑逗性的引诱,就如秦琼战关公,一方无心恋战准备掉转马头往回走时,另一方却涎着脸说,来来来,我们再大战三百回合!传海不知道这是八生的一个阴谋,或许是饥肠辘辘让他失去了辨别阴谋的能力。

  “讲一下啰,八生,”传海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央求了,“你讲一下要什么紧。”饥饿已经把传海彻底地打趴了,他努力给八生做出一个笑容来,换取八生揭开谜底。

  “我给你讲,你千万莫再给人讲。”八生一副被传海的诚心感动的样子,“你要是给别人讲,我就不给你讲了。”

  “这肯定的,我如果再给哪个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传海赌咒发誓。

  “翻山虎死了!”

  “翻山虎死了?”传海一时回不过神来。翻山虎是生产队的一头耕牛。这年月死人的事时有发生,但耕牛翻山虎死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传海一时想不明白。

  “翻山虎死了,”传海半天回过神来问,“在哪里?我们可以有餐牛肉搞了!”他终于把一头牛的死亡与连日来的饥饿连接起来了,连接起来他就兴奋不已。

  “到上寨枯,”八生说,“你莫跟别人讲,赶快回去拿碗筷,去迟了就叉不到几筷子了。”

  传海是个最喜欢凑热闹的人。按花桥人的说法是看王牯打架,看泼妇斗嘴,不吃饭他也看的起三天三夜。有一次他到城里去卖药,头天打清早出的门,第二天吃中饭时他才回来。一进寨就眉飞色舞地对人说,他娘的,城里他几爷儿硬是扎实,在船上下打山棋下起通夜。别人就问他,你怎么晓得?传海说,我怎么不晓得?船上没有地方站,我站在水里看了个通夜。当八生把翻山虎死了这个消息给传海透露时,传海脑壳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有热闹看了,兴冲冲地往家里一路狂奔,叫上落干尼和儿女们去上寨枯赶闹热。

  传海赶到上寨枯的时候那里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传海心想,完了,完了,牛肉肯定被他们早搞个精光了。传海是抱着能喝瓢汤也好的心情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的。

  确实不见牛肉,不要说牛肉,就连牛骚也没闻到。传海刚想骂人,却听得人群里有人骂开了,狗日的,肯定又被八生扯谎了!

  一人点破,众人顿悟,是啊,千聪万明的怎么一不小心又上了八生的当了?这家伙从小偷天卖日的,大家经常被日弄,没想到这些天来饿昏了头,一不小心就着了他的道儿。大家一致愤怒声讨八生的行径,恨不能把他卸成八大块,把他的卵子剐下来喂狗吃。

  愤怒像一瓶酒,饥饿就像一桶水,酒很快被稀释。大家是奔着一餐牛肉来的,牛肉没有搞到,牛骚都没闻到一下,受了刺激的胃条件反射起来让人难受的不得了。骗了骗了风吹过,打了打了下下挨。这饿昏了头比挨打要难受千百倍,现在问题不在于被八生扯谎了,问题是饿得慌饿得想吃人!

  大家在上寨枯的半坡上躺的躺、蹲的蹲,可以安慰饥饿的稀泥巴刚糊上墙又毕毕剥剥地脱落了,众人就像被吹的胀鼓鼓的猪尿泡,与大头针对碰了,噗地把气全泄了萎缩起来。贴在背脊骨上的胃好像要冲破阻隔去啃地皮。夕阳慢慢地往下落,晚霞瘆人地红。人是这世界上最谵妄的动物,也是最容易被打垮的动物。一餐眼巴巴的牛肉成了泡影,他们除了愤怒,只剩下苟延残喘。“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光贵流着口水打起话平伙,“好多好大的糍粑把我堂屋都堆满了,老子拼命地咬啊咬,日他娘的,醒了一看,老子把枕头都咬穿了……”

  还有一口气的都笑了说:“光贵,你真是个饿豺狗,做梦是反的啊。”

  光贵说:“媳妇奶奶痛,我公公有卵法。饿了,吃人都不犯法。”

  “反正翻山虎也快老的犁不动田了,”有人提议,“大家饿的都快要卵朝天了,不如把翻山虎……搞餐肉吃……”

  “要的,要的。”大家仿佛就看见一盆一钵的牛肉盛在眼前似的直流口水,手舞足蹈。

  “翻山虎可是生产队的财产啊,”还是传海没饿闪神,说,“莫讲支书那里通不过,就是队长那里谁能交差?”

