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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堂经之五

来源:长篇小说《名堂经》连载之五 作者:黄青松 编辑:易果 2012-02-07 15: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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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 大 人

  (向天讲述)

  我第一次见到王大人是他五岁的时候。那两年,他家里百事不顺,养猪死猪,养羊死羊,田里种谷子长出得是稗子,土里栽包谷生出的是天花,屋后好端端的一股凉水,平时喝起来沁凉甘甜,这一年水也长了骨头,喝到嘴里吞不下去。王大人的阿巴就请我去解邪。

  那天,太阳毒得像恶蛇吐信。我到达他家的时候他正坐在门槛上抽泣。我就问他哭什么卵,男子汉大丈夫爬在门槛上流猫尿搞什么。他说:“阿巴把老鸡公捉了,呜、呜……”

  我说:“不捉老鸡公怎么解邪?”

  他说:“鸡公没有了,鸡婆还怎么屙蛋?”

  我就笑了,说:“没有鸡公鸡婆照样可以屙蛋的。”

  他说:“那有什么卵用?鸡婆屙得都是寡鸡蛋啊!”

  我听了心头一震,这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竟然讲出这样的话来,我觉得他是否和花桥一般孩子有些不同。我就说,“王佬佬,你长大了想搞什么?”

  “我想不吃包谷饭,我要天天吃大米饭!”

  八月的阳光从天空中彩绸一样地挂下来,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这个黄皮寡瘦的小崽子,他的肚子发福般地鼓胀着,那是蛔虫太多的缘故。我不再说什么,捉着他家的那只唯一的老鸡公手舞足蹈地做起法事来

  我唱:“骑起飞天骡马,双铃啊一道摇,双马啊一道跑。你日连天朝,夜连地府。天朝廊场求男成对,地府廊场求女成双……”

  他眼睛鼓鼓地看着我目光迷离地飞舞司刀、摇摆铜玲。我想他肯定在等着我做完法事,吃一顿款待师傅的大米饭。

  法事做完,王家的饭菜早已上桌,是从隔壁借来的大米,足足煮了一大鼎罐,以后被称为王大人的这个黄口小儿足足吃了五大碗,使得他那本来就圆滚滚的肚皮像吹涨得猪尿泡一样,轻轻一拍就会爆炸。

  对于王家这个闷声不响的小子,花桥没有几个人把他放在心上。

  但他引起花桥人注意的时候他却选择离开花桥。

  那是一个带有黑色幽默的事件。

  事情得从他放牛说起。

  花桥人放牛的地方很多,天坑湾是一个常去的地方。一般不让牛们靠近那个黑洞洞的天坑。但这一次孩子们放牛就不小心让一头肥壮的黄牯掉了进去,只剩一根牛尾巴露在外面,一帮青壮赶到那里,拽着牛尾死命往外拉,拉的王牯嗷嗷直叫,忽然一下,牛尾拉断,只听轰隆一声,黄牯刷刷滚落天坑。大家只道可惜可惜,带那截牛尾遗憾着回到寨上。

  没等大家走远,就有一帮孩子吊了绳索下去,这个后来叫王大人的家伙就从天坑里爬出来,被孩子们簇拥着到离天坑不远的山坳里,把早已用绳索勒死的黄牯剥皮烧烤,足足吃了四五天。

  这一切可以瞒过任何人的眼睛,却瞒不过一个梯玛的眼睛。当我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待他时,他却在一个大雾茫茫的早晨离开了花桥。

  这一年他刚好二十四岁。

  这天我特意在他离开花桥的必经之路上的岩对岩等他。当然,我肯定是要装着不经意地路过那里。他背着搭连行色匆匆地走来,和我一个大碰头。我问他是赶场下街还是走亲访友。

  “都不是,我想去很远的地方,梯玛师傅。”他说,“你给我看一下八字,出去有不有奔头?”

  “生来就是命,是命不由人。它日龙抬头,命命还得应。”我把那位叫化子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八字看破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你是卿相衣禄,叫花子的命,好自为之。年轻人。”

  “那我往哪个方向走利顺些,师傅?”他又问。

  “东北起手,西北有贵人,正北拣金捞银,毕竟叶落归根。”说到这里,我不再多一词一字。

  他疑疑惑惑地把我看了看,很快转化为镇定,向我拜了一拜,迈开步子融入山中的群霭之中。

  我晓得,他绝对是去投军。

  这时,大清王朝的军队和太平天国义军在江苏正打得不可开交。两军对垒,投身任何一方无异都是把脑壳挂在裤腰带上的赌博行为,这个后来被称为王大人的花桥年轻人想必十分清楚,正因为清楚,他冒死作战的勇敢很快得到曾国藩的赏识,不出两年,就由一个普通士兵升为参将。所谓的赏识就是一块银元的正反两面,对于同是弱势者来说不过是惺惺惜惺惺而已,对于权势者而言,则意味着对方飞黄腾达的路径已被铺平。中兴名臣的青睐很快开花结果,凭着曾的推荐,他又得以进入左宗棠的幕僚核心,并随左帅进军新疆平定阿古柏叛乱。

  在左的身边,这个花桥年轻人的聪明劲就有了用武之地。左宗棠出师讨伐,督办新疆军务,进驻兰州大营。清贵族奎禄丰负责督运粮草,为雨雪所阻,误交粮期,左以贻误戎机罪查办。奎禄丰便托京中大员说情,均遭拒绝。后经人指点,求助已成为陕甘督府中军官的这位花桥人,他在左帅身边炙手可热。善于计谋的他即以“从缓计议”相许。不久前方捷报传来,左喜形于色之时,他乘机进言:“奎道员运粮误期,确系雨雪所阻,并非玩忽职守,望大帅从轻发落”云云。左即批示:“奎禄丰运粮误期,着即革职留任,戴罪立功”。奎禄丰感激不尽,遂与这位花桥人结为生死兄弟。从而他便踏上了攀扯政要与清贵的两条稳靠大船。不久,奎禄丰调任四川巡抚,便专折奏请朝廷,要他入川协助。十六年后奎禄丰升任总督,他也就堂而皇之地当上了四川按察使,代理布政使。

  俗话说,时来运转,祸福相依。这对王大人而言,四十多年后才显露端倪。

  光绪末年,奎禄丰因故开缺,不久病死,他的靠山失去,继任总督奏请皇上将他革职。然而,在川为官二十多年,他敛财刮脂早已逾银百余万两。四十年后的一个初秋的黄昏,他就带着这多浮财连同一妻七妾回来了。浩浩荡荡的队伍到达岩对岩时,他就下马步行,以示游子对乡梓的尊重。多年之后,这下马步行一直在花桥传为美谈。寨上人在训斥后辈不恭不敬的话就是:你看人家王大人官做到那么大,回来时一到岩对岩就下马行路。你算个什么卵角色?不要狗坐撮箕———不识抬举!走在队伍最后的这位花甲老人面带微笑,逐次向每个从吊脚楼里探头探脑惊奇观望的村人颔首致意。花桥人争先恐后地挤在村道上乍舌细数马匹,而对他无视无睹,不免让他有些酸楚,也有些难堪。没有人晓得他是谁,他是从哪里来的,要回到花桥来干什么……直到队伍切近寨中的那栋高大的吊脚楼时,他快步上前,对着迎出来的那位八旬老翁纳首便拜,人们这才晓得是王大人回来了。

  王大人回来了!王大人回来了!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团近二十四寨。

  泥瓦匠

  (清贵二佬讲述)

  泥瓦匠也毫不例外地知道了这一消息,但他丝毫也没有认识到王大人回来到底会同他有什么关系。花桥人常说,你当你的官,我搬我的砖。泥瓦匠抱的就是这样的态度。王大人走出花桥时,泥瓦匠还才落生,对这位在外扬名的显要大员并无多少了解,只是或多或少地听过老辈人在茶余饭后闲谈过这位在外为官的乡人的二三轶事。所以当儿子泥狗不无好奇地探询时,他淡然一笑表示没有什么好说的,弄得泥狗有些讪讪然。泥瓦匠则佝偻着腰身,到他那比儿子矮一截的瓦架上熟刷地糊泥做瓦,上架下架。泥狗自然也不敢怠工,跟父亲比赛似的,把瓦桶转端的飞快。

  太阳正毒着。

  这是王大人回来后的第三天,吃过早饭后的一大阵功夫,一行三人从寨子里的大道上遥遥而来,看他们的衣着和架式,泥瓦匠便猜出其中那人是谁。

  “瓦匠师傅,这么热的天气也不歇息一下么?”那人走进瓦场说,含笑而不失威严地。

  “人勤天不懒呢。手艺人靠天吃饭,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舍得歇息啊。”泥瓦匠说。

  “我来了也不歇息一下么?”那人半开玩笑地说,继而又道,“生意还好么?”

  “托大人的福,混口饭吃还是不成问题。”泥瓦匠说。

  “好,好的,人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是福气,莫冷着,莫饿着,就有劲儿啰。”

  停下手中的活计,泥瓦匠给王大人在瓦场的大桐油树下看了座。

  王大人端坐下来,前后左右看了看山、树、河、瓦场,接过泥狗送上的旱烟,打量着这个有板有眼的年轻人说,这位想必就是令郎吧。

  泥瓦匠说是。

  王大人欣赏地看了看泥狗说:“是块好料子,好好地学手艺学做人,不会比老泥瓦匠差的。”

  接下来的话题自然转到了老泥瓦匠也就是泥狗拔普的身上。或许是人总对儿时有一种眷念,也或是人所共有对往事沉缅的通性,王大人有滋有味地回忆起和儿时的玩伴们一起到瓦场来看泥瓦匠做瓦烧窑、铲土、踩泥、出窑的全过程。进不了私塾固然是件伤心事,但在瓦场里也学到不少东西,是四书五经中无法学到的。人其实就是一坨泥,王大人说,不经过一番踩炼烧淘是难成大器的。

  这在常人看来是否有悖常理。身位显赫的王大人竟然对圣贤之书或多或少地持否定态度。但对于因缘时会,投机钻营的王大人来说版本哲学确实不如人生经验更为重要。这是他在同僚面前不能亦不愿表示的。今天在瓦场里说出来,他心里竟有一种一吐为快的感觉。

  接着王大人又回忆起慈祥和蔼、手艺精湛的老泥瓦匠怎么善待玩劣的村童,自然包括年幼的王大人在内。每每到瓦场来,总少不了有一餐大米饭就酸辣子吃,碰到出窑的时候,还能享受到大块肥肉的口福。好人呐,王大人感叹地说,他老人家真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是啊,是啊。泥瓦匠说。

  话锋一转,进入正题。王大人亲自前来瓦场的目的,并非单纯为旧梦重温。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几十年漂泊在外,家不像个家,现在回来了,天晴落雨也得有个躲脑壳的地方,他要在花桥建一座大院。花桥出好泥,好泥出好瓦匠,好瓦匠出好砖瓦。工钱么,我不会亏待你们的,出了好砖瓦,给你瓦匠师傅扬名,也给我争光,我自然重重有赏。他把重重两个字吐得清楚又明白。

  泥瓦匠是听不得三句好话的人,就道:“难为王大人你看得起,我就是舍命也要搞出个样子来,莫让人背前背后讲卵话。不过……”

  “不过什么?有为难的地方你但讲不妨。”王大人捻着一缕胡须大度地道。

  大人你莫见怪,我实话实讲,一是人手少,我和泥狗合起来只有四只脚两双手;二是廊场小,怕耍不开场;三是窑子小又少,做出了坯子,一时赶烧不出来也是个大麻烦……”

  王大人笑道:“我倒以为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人少,到村里和团近二十四寨请人帮帮忙,廊场小,就先扩大廊场;窑子少,多打几道大窑。你算算大概要多少银子,找大管家要就是。”

  泥瓦匠不住地点头。

  王大人说,还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讲来。

  泥瓦匠想了想说也就这些。

  没有就好,王大人挥挥手,对大管家示意一下,立即有人把见面礼送了上来,红布两匹,公鸡两只,纹银十两,些许小意思,你莫嫌少。

  泥瓦匠不推谢,让泥狗接了收起。

  “那好,莫耽搁你们的功夫,”王大人说,“以后有什么事,大管家来找你们。”

  三人起身,沿河回村去了。

  团近二十四寨都晓得王大人要修王家院子缘自于泥狗串村走寨地招募踩泥筑窑的帮工。王大人要修大屋大舍了!人们争相传言,表面上的钦慕并不排除内心的轻蔑:修那么大的屋舍搞什么?修给自己还是修给一妻七妾?无后为大的观念在花桥人的思想中历来根深蒂固。王大人尽管荣归故里,带回了万贯家财,但一妻七妾的肚皮偏就那么不争气,几十年下来竟然没有给他添下半个男丁。唯一可以告慰的倒是六姨太还算给了王大人一个面子,好歹生养了一个千金,如今二九刚过,长得如花似玉。小丫头片子据说不愿到偏僻的花桥来,王大人只好由着她在城里住着,打发六姨太三天两头去照看一下,爱如掌珠。

  一妻七妾都竟然生产不出一个儿子一直是一个解不开的谜。花桥人至今还在传言着有关王大人的床讳房事,多少有些神秘色彩。一说王大人当年代理参将时就染上了抽吸鸦片的恶习,弄得了什么不知名的病症,失去了男性生殖能力。但六姨太的例外,又把这种说法不容置疑地推翻在地;另说王大人的物件自幼就粗大硕长,勃起时竟达尺二,行房时只好用素巾裹住后半,但仍然致妻妾们以昏厥。可这种说法从科学角度上说,似乎不足以为无生殖能力提供强有力的佐证。总之,王大人膝下无儿,这是事实,在花桥人的眼目中,女儿生来就是别家的人。因此,在他们看来王大人大兴土木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同时,也不免显得可怜可笑。就同泥狗开玩笑道:“泥狗,泥狗,老鼠子养儿替猫展劲,你为王大人烧砖瓦修屋舍,王大人修屋起舍又为哪个?”

  泥狗笑道:“我讲你是吃多了饭了无卵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人就笑骂道:“你泥狗展劲搞,王大人女儿明天扎绣楼给你抛个红绣球,好招你做上门郎呢。”

  泥狗便说:“我给你做上门郎,你要不要?”