  这一问把众人问倒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吱声。

  唉,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找八生去,八生肯定有办法。”蛮子提议。

  是啊,找八生去,他站着一个计、坐着一个计,能把猴子哄下树,把矶子岩讲开花。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平时嗤之以鼻的八生立即成了百说百能的活菩萨。

  大家找到八生的时候他正在烧枞树蛹吃,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大把枞蛹,个个肥胖的像营养过剩的婴儿,烧熟的枞蛹发出极具诱惑的香味,八生从火坑里扒一只丢进嘴里,喀嘭一声,说:“好香,好香。”然后给老婆“比耳市”递一只,两人吃的满头大汗。

  八生看见大家进来就笑嘻嘻地说:“我晓得你们要找我来的。”

  蛮子说:“你个养儿没屁眼的,这个年月了还日弄大家

  八生说:“你们又不是没长脑壳的人,别人讲洞庭湖垮坎你们也信痴了。”

  大家无言。

  我们又不是和八生磨嘴巴骨的,还是传海脑壳空些,就说:“现在我们真的想吃牛肉了,你讲怎么办?”

  “要吃牛肉坎下掀。”八生笑嘻嘻地说。

  大家面面相觑。

  “你们看我的就是了,”八生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不要到明天中午我就要让你们有牛肉吃的。”

  第二天,八生一大早就起了床,火急火燎地往生产队牛栏地跑去。

  牛们正在晨曦里反刍。

  翻山虎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名寂寞的英雄。

  翻山虎虽然只是一头牛,但团近二十四寨都有名气。浑身黑的透亮,头上却杂乱有章地白。一看就晓得是个杂种!但杂种在花桥很少带贬义。人们夸奖的时候说,杂种,翻山虎就是有力气,一杆烟功夫不到就犁了一丘田!杂种,翻山虎今天把隔壁两个村的骚王牯都打败了!翻山虎是花桥人的荣耀。那次光贵二佬守牛一不小心掉进了天坑,别的牛都在安闲地吃草,翻山虎却嗷嗷长嚎,围着天坑打转转,直到村里人结了三十多根箩筐索丢下去把人救上来,翻山虎才和大家一起离开。

  好久没有下田和犁耙家什打交道了,翻山虎感到十分落寞。每天青草吃的胀鼓鼓的,从坡上到牛栏从牛栏到坡上,每天都懒洋洋的。就像要武松守鸭子,孙悟空看马,翻山虎觉得索然无味。所以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看见八生远远地走来,它就莫名的兴奋,不住地打响鼻。

  八生来到牛栏边,左瞅瞅右瞧瞧没人看见他,就爬进去。

  翻山虎看见八生进来,把响鼻打的更响。它没少和八生一起犁过田、耙过土,它记得有一次和八生到让落湾犁老坂田,八生看它犁的辛苦就在田坎后面老长老宽地撒了一泡热尿让它吃了个饱,他却睡在田坎上看山上割牛草的女人,嘻皮笑脸地唱山歌:“久没见冗想得慌,耕田忘记拿枷档。牵着黄牛去洗澡,赶起水牛晒太阳。”又唱:“冗背干柴下山岗,转身回头望情郎。一脚踢破脚趾头,只怪岩头不怪郎。”翻山虎觉得八生是个角色,见他进来就凑过来不断地蹭八生,表示友好。