  那人就道便宜又被狗子抢去了,同泥狗说笑一阵,仍然答应过几天到瓦场去,帮忙揭土踩泥,也好弄几个散碎银子养家糊口,同时,也是为了酬答泥瓦匠父子俩有口皆碑的人缘。

  作为一个年轻的手艺人,泥狗无疑具备了向一个优秀泥瓦匠靠拢的种种素质和条件。从小跟父亲一起在泥里滚爬,耳濡目睹,在一种自然而然的氛围中长大,聪敏而好学,心灵且手巧,一切为泥瓦匠所应该拥有的技巧皆成竹在胸,且懂得如何待人接物,划算摆布,完全可以充当接替父亲衣钵的角色。长到这个年龄,已开始晓得如何去取悦妇人,唱婉啭动人的山歌,让一颗多情易动的心次第柔软融化,然后投入到这副宽阔有力的胸膛里来。团近二十四寨人无不佩服花桥的年轻男人会用具有魔力的歌子蛊惑含情的女人,其中泥狗的名字总是排在最前面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人们这样说,泥狗那个卵角色,和他阿巴一模一样,做手艺唱山歌,硬是有两手好功夫。但这泥狗,尽管有时喜欢逗惹某一个山中打柴或河里洗衣妇人,唱几首撩拨对方心性的多情山歌或讲几句动人心弦的甜言蜜语,动真格的事却从来没有过,不像他的阿巴,年轻的时候,有多得数不清的风流韵事。花桥及其附近几个寨子里的许多年轻妹子,几乎没有不想同瓦场里的这叫泥狗的瓦匠师傅接近对歌的,可还不曾听说哪个曾有幸得到过他的邀请。这个让人称赞的年轻人,在这一方面似乎比他的老子当年来的格外严谨。

  端午一过,清寂安谧的瓦场就变得热闹非凡起来,六十多条汉子,二十多头水牯,齐刷刷地进入瓦场。

  这是一个晴朗清爽的早晨,毒辣辣的太阳尚包裹在东方的一团晨霭中,瓦场上地气氤氲。精壮的汉子们谈笑风生,尽是裤腰带以下的话题。骚动不安的牯牛不安地打着响鼻,狗日的畜牲也像人一样地喜欢热闹,却比人来得更大胆而且开放,众多的牯牛围着一两只母牛表示着兴奋和躁动不安,汉子们的嘻笑就有了更丰富的内容。

  王大人早早地就起了床,穿戴整齐,在在管家的陪同下来到瓦场的时候,大家正在笑闹的高潮上。王大人笑意盈盈的脸出现在瓦场的出口处,粗野的调笑便嘎然而止,善于察言观色的王大人自然明白大家拘谨的来由。他含笑着走进人群中,和蔼地同众人一一寒暄,道着一些大家辛苦了天气真好之类的客套话,投桃报李,除了得到大家相同的客套与礼遇之外,花桥的汉子们一下子都鸭似地木讷起来,讪讪然地不知所云。善于圆场周旋的王大人在心里不免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便从大管家手里拿过大把大把的烟叶散发给这些执弟侄辈的汉子们。这个从花桥走出去又回来的男人,面对这些憨厚朴实的面孔上的真诚谦卑,失落大于骄矜。炫耀没有了环境和背景的烘托,就不免显得空落,王大人自得的心里不由地有了那么一点儿难以言说的悲凉。

  哗哗的流水正湱湱淌淌地注入瓦泥田里,泥瓦匠已把一切安排就绪。他看看王大人,王大人正看着他,他便知道王大人此刻等待的是什么,他走上去说,大人,一切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王大人说。

  都准备好了。泥瓦匠又说。

  王大人微微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那就搞事吧,请师师为主,我就不多嘴舌了。”

  泥狗端出香烛纸钱和一应贡品。

  叽叽喳喳的汉子们立即肃立无声。

  泥瓦匠一脸庄严肃穆,口里念念有词,作歌请神:

  一拜东方甲乙木,

  木高万丈叶归根。

  为人莫把木看贱,

  大屋大舍木造成。

  二拜南方丙丁火,

  火在炉中起霞云。

  为人莫把火看贱,

  好砖好瓦火来焚。

  ……

  五拜中央壬癸土,

  万物都是土里生。

  为人莫把土看贱,

  土地菩萨保万民。

  ……

  王大人一脸虔诚地聆听泥瓦匠苍凉深邃的作歌在瓦场上久久回荡,自己也在心里恭敬着十方大神,列祖列宗灵显庇佑。花桥是块风水宝地,对此他一直深信不疑。不然出身卑微的一介草民,如何能混迹宦海,拥波逐浪?按另一种说法,王家的某座祖坟必然埋上了好穴地,祖宗保佑他兴家旺业,富贵荣华,那么,在人生最后的晚景中,他梦寐以求的就是造就一座享颐天年的吉宅,来弥补被官场逐出的失落……

  正沉思中,泥瓦匠请神完毕,向王大人道:“大人,这第一脚还是要由你踩。”

  “这……恐怕不行吧。”大管家为难地看着王大人的脸色,“大人……贵体……”

  “要得,要得。第一脚泥我来踩。”获得这个让他显示亲近乡土的机会王大人显得兴致勃发。“那我就当仁不让了,”他说。脱下鞋袜,绾起裤管,对大家振臂一呼,“伙计们,开工!”说罢一脚踏进了瓦田之中。

  开工喽!赤脚裸膀的汉子们赶着牯牛一齐跳进瓦泥田里,立即水花四溅,泥块翻动,在阳光下金黄灿灿。

  珠 珠

  (清贵二佬讲述)

  开工后,瓦场成为光膀子男人的天下,哪个也想不到瓦场里会撞入一个女性。

  这是一个行雨刚停的午后,暴热的天气一下子转入可人的清凉。花桥的男人们都日怪,宁愿顶着烘烘的烈日干活,有了阴凉反而要坐下来歇息扯白话。泥狗便抽空抟泥做他的小泥陶,以便在烧窑时搭进去,弄一些他为之迷醉的玩艺儿。阳光正一匹一缎地从空中透过散乱的云层垂挂下来,泥狗手中的那些泥坯就在明媚的阳光中一截截地栩栩如生起来。

  咯咯——他们就是在这地方烧砖做瓦的么?我倒要好好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随着这银铃般的笑声,一柄擎满细碎阳光的小洋花伞婷婷玉立地出现在瓦场边上,像一茎带露摇动的香蓬花。上身赤裸的汉子们精神为之一振,旋即如缺氧的火苗倏地又萎缩下去。那荷伞的女子一袭轻短的银白旗袍,殊异于穿满襟衣绾巴巴髻的本地女子。没见过世面的汉子们当然要局促不安自惭形秽了,不敢多看她一眼。只有泥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停止了手里的摆弄,眯起眼睛,兀愣愣地把她打量着,看见站在她身后的大管家,就猜到了她是哪家的崽女了。

  “伯伯,你也会做瓦么?”她扫视着全场黑黝黝的光膀子说,全然没有像花桥未出阁的年轻妹子在这种场合所应表现的羞涩。

  “嘿嘿,不会,不会。”大管家陪着笑脸说,“我哪里会做瓦呢,那瓦匠师傅不都讨饭吃了?”

  “你们这些人也真是,这么凉快的天气坐在这里休息,硬要等到太阳把人晒出油来了做工才好么?”她说。

  “走吧,珠珠,到那边桐叶树脚下坐坐,躲躲太阳,我这把老骨头都快热出油了。”大管家慈父般地疼爱着说。从小看着小姐长大成人,大管家对珠珠一直呵护有加,视如亲生。

  泥瓦匠赶紧端了椅子和一壶茶水送去,那叫珠珠的女子刚把小花伞收拢还没坐下,桐叶树边刺蓬上芬芬芳芳开放着的一束金银花就招惹了她的眼目。“伯伯,香,花,花,”她惊奇地嚷嚷道,“这是什么花嘛,这么小,这么香?”雀跃着要去摘。大管家阻拦了她,喘着气去攀摘,可怎么也够不着,像一只急切就食却怎么也拱不到的野猪,大家想笑又不敢笑,也没有人敢去帮他一把。泥狗却忍俊不禁地噗哧地笑出了声。走上前去,左手拿着他的小玩艺儿,右手抬起,向上纵了一纵,那束芬芳的花枝就掐在他的手上了。喏,给你。泥狗轻轻松松地把花儿递了上去。

  珠珠没有接,目光却落在泥狗的左手上。“这是你塑的?”她说,她不敢相信。

  嘿嘿,泥狗倒不好意思了,嘿嘿……他用手背在鼻头上不自然地擦了一下,鼻头上就黄灿灿地着了一块泥涂,在阳光下黄晶晶地亮着。

  “这是你塑的?”珠珠又说。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珠珠说。

  嘿嘿。泥狗仍是不好意思。他并不在乎这位大家小姐对他的评价,他只是觉得王家小姐可笑而且可爱,大方直率,没有一点儿大小姐的脾性和派头。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珠珠目光再一次落到年轻泥瓦匠的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上,那是怎样的一双黑眼睛啊,没有丝毫的世俗尘埃,那样清澈,那样透明,那样真挚无瑕。珠珠如坠梦中。真正的艺术家永远都只是在民众之中。她喃喃自语,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自身的价值。

  接下来她急不可待地要求泥狗让她参观他所有的制作,刚捏塑成形和已经烧陶好的。泥狗从瓦棚里搬来一大堆就那么不经意弄出来的作品,小山似的堆在她的面前,古朴厚重的制作,优质上等的泥土,恰到火候的烧陶,这个第一次走进桑梓地的女孩儿心旌魂魄为之颤栗,为之激动,眸子里满含泪花……

  瓦场对于王家千金小姐珠珠产生痴迷般的吸引,始自于那个骤雨初歇的午后。本来故乡这一概念,对于生长在天府之国的这位千娇百媚的前布政使司大人的爱女来说极其虚无。当卸任的阿巴整日失魂落魄恓恓惶惶地催促家仆连夜打点行装时,她甚至不无天真地说,爹爹,为什么就非要回到那天远地遥的老家去?那个叫花桥的小村难道比蓉城还好玩开心么?抵达县城的那天晚上她就后悔不迭。说是县城,其实不过是几块青石板傍依酉水河码头铺设的两条小巷而已,冷冷清清,与繁华富庶的蓉城之别天壤。尤其是远离了红扒熊掌,龙井鲍鱼,麻婆豆腐和她喜爱的赖汤圆,担担面,使她不堪忍受。便不敢再想像还要徒步跋涉二十五华里之远的那个叫花桥的寨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纵是阿巴怎样劝说,她硬是使着小性子在县城住了下来。好在白河码头上下四五里皆有宜人的山水,截取任何一般都好似宋人的水墨,酷好丹青的她就整天雇一只乌篷船,泊一处美丽或神奇,勾勒涂涂落落寡合的日子。

  珠珠,王大人总是这样慈爱无比称呼他的爱女,即取其掌上明珠之意。王大人说,珠珠,你就姑且在城里委屈一段时间吧,等我在花桥把房子修好了,再来接你回去。他甚至不无自慰地向女儿表示,这栋房子,不,应该说是王家院子,一定要修成本地最大最好的宅院。我王某虽然退了下来,但在地方上将仍然会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谁说褪毛龙凤不如鸡?!所以,当珠珠要固执地在县城里住下来,他并未表示太强烈的反对,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花桥,迫不及待地走进瓦场,按部就班地实施他渴求归根的土木计划。隔三差五地让六姨太往返于花桥和县城之间。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六姨太也难以忍受花桥的清苦寡淡,时不时地逃逸一下,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每次一到城内,见到女儿就大诉苦经。在这位曾颐指气使倍受宠爱的官太太眼里,花桥人的那种朴素几近寒伧的生活似乎是足以致人到发疯的地步。没有满座高朋,没有莺歌燕舞,没有美食佳肴,不仅可憎而且可怕。她之所以要喋喋不休地向女儿灌输她对花桥的种种恶劣印象,目的就在于要女儿永远都不要到花桥那鬼地方去,她也就好减少在那里枯呆枯坐的痛苦。

  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精明的六姨太做梦也料想不到,正是她对花桥的种种渲染,激起珠珠的百般好奇,渴望一睹为快。

  多年来的过分娇纵,并没有让珠珠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小姐,反而养成了她不喜约束崇尚自由的个性。好奇唯美本身就是女孩子的天性,更让那位在官场上掐腾滚爬的前布政使所料想不到的是,刚跨进中国二十世纪大门的某些新思想早已浸润了他视为掌珠的爱女。“自人智日聪明,而人人皆有天赋之权利可享。”设若他知道自己辖下的巴县那个叫邹容的小青年如何用一本小小的册子就毒害了他多年苦心遴请巴蜀水墨高手调教的爱女,不怒发冲冠气冲斗牛才怪呢。当瓦场开工后不久,女儿兴冲冲地陪着愁眉苦脸的六姨太从城里来到花桥时,他还乐得胡须高翘,以为是他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彻底地感化了女儿。而且女儿去了一次瓦场,一回来就向他津津乐道泥狗的那小泥玩艺儿,那些泥物是他孩提时代在瓦场上见泥狗的爷爷烧陶拿出来送村里孩子们把玩的小把戏,他早就见怪不怪了。自从那天大管家带着珠珠到瓦场走了一遭之后,女儿有事没事就往瓦场跑,面对六姨太的唠叨,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卸任的布政使大人确实没有料想到来到花桥的女儿将会给他制造什么头痛的麻烦。

  “珠珠今天到瓦场又看到什么西洋景了?”这天女儿又兴高采烈地回来,王大人问。

  “爹,那个泥狗讲,等烧窑了就可以把他做的那些艺术品烧好送我呢。”珠珠喜滋滋地说。“爹,你没有看见他的那些艺术品捏塑的多么传神,那泥狗绝对是一个天才艺术家,他那双眼睛长得真好,只有最真诚最天才的人才会有那样的黑眼睛……”

  “唷,就是那些泥猫泥狗,”王大人装出饶有兴趣地道,“可惜不能让你带到成都去作生意,不然肯定能赚一大笔银子的。”说罢,开心地笑了。

  “爹,真正的艺术品是不能用金银来衡量的,那个泥狗可惜是生在花桥,走出去他准能成为一个响当当的艺术家。真的,爹,这个你是不懂的。”珠珠噘着嘴委屈地道。

  “是的,是的,花桥这块风水宝地出人才呢。”王大人这样说,却吞吐了后半句——像你爹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闯世界的人物呢,泥瓦匠他总归只是泥瓦匠。王大人嘴里不说,心里却是这样认定的。