  八生却不管这些,他瞅准最大的一堆牛粪就抓,抓起就往翻山虎的身上一顿乱抹,三下两下,看了看翻山虎那透亮的皮毛一下子就成了一副邋遢样,八生不由地叹了口气,末了,从翻山虎裆里翻出三四个牛毛狴,叽吧叽吧地拍破,血呼淋淌地往翻山虎嘴鼻上抹了,跳出牛栏,到洗菜河把手洗干净就往老权家走去。

  老权正在床上哼唧唧地哼,尽管他家是全村最后一个断粮的,但最后一个断粮的人还是熬不过其他的人,这大概就像语录上说的,变修了。但大家不敢说出来,八生也没有这个胆子。八生看见老权是那个卵样子,原先几分不足的底气就提了上来。

  “老权,翻山虎病了。”八生走到老权的床边神起胆子说。

  “啊,翻山虎病了。”老权啪地从床上弹起来,根本不像一个饿了几天的人。“前两天我看它还好好的吃草的,怎么就病了?翻山虎要有个三长两短,队里的生产哪个来挑大梁?”

  他爬起来就往生产队牛栏赶。

  走到牛栏边,看见翻山虎病那个样子,爬进去摸了摸牛鼻息,感觉到有点不对头,跳出来扯了把草递给翻山虎,翻山虎吧唧吧唧地大嚼起来。老权就虎起脸来对八生哼哼:“你狗日的,又想扯谎我啰!”

  八生吱吱唔唔:“哪里,哪里。我只是看它好像有点不对头。”

  “你狗日的不要打翻山虎的歪主意,你那点小把戏就想蒙倒老子,老子不成了你的孙子?!”老权丢下这句话硬冲冲地走了。

  事情很快传遍了全寨。

  “八生,你想吃翻山虎的肉,你是想偏脑壳带残疾。”传海站着说话不腰痛。

  “八生,你想日弄我们,还不是拿锉子取蚂蝗,自己把自己的脚筋钻断了。”蛮子幸灾乐祸。

  这样的话八生哪听得。你们除了会讲风凉话之外,还能搞什么,到时候我看你们就莫吃牛肉。八生心里想。别人也这样奚落他,他一边瘪着肚皮忍受饥饿一边还要忍受着嘲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身皮。挨饿受饥算个卵,八生的一世英名不能让老权的一句话就戳翻了。八生想。

  牛汤锅

  (清贵二佬讲述)

  太阳都两竿子高了,二癞子才咕哝着从床上爬起来,脸也懒得洗就要去放牛。饿得肚皮都贴到背脊骨了,还放什么卵牛。二癞子满腹牢骚。

  爹娘死的早,二癞子和姐姐相依为命。天下事就这么怪,同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弟俩一个出落的水灵灵的赛天仙,一个却癞头癞脑,并且脑壳还有点问题。长到十八九岁的年龄,还像十二三岁的小萝卜头。生产队撵工分,老权说,你们任何人都不要和二癞子比,我们搞事要将心比心。就让二癞子放牛,撵队里最高的工分八分。

  二癞子脑壳虽然有点问题,放牛却有一套,那就是一泡尿管一群牛。早上起床从来不撒尿,憋到山上找一块草地天女散花般地撒了,管所有的牛吃把草根一起吃掉。花桥每道坡坡岭岭都放遍,蜂子岩头上的那遍坡最让他看好。

  “今天还上蜂子岩。”把牛们放出圈,二癞子自言自语。

  八生早在蜂子岩上等着的。

  蜂子岩是一座像书页一样翻竖着的飞岩陡坎,连着山坳的一边绿草茵茵,岩坎上这边却是刀削一般。守牛儿把牛往坳坪里一赶,在坳岗上躺了,高枕无忧,有雨来时,飞挲地跑进蜂子岩,半滴雨都淋不到。八生估计二癞子肯定要把牛赶来的。

  二癞子刚把牛喝定,八生笑嘻嘻地出现了。

  “二癞子。”八生说。

  “八生阿可。”二癞子说。

  “我晓得你要把牛赶到这里来的。”八生摸摸二癞子脑壳说,“别人都讲你是哈宝,我看你聪明地像卵仙。”

  二癞子嘿嘿傻笑。

  八生说:“二癞子,你晓得我的诨名么?”

  二癞子说:“八生阿可,我不晓得,你给讲讲啰。我保证不会给别人讲的。”二癞子尽管脑壳有点问题,但还是晓得诨名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的诨名叫做‘姐夫’。”八生笑嘻嘻地说。

  “姐夫,姐夫,姐夫……”二癞子高兴地叫起来,以为得了很大的便宜。

  “好了,好了。”八生说,“没有人时可以喊我的诨名,有人时千万莫喊。来,把翻山虎赶过来。”

  二癞子对八生言听计从。

  翻山虎对二癞子归一服二,上了蜂子岩。

  岩的书页一页翻着,牛和人都走的极为小心。

  在中间的一页上翻山虎不动了。

  走在牛后的八生和二癞子也不动了。二癞子有些迷糊,怎么前面什么时候那道宽宽的天堑不见了,只见草根和树叶。右边是数十丈的悬崖陡崖,左边是连着坳坪的一道小坎,正前方堆码一捆绿油油的青草。八生示意二癞子往左边爬过去。

  二癞子爬了过去,怔怔地对望着八生和翻山虎。

  “撒尿,往草上撒泡尿,要翻山虎来吃啊。”八生急了。

  二癞子把一泡热尿在草堆上翻来覆去地淋了,吁,吁,任二癞子怎么呼唤翻山虎,翻山虎也不应。

  翻山虎知道这是一个阴谋,换作平时,它早兴致勃勃地冲过去大享口福去了。

  吁,吁,二癞子在对面叫得格外起劲。八生在后面叭叭地拍它的屁股,翻山虎进不是退不是,两行浊泪挂上它迟疑的双眼……

  说时迟,那时快,八生眼看翻山虎就要往左退的时候,猛掏出身上的小锥子唰地往翻山虎的屁股上使劲地戳了。巨大的疼痛使翻山虎飞身而起,纵身一跃,越过铺满绿草的天堑,眼看落下来的刹那,就要把二癞子踏个稀巴烂……

  时间岩头一样地凝固了。看着二癞子惊恐万状,八生一时也呆了。

  就在八生准备闭上眼睛的一瞬间,翻山虎扭转了方向,向右一偏,避过了二癞子,前蹄落在二癞子站立的“书页”上,沉重的后蹄把覆盖的枝条踏穿,油光水亮的身躯在岩坎上一闪,岩坎下是一声沉闷的訇然巨响。

  二癞子哇地哭了。八生怔了怔,对二癞子正色:“哭什么卵,翻山虎自己摔下岩坎死了,你哭什么卵,有牛肉吃了你哭什么卵!”

  脑壳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许多想吃牛肉的角色嘴脸从四周草窠里露出来———传海、蛮子、老青、光贵二佬……

  二癞子看着那些纷纷往岩下探去的脑壳,突然尖叫起来:“姐夫,姐夫……”

  牛汤锅是花桥人最爱吃的筵席之一。

  牛汤锅做起来是很讲究排场的。把牛毛褪了,开膛破肚,把内脏洗净(也有人倡议最好不要洗干净,要带点牛屎味),把一条整牛放进锅,一般找不到那么大的锅,只好把牛卸成三五大块,放进锅里,两三桶洗菜河的井水、一脚盆生姜、两大碗花椒、一箩筐辣子、半背篓柚子树叶、一捆香葱、一鼓茶油、一篓子盐巴、半挑鹅卵石等,一路急火半路文火煮了,啧啧,那香味,浓死人,团近二十四寨都晓得。长长的桌子可以摆两里路,一条条长凳围座了,那架势,啧啧,壮观的了得!