  瓦泥踩就,打砖开始。花桥的土质极粘稠,再经过人牛的精心踩炼,就绵绵实实如糯米团子。村里的木匠早已精工细料地赶出数十个瓦箱砖箱,汉子们在瓦场里一字排开,各自占据一个台架,把那些糯实的泥一块块地填进箱内,用力夯实,极力甩打,砖箱开合,一块块整饬结实的方砖就散发着芬芳的泥香在阳光下斑斓生辉。

  瓦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每天一大早汉子们呼邀拥约而来,傍晚笑骂嬉闹而去,一整天尽赤裸着上身,瓦场里充斥着力量的肉体,他们自己陶醉着自己,作歌此起彼伏,笑闹时有发生。替别人建高屋大舍他们并不心生嫉妒,居简陋瓦舍吃粗劣的红苕包谷饭他们并不卑怯;有事做有衣穿有卵话讲就成,人生如此受用,瓦场就成了他们快活知足的乐园,白天在这里尽情地工作,晚上回去和落干尼放肆地撒野,自然畅美无比。

  临近中午,泥瓦匠正要招呼汉子们歇息抽杆烟时,大管家汗长汗流地来了。

  “这么大热天的,管家大人不在家里喝凉茶摇莆扇,跑到瓦场来找罪受哇。”泥瓦匠迎上去说。

  “王大人有事请师傅和小师傅一起去一趟。”大管家揩去满脸的汗珠说。

  噢,泥瓦匠有些吃惊,摸不准有什么事情,只好唤了泥狗,褪去满是泥腥泥点的衣服,换了整齐的一套,跟着大管家进入村中,来到王家大屋。

  “大人叫我们有事?”父子俩进去时,王大人已经迎了出来,泥瓦匠拱手道。

  “事倒没什么事。”让泥瓦匠父子俩坐下来,王大人笑嗬嗬地道,“开工这么久了,一直想请你们到这里来吃餐饭的,东一天西一天地忙着应酬,今天得了空,才得以如愿呐。”

  “感谢王大人看得起,”泥瓦匠说,心里却不大以为然。为了吃一餐饭,要浪费他父子俩一个工日,这是他所不大愿意的。就道,“不过,这样的好天气,我俩爷儿怕是没福分闲着消受,空坐骨头痛……”

  “嗬嗬,”王大人笑道,“我晓得师傅珍惜光阴的作风和你家老师傅是一脉相承的。不辜负日头,这是我们花桥人的好作风。今天我也不是特意的,请你们来吃餐便饭,是小女的意思,我可以代她受过。她啊,任性又不懂事,非要请你们来不可,还请师傅你莫往心里去。”

  这样一说,泥瓦匠倒不好意思了,耿直朴实的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怪我就怪我啰,我不怕你们怪。”恰这时,一头黑瀑从里屋飘然而来,婷婷娉娉的,刚沐浴的珠珠大大方方地道,“忙年忙月也不靠这一天的功夫。忙归忙,闲归闲,泥狗你讲是不!”

  泥狗憨憨地笑。

  佣人端来一托盘凉粉,细小的花磁碗盛着递上来,王家父女俩咝咝地慢饮细啜,泥瓦匠父子俩也不推辞,一碗一口,接着又一口一碗,再去盛时多少有些难为情。王大人微微一笑道,随便点儿,随便点儿,我就喜欢这种花桥人的吃法,可惜我做不到了。

  吃罢凉粉,闲扯了一会儿,厨房里传话过来饭菜已经上桌了。泥瓦匠父子俩跟着王大人走进堂屋,宽大的八仙桌上满碟满盘地堆满了各种菜肴。以花桥人待客的好菜为主:清蒸白面肉,泥鳅拱豆腐,板栗焖子鸭;外加泥瓦匠父子俩稀罕见的川菜:红扒熊掌,宫包鸡丁之类。王大人见泥瓦匠父子俩一脸感动,益发殷勤劝菜,频频举杯。

  珠珠目睹泥瓦匠父子俩的憨直心生疼痛,在天府之国的布政使爱女的社交圈子里,每天面对的那些油粉和圆滑只能让她烦躁厌恶。她真诚地渴望能同像泥狗这样的人打交道,天底下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不浮华,不算计,不萎琐,珠珠的目光落在那张平静自然黑黝黝的面孔上,内心深处某种情感遏止不住地潜滋暗长。“其实,你应该走出去见见世面”,她对泥狗道,“花桥实在太小了。”

  泥狗笑笑,不置可否。

  泥瓦匠瞄了儿子一眼说:“走遍天下路,还是家乡好。一不做官,二不做生意,出去只有当叫化子。王大人你讲是不?再讲,花桥好山好水,别个地方的泥巴坨坨怕是没好大搓头的。”

  王大人把头往后仰仰,微微叹息一声说:“是啊,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

  珠珠对爹投去不满的一瞥说:“爹,下文还有呢——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是不?”

  “哈哈,”王大人爽朗一笑,拍拍泥瓦匠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说罢,两人相约举杯,一饮而尽。

  珠珠轻轻地碰了泥狗一下说:“老人就是老人。莫理他们的臭道理。”

  “你不能只满足于烧制一些小玩艺儿,”珠珠又说,“应该搞点有分量的东西,我相信你能搞得出来。”

  泥狗抬眼向珠珠看去,在他面前忽闪忽闪的黑眼里有一处让他感动的信赖,他心里热乎乎的。“我正在搞一套雍尼补所尼,我拔普在世时就动工了的,我和阿巴一起来完成它。”泥狗说。

  雍尼补所尼?珠珠精神为之一振,目光刷地亮了。什么叫雍尼补所尼?她急切地音色顿然改变。她感觉到自己正急邃地向那双黑眼睛的最深处坠落进去。

  珠 珠(续)

  (清贵二佬讲述)

  天气向炎热转变的这个下午,泥狗绘声绘色地向珠珠讲述了雍尼和补所的故事,并且演唱了《葫芦歌》。

  泥狗的娓娓道来深深地打动着珠珠的心,整个神思完全浸注到这则惊心动魄的千古传说之中。这个故事在花桥人的摆手堂上让每一个人烂熟于心,泥狗又是摆手堂上作歌的好手,自然叙述的绘声绘色。天昏地暗,雷鸣电闪,齐天大水要涨起来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珠珠真有一种末世之感,然后黄澄澄,白漫漫,天水相连,她觉得自己也好像被淹没起来了,花容失色,惊恐地抓住泥狗的胳膊,差点失声叫了出来。最后人种播下,泥狗说炊烟腾腾上天了,火光缕缕冲天了,毕兹卡有人了,凡间世上有人了,九州万国有人了,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太精彩了,太精彩了,”珠珠泪光闪烁地说,“它比女娲抟土造人,上帝取肋更富于人情味,更体现人类的一种普遍精神。”

  泥狗茫然不知女娲,上帝乃何许人。

  珠珠咯咯地笑了。无知中的聪慧,憨厚里的机敏,质朴自然的泥狗使她感到新鲜而奇特,她惊喜地发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一种男人,殊异于她所接触过的任何男性,改变了她以往的男性观念。她耐心地解释道,女娲和上帝就像雍和补所一样,只不过他们是神,雍尼和补所才是真正的人。

  “上帝就是城里新建的教堂供奉的那个大神么?”泥狗喜欢刨根究底。

  “是的。”珠珠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哦,我都忘了,”珠珠接着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制作的雍尼补所尼呢。”

  “是这样的,”泥狗说,“整套雍尼补所尼一共三件,《开天辟地》、《槐下相遇》两件我拔普和阿巴已经做好了,我正在做《楝下成亲》。”