  这次他们又煮牛汤锅,生姜、花椒、辣子、茶油、香葱没有,柚子树叶有的是,油翻山虎肚子里有一大包,不晓得哪个从山上采来了一捆木桨子,权当是一切佐料的代表。还是担心香味飘到团近村寨去,怕别个村寨人来赶台子,他们就躲在蜂子岩下的瓦棚棚的瓦窑里煮。

  老权理所当然是这次牛汤锅筵席的组织者。“按生产队站好,每人一瓢。”他大声呵斥道,“不要插队,保证人人有份。”

  二癞子终于得到了属于他的那一份,端着边嚼边往蹲在窑上的八生身上靠,说:“姐夫,姐夫,”二癞子说,“牛肉香,牛肉好吃哩。”

  众人哄堂大笑。

  二癞子的阿大脸红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阿矮不懂事让别人占了便宜,她对二癞子打不是骂也不是,只是羞得想哭。老权落干尼就骂八生,挨千刀受万剐,拿二癞子煽诮你伤天害理哩。八生笑嘻嘻地吹口油喝口汤,一副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样子。他心里想,展劲吃,吃饱了回去好好把落干尼做两回,这些天来饿的头昏眼花,好久没搞事了,对不起落干尼也对不起自己。这样想了,他又搞了两大碗。

  “道一声王宝钏,在贫窑,十八载———”传海一来劲就唱起了阳戏。

  这一唱一下就激活了花桥人的戏兴。“支书,好久没唱戏了,今天晚上来一场怎么样。”老青说。

  “是的,是的。”八生说,“好久没唱了,怕是喉咙要生锈了。”

  “唱就唱,只要大家展劲搞,挺过这难关,我们就有奔头了。”老权喝两碗牛汤锅仿佛浑身都是劲了。“二癞子你去我家楼子上搬服装,八生去大队仓库背一鼓桐油来,好生扎几个油筒,要搞就把场合搞大点。”老权兴致浓得很。

  “屙屁都吹燃火?”传海说,“要搞就搞像样点,不然人家会笑话我们花桥人的。油彩没有了,八生你和我去想想办法。唱戏不化妆那像卵话!”

  天煞黑时,一切安排妥当。大家合计一下,要唱“三打”,今晚唱《打金银》,明天唱《打芦花》,后天晚上再唱《打包救主》。

  油筒火把点亮了花桥的半边天,按照惯例首先开演 “笑逗戏”,又是懒人演《懒婆娘炒肉》。懒人很夸张地呈现每个细节,台下就一片笑声。正当演到吃第三片肉的时候,懒人却呈现一副水深火热的痛苦神色,并且紧张地捂起了屁股。台下的正纳闷他究竟怎么了,都突然感到自己也水深火热起来……

  二癞子早已飞流直下了,裤子顷刻透湿。“姐夫,姐夫。”二癞子在台下窜来窜去精喊鬼叫起来。

  茅厕一下子就成了花桥人最亲近的地方。

  全寨人一夜之间都屙起痢巴子来,家家户户的茅厕里只听见噼哩啪啦的一片响。平时花桥人诅咒人最恶毒的话就是骂你屙痢屙血屙痢巴子,没想到一下子就应了起来。这屙痢巴子可不是擅玩的,它不仅屙得你身体发虚心里也发虚。一种恐怖、一种报应般的惊骇把花桥人一巴掌就打倒了,一个个躺在床上等死筛糠般的发抖。

  “你饿痨啰,你饿血啰。”老权落干尼看老权在床上还没躺上屁大工夫又一瘸一拐地往茅厕里奔,就不停地骂。可还没等老权出来,她急急着往里面赶。老权看实在不行了,就趴在大队那部摇把子电话上,颤抖着双手使尽吃奶的力气摇,好不容易接通公社领导,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花……桥,花……桥……屙痢……”他带着哭腔向领导报告。

  公社领导带领卫生院的一应人马赶到花桥是第二天下午。卫生院长一看场合,脸都青了,只好苦着脸对公社书记说,如果不请县医院来人,光靠公社卫生院怕是搞不好的。公社书记也感觉到形势严峻,就要公社总机转县里。

  县里救护车呜呜开来,可车路只通到岩对岩就没路了,白大褂们只好一溜小跑向花桥。

  县里专家问了情况,也来不及化验,挨家挨户每人都是一把土霉素,二癞子还没把药吞进去,竟自一口气不来抽搐三五两下就眼睛翻白了。他阿大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一任泪水扑簌扑簌地流。

  两级医院队伍立即组成会诊小组,舀来几碗牛汤锅化验,什么问题也验不出,专家们一筹莫展。常规药吃了一大把,效果却没有一点。

  整个花桥笼罩在一片死亡的气息中。

  “八生,你这个挨千刀万剐的,你饿痨饿血啊,你屁眼上长疔发烂肠瘟啊。”稍微有一点力气的长舌妇剁起砧板骂开了,“你死了都八日八夜不落气,你千害万害,你断子绝孙……”被恐惧打趴的人,气若游丝也具有强大的爆发力,而且具有强烈的连锁反应,长舌妇们一旦响应起来,整个花桥就被浓烈的稀臭和诅咒弥漫起来。

  “你们一定要冷静,一定要冷静。”公社书记像战斗英雄一样焦躁不安歇斯底里地吼叫,“你们把八生一刀刀剁了又有卵用?!”一急躁不小心就露了粗口,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现在你们主要是配合医生把病诊好,怪八生有什么用?”

  八生挺尸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牛汤锅他虽然吃的最多,但屙得并不是最厉害的。于是,他就装死,故意倦挺在那里,专家们心里没底,就把他和几个严重的一起打点滴。他婆娘“比耳市”以为他不行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起来:“你这个悖时鬼打的,你平时不是充狠么,今天怎么就不行了。你一辈能做什么,只得个吹牛狠,一点卵用都没有……”八生不做声,听点滴啪嗒啪嗒钻进血管里,巨大的恐惧攫住他,我要死了,我肯定会死的,这样想着,眼角上就露出几滴猫尿来。

  情况不断恶化,一大批人开始进入脱水状态。

  这时传海挣扎着爬过来了。他和县里公社的人说:“你们那些药有个卵用。这不是普通的屙痢巴子,是瘟殃时气。一般吃药打针不起作用的,要喊梯玛来收邪。”

  “你扯什么卵谈,这么多领导干部在场,”传海这么说,老权脸上哪里挂得住。“传海你可不要信口打哇哇,领导在这里,搞不好我们开你的批斗会。”

  “领导也好,群众也好,救命要紧。”传海说,“领导要能保证我们能卡住屙,我就没卵话讲了。”

  公社书记说:“梯玛真的能起作用么?就怕也是没有办法啊。”

  “有不有法,试试看,又不费大钱大米。”传海是个犟头骡子。

  罗得精梯玛就来了。

  把灰尘满天的八副罗裙穿了,手舞八宝铜铃,有如神魂附身,茫茫然跟着一个引路的鬼魂,晃晃若仙,罗得精闭着眼呜哩哇啦地唱起来:

  手啊,

  收啊!

  我张开五钉手,

  收!收!收收收!

  那户主堂里啊,

  年年年个有闹啊,我五钉手!

  月月有难啊,我五钉手!

  病在牙床,我五钉手!

  倒在磨坊,我五钉手!

  ……

  铁钉钉了三尺三啊,

  铜钉钉了个三丈九。

  脑壳昏昏的,我五钉手!

  肚皮痛痛的,我五钉手!

  日里瞌睡多多的,我五钉手!

  夜头做梦乱乱的,我五钉手!