  “我期待着你早日完工。”珠珠说。

  珠珠要泥狗去看看她的画。

  跟着珠珠走进她的房间里,只见满屋子都是她的丹青水墨,山水一体,草木一色,尺幅之上,山重水复,峦嶂层叠。泥狗尽管不通画道,却不能不惊叹珠珠的一双妙手。在他的眼里,大家小姐无非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锦衣玉食的生活,而珠珠却不能不让他刮目相看。

  “怎么样?”珠珠自信地歪着脑袋,颇为自得地道。

  “画得是好,可惜景致一般。”泥狗随口道。

  “自古道蜀江水碧蜀山清,巴山蜀水之美无以伦比。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景致?”珠珠不相信。

  “不是我吹牛,赶不上我们的峰子岩。”泥狗说。花桥人都有那么点夜郎自大,泥狗这样说,并不感到言过其实。

  那好,哪天你带我到峰子岩去看看。珠珠一下子来了兴致。

  从王家大屋出来的半月之后,泥狗和珠珠终于来到峰子岩前。峰子岩在瓦场西去两里左右的半山腰上,一块巨大的方形乱石如悬如凿地兀自生出,远看与山浑然一体,势如门庭;看近与山欲离,似被托起;奇松,劲草,粗藤恰到好处地装点打扮,益发让这坨乱石奇秀无比,阳刚而妩媚,奇崛而婀娜,韵味十足,风情独具,犹堪入画。泥狗满以为珠珠会欢呼雀跃地倍加赞赏,却只见她愣怔地目视不动,泥狗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心想,这么好的景致你都看不起,你还要看什么?!

  “我要把它画下来,”珠珠平静下来说,“泥狗你先一个人玩吧,莫见怪就是。”

  泥狗说好,那边坡上有很多羊奶泡我去给你摘来,等你画好了,我再过来。得到了认可,泥狗满心欢喜,虽不情愿走开,却满口答应下来。

  阳光金铂般地把整个山野涂抹得流光溢彩,耀着珠珠的眼目,她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把峰子岩看了又看,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坐下,把画具摊开,一笔一划地描摹起来,这时,她的心里除了画之外,什么也不复存在。绿意十足的山风一岭一坳地翻过来,在她的身边停住,拂弄着她的衣裙,摩娑着她光洁的额头和粉红的双颊,她浑然不觉。泥狗看着她那沉静的背影,提不动双脚,默默地注视了一阵,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开了。

  空中一抹云正斜刺里向头顶上的太阳急速迎去。

  那抹云还没有靠到太阳的边上,粗硕的行雨就大珠小珠落玉盘似地漫天而降。哗啦啦一下子把整个峰子岩罩起来。

  珠珠猝不及防。

  泥狗,泥狗,珠珠慌乱地合拢画板,急切地呼唤,太阳还在头上亮着,大雨却铺天盖地。山川失色,万物隐去,珠珠无处躲藏,慌乱中夹着惊恐,哇地就失声哭了出来。

  雨幕中一道身影飞速奔来,不顾刺勾缠挂,不避树枝戳打,泥狗飞也似地跑到珠珠面前。“珠珠,珠珠,我来了!走,快跟我走,到峰子岩里面躲雨去!”泥狗大声地道。珠珠却宛如末世灾难前遇到救星一般,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仿佛是绝世的等待,也仿佛是末路的相逢,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猝不及防的自然而然,泥狗抱着温软如面团的一个冲进岩洞里,浑身有如火烧火燎,心慌意乱正待放下时,这里珠珠却如古藤缠老树般地将他反拥住了。泥狗,泥狗,她潮湿着如烟似雾的双眸,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滴,紧紧地箍着泥狗喃喃自语,抱紧我,泥狗,抱紧我,泥狗……

  如电击,如雷打,泥狗一下子呆了……

  这峰子岩外面看是一方巨大的险岩,里面却是连通着的道道洞穴,大可纳数十人,小仅容一人。泥狗和珠珠置身的这方天地,仅可接两人方寸,顶部却高达数丈,抬头之外,便有了曲折幽深之感。任凭一团剧烈而又温柔之火的拥舔,泥狗手足无措,意乱情迷。心跳咚咚如鼓擂,手脚无有动作,干硬地僵持着,他不敢正视怀里的这团火,目光只好定定地向洞顶上看去,身子却有一种如坠深渊的感觉……

  雨下得好大好猛。

  从峰子岩回来了,泥狗兀自里有了些痴呆。同人无有言语,不是聋子却总不大听清楚别人的话,不是哑子却难以跟别人搭白,默默地一个人上泥、做瓦,顶着炎炎的烈日不肯息歇。做瓦的一伙年轻人以为他同泥瓦匠有了什么口角,舌头和牙齿也会磕碰的,他们说,父子俩吵吵闹闹是常事,就很体谅地不同泥狗开玩笑,处处尽量地避让着他。

  泥狗也不同大家分辩,他心里如麻地乱着。一个开朗大方的后生家,一个已开始初谙男女之事的年轻人,泥狗凭直觉在他和珠珠之间迟早会产生一点什么的。然而产生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让他始料不及。就像地底下蕴藏了亿万年的地火,一旦找到了突破口轰然爆发,他知道他无法抗拒这火的灼烧,甚至无法逃避,本能上他渴望。那火是如此具有慑人心魂的诱惑,导引着他走向心灵的圣殿跪拜叩首,让他臣服于灵与肉的激情颤抖;理智上却又排斥拒绝,心怀焦虑,忐忑不安。卑怯,这种为花桥出色男人所不齿的懦弱,头一次让他遭遇并且把他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截然不同的身世,巨大反差的家境,使他面对珠珠炽烈的表白望而却步,他想退缩却难以移动向后的脚步,他想勇往直前又鼓不起向前的勇气。一次又一次地诅咒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鼓励自己,年轻的泥瓦匠变得优柔寡断,难以抉择。

  第二天,珠珠绯红着脸到瓦场来了。泥狗借口看拱窑,一进窑里便半天没有出来。珠珠等了一阵子,想喊泥狗出来,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忍住了,假装在瓦场上这看看那瞧瞧,然后毅然回家了。

  第三天,珠珠又来,泥狗远远地看见那荷伞的珠珠款款而来,丢下瓦桶又往新窑那边去了。珠珠看在眼里,没有再进瓦场,而是向对面的猎宝塘河滩走去,到沙洲上支起画板,把伞撑了,静静地描摹起来。

  太阳像一只巨大的火球高悬空中,阳光满山遍野地洒下来。山,流光溢彩;河,溢彩流光;树,光彩流溢。满世界一片耀眼夺目,整个花桥像是由黄金堆塑而成的,绿树修竹掩映下的吊脚楼里狗吠鸡鸣,烟炊升腾。杨柳树脚下的河里有一群光屁股蛋蛋的顽童在进行水战,对面瓦场子里号子起伏,夹杂着粗野的笑骂,这一切尽入珠珠的眼目。她的眼睛不由地潮湿起来,她无法再画下去。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瓦场上再也不肯移去,尽管无法辨清模糊的人群中究竟哪一道移动的身影是她情不自禁的那一个人,但她相信他一定会看见她,并且体味到她的良苦用心。