  ……

  一刹时,花桥人好象就感觉到阴风嗖嗖,遍地精喊鬼叫的,鸡皮疙瘩起来……收邪之后罗得精就要花桥人给翻山虎披麻带孝做道场,被翻山虎救过一命的光贵二佬就是孝子,跪在那里吭吭长哭。阿巴啊阿涅,光贵二佬鼻涕眼屎地干嚎,哭的花桥人窃窃发笑。

  做完法事,罗得精用一口大汤锅黑乎乎地熬了一锅铁麻鞭,每人三大碗,苦胆水都苦出来地喝;又从灶孔里抠出半筐锅黑,和鸡蛋油盐不着煎了,每人一块,也极苦,可都不得不服。花桥人常说,是药三分苦,这两味却是苦得几十年后想起来都打抖。

  第二天,男女老少屙肚喊停就停了。神了哩,神了哩,罗得精就是罗得精,没两下子他敢当梯玛?!花桥人见人就说。县里领导也不好说什么,回去解决了两千斤救济粮,花桥人就天天跑到几十里外的羊角山挖葛熬稀饭,度过了那一段非常岁月。

  牛汤锅里捞出的几根骨殖就在蜂子岩上的偏坡上埋了,秃头秃脑地立一块碑:翻山虎之墓。

  运 动

  (清贵二佬讲述)

  运动来到花桥的时候像河里涨水的波浪,一波一浪连续不断。

  最初是背“语录”,每天晚上都要在学堂操坪里烧一堆大火,老权、老伍他们披一件棉衣在台上正襟危坐。“大家安静,”每次老权都要干咳两声,“背毛主席语录一定要严肃,不严肃就扣工分。”其实台下早鸦雀无声了,只是刚喝了稀饭的肚子在格里咕噜叫。这是没办法的事,红苕稀饭喝进肚子,肠肝肚肺争着抢食,就会斗气,就会让屁股也加入怄气的队伍。放屁可以夹紧双腿,不出声息,肚子闹意见却是没办法制止的。老权坐在上面就会听到有不断的响声。

  背“语录”对年轻一点的人来说,困难虽然有,但是毕竟拗口拗嘴地能跟得上。对年纪上了五六十岁的人来说,就好比要鸡公屙蛋了。毕兹卡语言习惯是语序倒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从他们嘴巴里一出来就成了“我们教导毛主席说”,骇得老伍脸都青了。

  “语录”学了没几天,罗佩良从鸡婆屁股里抠得几个鸡蛋,准备悄悄地拿到城里去卖。走到南门口入城,被几个“红小兵”拦在那里。“毛主席语录。”他们说,“背一条毛主席语录才能进城!”

  罗佩良想了半天也背不出。

  “背不出就老老实实坐在这里,”他们把红樱枪一横,说,“什么时候能背出来,什么时候让你进去。”

  罗佩良只好乖乖地坐在那里,看着一个又一个背了“语录”的人挑担背筐地进城,号称花桥最厉害的嘴巴骨悲哀极了,阳光热烈地打在他的身上,像是对他说,罗佩良你有个卵用,花桥人不是常说,罗佩良的嘴——最日鬼么?现在屙软壳蛋了吧。他甚至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想把那几个鸡蛋丢到护城河里喂鱼去算了。

  就在他悲痛欲绝的时候,脑壳突然开窍了,他兴奋地站起来,大声地叫道:“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几个“红卫兵”吓了一大跳,说:“你想起什么来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罗佩良得意地顿了顿,“‘贫下中农要吃饭。’”

  几个“红卫兵”想了想,在印象中毛主席他老人家好象是讲过这样的语录,把红樱枪挥了挥,就让他欢天喜地地进去了。

  寨上开了个代销点,我三阿大刚好读到初中,算是一个粗通笔墨的人,就当上了代销员,掌管着一寨人计划内的油盐酱醋。扎着羊角小辫的三阿大亭亭玉立地立在柜台前,有人来买东西,首先就说:“毛主席语录,我买斤盐。”