  远远地泥狗看见珠珠默立在河之洲,头顶着毒辣的日头,一动不动,像一尊金碧辉煌的泥塑,泥狗的心就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儿上了,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吞没,没了心跳,没了呼吸,没了对周围诸多人群的感觉……他怕大家看出他的失态,只好又一头钻进窑里,大筐大筐地把泥挑出来。可每到出口时,却又不由自主地要向河那边瞥望去,目光撞着伞盖下的身影时就不由地激愣,珠珠啊珠珠,你这是何苦呢?再一次进窑时,泪水不由地就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泥狗一头栽进窑里的一堆碎泥里泪如河流,整个世界一下子消隐了,没有了物像,没有了声色,只有一个婷婷玉立的女子锥心刺骨地在头脑里重重叠叠地成像,凄凄绝绝地向他呼唤低语……

  就在那么一两天里,泥瓦匠发现儿子有一点变化。他当然并不知道在那个骤雨突来的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作为父亲,他敏感地发现儿子与王家的那位千金小姐之间必定有了什么纠葛。泥狗这两天来的沉默与心事重重的样子给他提供了线索,而珠珠这一两天里三番五次地到瓦场来,泥狗都那么不着痕迹地回避,更让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天天将黑时,珠珠又来了,泥瓦匠远远地听见那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就知道谁来了。他急忙走出瓦场,在与珠珠快要迎面相碰时他擦亮了火镰,把自己给匆匆而来的珠珠照了一下。

  “呵,珠珠,”他装着要出去的样子说,“我正要出去,泥狗在呢,有什么事你给他讲给我讲都一样。”泥瓦匠精明狡黠的很,他从不会让人难堪。

  “我来看看他的雍尼补所尼做的怎么样了。”珠珠也掩耳盗铃。

  “那好,我去了。等一下喊泥狗打个火把送你回去,莫让你阿巴骂我们不通毛皮呢。”泥瓦匠心里好笑着,转身融入苍茫的暮色中。

  珠珠心存感激地走进瓦场,泥狗正在往瓦坯上堆码稻草,见珠珠来了,点点头算是招呼。

  “你为什么要躲我?”

  泥狗不语。

  “我是老虎,是豺狗,会把你吃了?!”

  泥狗沉默。

  “你讲啊你,哑子?聋子?”珠珠委屈的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

  半边月亮从那边山顶上慢慢地露出来,月色如练,两个皆不出声,只听见彼此的呼吸,一切极静,极安谧,在等待着一颗沉默灵魂的答复。借着月光,泥狗看见夜色中那双凄迷期待的眼睛,他且深且重地感到一种不能言说的疼痛在月光里隐隐浮动。于是他唱道:

  天上星子云作伴,

  地上小草露水缠。

  云头散了星子走,

  太阳出来露水干。

  “泥狗,泥狗,”还不待泥狗歌声落定,珠珠破涕为笑。“泥狗,你唱的好嘛,泥狗,”她惊喜地扑过去,把泥狗拥着擂着,无日无夜积郁的疑虑、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泥狗,”珠珠泪光闪烁乳燕呢哝,“你要是识字,准会是一个优秀的诗人,泥狗……”

  泥狗不晓得什么是诗人,出口成章地作歌是花桥人的天分。泥狗揽住了这个折磨他灵魂与心跳的女人。一旦释放了自己,无拘无束的泥狗就像从笆篓里跳回水里的鲤鱼,像雀笼里飞出的画眉,把他能唱会唱的最温柔动人的歌子,俯在珠珠的耳边唱了大半夜。

  革命

  (清贵二佬讲述)

  几口大型的新窑凿就时,宽敞的瓦场里堆码的砖瓦泥坯也达到了极限。一垛垛砖坯搬进窑里,一层层码好,大捆大捆的枝柯,大棵大棵的树兜塞进去,新老瓦窑里就腾腾升起浓烟。一时青烟滚滚,毕毕剥剥,泥瓦匠在窑与窑之间来回奔走,察看火力,把握窑温。哪些泥是什么时间炼好的,哪些砖是什么天气筑成的,哪些瓦是什么时辰风干的,泥瓦匠心里全有数,因此每一窑的火候、温度该控制到什么程度,他心里也有数。在瓦场里他就是神圣至上的指挥官,烧窑的,挑水的,守夜的,无不听命于他。几天下来了,双眼红肿,嘴角也生起了水泡。

  头窑封门停火,泥瓦匠吩咐放窑水,尖锐粗长的大棍从窑顶上捅下去,窑坝上的水滋滋往窑里灌注。泥瓦匠伏在窑上竖耳倾听,旁边的人一时屏呼住息,约摸一杆烟的功夫,泥瓦匠站起来,宽大的手掌拍打耳朵上的粘泥,一时眉开眼笑。大家顿时从他那自得的神色上获得了某种信息,立即欢呼雀跃起来。

  开窑的时候,王大人早早地从家里起来,静静地守候在窑洞前。

  冷却,去了厚实的泥封,烘烘的热气从敞开的窑门里辐射出来,泥狗第一个弓身而进,出来时抱着一大摞褚红整饬的方砖。王大人取过一块,用手指弹弹,铮铮地响如钢声。好砖,好砖。这是花桥的土啊,只有这样的泥土才能使他落叶得以归根,使他华屋得以有成……喜悦夹杂着喟叹,不知觉中就湿了双眼。

  在一旁的大管家从未见过王大人如此失态过,也不由地感慨系之,随即高声道:“恭喜大人,千百年的好事,恭喜大人,千百年的好事!”

  “好,好,”王大人连连道,“辛苦大家了。管家,给厨房里讲一声,晚上摆几桌菜庆贺庆贺。”

  日落时分,王家院坪里筵席就摆开了。席上,王大人频频敬酒,大伙儿就跟着起哄。泥瓦匠尽管酒量过人,但酽酽的几海碗下肚,眼珠子就红鼓起来,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他说:“王大人的酒不喝喝哪个的?王大人有的是好酒让我们喝的。”

  有人就道:“师傅,你的好酒也莫留在那里舍不得。”说的自然婉转曲折,但大家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就跟着嚷嚷。

  “要得,要得,”泥瓦匠迷离着双眼又竖了一碗。他一点也不尴尬,甚至有那么点自豪,“喝,吃得做得才算角色。到时候有你们酒喝就是。”

  “鸡有鸡路,马有马路。”泥瓦匠打了个嗝说。他酒醉心里明,“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把儿孙作马牛,王大人你讲是不?”说罢,在王大人的肩上拍了拍。

  “是的,是的,”王大人和颜悦色地道,暗自却浑身不舒服,喝了两碗酒就不晓得天高地厚竟拍起我的肩膀来了。心里异常冒火。就道,“大家慢慢喝,我有点不胜酒力,恕不相陪了,”说罢离开还要进一步热络的泥瓦匠,径直回房去了。

  大管家看见泥瓦匠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就说:“泥狗,泥狗,打仗莫过父子兵呢,替你老子喝一碗来。”

  泥狗没有应声,酒桌上哪里还有泥狗的影子。大家并没介意。走了王大人,已近酣畅的一伙不必再小心拘谨,索性更放肆地开怀痛饮。

  王家院子破土动工。

  一时间,花桥成了优秀匠人的聚集地,本地和外地的,木匠、岩匠、铁岩、漆匠、雕花匠……他们将把最精湛的技艺,最巧妙的构思奉献给王家院子,并使它成为花桥这块土地上的永久性的杰作。