  三阿大咯咯发笑。

  “你笑什么?”来人神经严肃地说,“毛主席语录,买斤盐。”

  三阿大把盐称给他。

  “毛主席语录,买包火柴。”又来一个人说,一本正经。

  三阿大就把火柴买给他。

  这天,阿巴提着个瓶子早早地来到代销店,“老三,打斤煤油。”阿巴大大咧咧地把瓶子往柜台上一撂,掏出旱烟、准备包喇叭筒抽。

  三阿大一动没动。

  “老三,你耳朵聋了!”阿巴看三阿大没有一点反应,就火起来了,“给老子打斤煤油!”

  “你没讲毛主席语录,阿巴。”三阿大说。

  “啊唷,忘记了,忘记了。”阿巴不好意思地说,“毛主席语录,打斤煤油。”

  三阿大这才给阿巴去装煤油。

  “运动”紧接着突飞猛进,先是老权他们带人把陀田后坎边上土地庙掀翻了。“对封建迷信我们要坚决取缔,”老权说,“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神仙和皇帝,解放我们劳苦大众的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

  当天晚上开社员大会,刚刚被选为“县革委会委员”的老权神色肃穆地坐在台上,面前摊着一本笔记本和两根钢笔。“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和皇帝,解放我们劳苦大众是伟大的毛主席。”老权说,“我们花桥人现在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我们要从根子上改造我们的思想,坚决破除‘四旧’。从明天开始,各家各户的神龛一律撤除,撤了之后,要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请上去。要请,懂吗?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你随便喊他上神龛坐,他就肯坐的。如果不撤神龛,不请毛主席,就是反对伟大的党和伟大英明的毛主席,我们要给他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回到家里,阿巴蹲在神龛前一动不动,吧嗒吧嗒地抽旱烟,鸡叫时分,阿涅起来催他睡觉,他还蹲在那里抽烟。明明灭灭的烟光里,阿巴眉头紧锁。阿涅的鼻子一酸,赶忙溜进房里去抹眼泪。她太清楚阿巴的性格了。豁达乐观的阿巴,即便是天塌下来他也是笑嘻嘻的,但现在却是那般萎顿、无奈。早上起床时阿巴还在神龛前蹲着,像是一蹲凝固的雕塑,但一夜工夫,这雕塑的头发竟然全部白了,如一头皑皑的霜雪。这时,五俺杯来了。

  “你怎么还不撤,阿可,”五俺杯说,“等一下他们要来检查的。”

  “老五,我、我下不了手。”阿巴几乎要哭了。

  “心里有素木,素木就在你心里。”五俺杯说,“哪个也抢不走的。”说着就劈里啪啦地把我家的神龛掀了下来。

  阿巴呜呜地哭了。

  没几天城里的“红卫兵”来,看看各家的神龛已经撤除,土地庙也不见了,就一把火把摆手堂烧了,蜂拥着上了阿蒙山。他们走进庙门时,印真正在翠柏下打坐。“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这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和皇帝!’”他们高呼着,拥挤着,喧嚣的声音和阿蒙山上的云层撞击在一起。但他们的喧哗与骚动对印真来说仿佛根本不存在,印真安然禅坐更激起他们的万丈怒火,他们愤怒着冲进大殿里首先把观音像掀起,把各尊佛像噼里啪啦地推倒,拖到院墙外一把火点了。大火熊熊地燃烧,像烽火一样在阿蒙山顶盘旋着直冲云霄。他们准备押着印真去城里批斗时,摇了摇合十打坐的印真,一动不动,原来他已经坐化了。

  火势很快蔓延到大殿,更高更浓的烟雾滚滚而起,四周的群山一下子都把头低了下来,寨子里死一般地静默。(未完待续)

来源:长篇小说《名堂经》连载之六

作者:黄青松(土家族)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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