  用百事遂心来形容此时的王大人并不为过。但也恰在这时,机警谨慎的前布政使大人敏锐地发现了女儿的私情。前段时间里,女儿对瓦场的频频造访,起初他并未往深处里去想。他以为只不过是女儿对她未曾涉猎过的乡间事物的新鲜好奇而已,但随着次数的频仍,借口的多繁,使他不能不开始警觉狐疑,直到初窑开封喝庆功酒的那天晚上,事情终于得到了证实。当他对泥瓦匠目无尊长的举动满怀不快离席时,经过女儿的房间,嗅觉灵敏的他感觉到女儿房间里响动异常,竖耳倾听,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压抑下达到极致失控的呻吟,屏息中享受无上快乐粗重的呼吸。不错,正是那个该死的小泥瓦匠。一霎时,羞懑并来,脑壳里轰地作响,天旋地转,他险些栽倒在地。大管家匆匆赶来送他回房的脚步声让珠珠房里的声音倏地消隐,但他已明白无误地知晓了这一实情。伤心、震惊、恼怒,他把人生最为苦涩的一颗果子默默地咀嚼、吞咽,几天下来,一边应付忙碌,一边不动声色地思索对策。

  前些天,在县城会见各方宾客,并对动荡的时局有所了然,城内酉水河畔的那座名闻遐迩的雅丽书院适应新潮改为高等小学堂,新任的校长恰好在座,得知王大人的千金小姐知书达礼,长于丹青,便想让王小姐到校去执教。王大人当时并未往心里去,当即以小女才疏学浅,贵校又系新式新潮,怕是难以胜任推谢了,什么高等小学堂,不就是一帮人吃饱了无事做,鬼混唐朝么。他颇不以为然。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后悔当时没有应承下来。现在,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他让大管家把珠珠叫来。

  “珠珠,在花桥这么久了,闷不闷啊?”他和颜悦色地道。

  “开始是有些,现在好了。”珠珠心无旁鹜。

  “呵,城里新近成立了一所新式学堂,校方想请你去当先生呢。”

  “爹,你看我是当先生的料么?”

  “嚯嚯,”王大人正色道,“我养的女儿,千聪万明的,不要讲当先生,就是到总理衙门里去做事也绰绰有余的。”

  “爹,我还想在花桥多画几张画……”

  “城里酉水河两岸的好景致多的是。再讲现在时局动荡,你应该出去见识见识。况且,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明天我送你进城去,给你妈也好作个伴,不然她天天搓麻将,搓得姓什么都不晓得了。”

  这样说了,珠珠别无他法。

  第二天珠珠跟他道别。“去吧,珠珠,”他强忍着撕肝蚀骨的疼痛含笑道,“安心地做事,不要挂牵我。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女儿入城而去,王大人不由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毕竟只是暂时性的舒缓,他心里清楚,他要的是最终能把这件事不露半点痕迹地处理妥当。不然,那他还叫什么王大人。几十年官场上的多少风云变幻都能举重若轻,对付些许小事还不是小菜一碟,玩于掌股之间。当然,也不能等闲视之。他心中有数,他决不会让矛盾在他父女之间产生,要不显山露水地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在泥瓦匠父子俩身上下功夫。但现在,他们正是好钢用在刀口上的,他不想轻举妄动。

  在心里他暗自冷道,你等着瞧吧,等王家院子修成了,你就会晓得什么锅儿是铁打的。

  但是,他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将会向另一条叉道上走去。

  珠珠离开花桥的第七天,一乘绿呢小轿从县城匆匆出发。一路不停息地翻山越岭,在花桥人吃中饭的时候进入村子里,在王家大屋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轿里走出县里的头面人物之一举人谢老爷。王大人并不知道这位同治十二年的举人老人此次造访将对他意味着什么。事隔八年之后,在临咽气之前再也没有看上爱女一眼,王大人在临死前最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是,八年前的和谢举人的那场所谓的识时务的起事,不但没让他捞到半点好处,反而使他父女离散,天各一方,终不复见。

  宾主坐定,不等王大人客套寒暄,目的明确的谢举人便直奔主题,以能言善辩的口才,对时局了然于心的把握,向卸任的布政使大人陈说大清的气数尽矣。谢举人滔滔而道,革命党人已于五日前光复武汉,黄龙旗易帜为十八星旗,邻近的镇竿人已率先响应。而我们偌大的一个县份,人杰地灵,自古末后,至今却无动静,即使不度他人笑谈,却难以向后世有个交代啊!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原来,武汉起事消息传来,城内各方势力均蠢蠢欲动,尤其早对朝廷心存不满的这位举人老爷为最,暗中联络了一帮士绅准备起事,但自度力量菲薄,便想得到花桥的这位举足轻重的士绅鼎力相助。卸任的布政使大人对朝廷怨忿深重,不愁他不落入彀中。

  捻须思忖,片刻间王大人就得失盘算得一清二楚,你们不就是要我出钱资助么?事成,我功莫大焉;不成,亦不损我九牛一毛。便道:“驱逐挞虏,乃我等义不容辞之责任,老朽不避汤火,不成功便成仁。唯一担心的是爱女尚在城中,万一事不成,诛连到她,老朽心何堪忍?”

  聪明的举人老爷早已料到王大人会有这种担忧。城内天主教堂法国神甫瓦勒诺过两三天就要取道回国。我和他交情极深,已托他带小儿出洋。谢举人极力窜掇,这对珠珠小姐来说,也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三两年学成归来,光宗耀祖,也替我们留下一条退路———万一起事不成,我等亦可避难法兰西呀。说罢,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

  王大人并不这么想,革命并不是他的追求,对清廷发泄不满才是他这次出山的初衷,让女儿出洋游历一番,回来能割断同那个年轻泥瓦匠的情缘,他觉得求之不得。

  只是后来的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那场起事如闹剧般地烟消云散,在后来很多个夕阳黄昏中,花桥人路过王家大院门前,投去羡慕的一瞥时,都会看见白发幡然的王大人坐在油漆锃亮的太师椅上,独对气派非凡的小龙门上的那幅对联默默无言……那是他暮年苍凉情怀的一点可怜的慰藉。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巴黎,这座世界艺术精华荟萃之都,万国艺术博览会正在这里举行,博览会上各国各民族的艺术精品琳琅满目,争相辉映。东方展厅里,一组叫《雍尼补所尼》的大型土陶使来自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的艺术家为之迷醉,它们浑朴一体的造型,精湛无比的烧陶,巧妙奇特的组合,让各国艺术家和收藏家们赞不绝口,同时,三件作品的组合所构成的故事,还是一部迥乎于上帝造人和女娲抟土的创世说,这更引起了许多学者包括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的极大关注。一时,巴黎为之轰动……

  据这组作品的收藏者著名学者巴纳先生称,它们的主人生前是巴黎近郊昂莱小镇上的一位独身的中国女士。平时,她深居简出,少有交际,除了镇长,昂莱小镇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是随巴纳先生一位在中国传教的远亲来法国的,二十多年前郁郁去世。生前巴纳先生同她见过两次面,她除了向巴纳先生讲述这组作品有关的雍尼补所尼故事之外,其它均不着一词。她自称是中国南方腹地深处的毕兹卡人。巴纳说,也真可称得上一位神秘的东方美人……(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彭图湘)

来源:长篇小说《名堂经》连载之五

作者:黄青松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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