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西藏,有毕生为寻找致为殊胜的佛教经典而孜孜不倦的人,他们被称为掘藏师。他们经年累月地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岩洞,苦行至深却甘之若饴,其救赎情怀烛照虚空。长久以来,我心里一直固执地认为——所谓的作家,以入世之胸襟,人文之关怀,时代之感悟,观照大千世界,当如掘藏。与田国海老师接触,捧读他的呕心力作《伯仲》,我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认识国海老师有着偶然和必然的双重因缘。作为湘西出道较早的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进入文坛,那时,我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中学生,因年龄的距离无缘结识。后来他商海逐流,就更缺乏遇识的机缘。但毕竟同是湘西谋生活的乡党,当他返身又回到书桌上的时候,谋面并成为忘年交就成为了必然。正是在我们惺惺相惜的交往中,我得以见证他的这部作品如何从构思到成型并断须数易其稿的全过程,因此要求作序无法推脱。大凡序跋一类的事情,约定俗成的规矩是需德高望重者的份内事,国海老师固执地免俗,湘西人天生的洒脱不羁谁都没办法改变。
生活本身就是一座丰富的宝藏,但由于熟视无睹,我们的认知往往难以深入其中,只有不为我们熟悉的生活才有吸引我们的磁场。所以,当我们进入华都世界,特别是盘龙山的生活事象之后,我们所了解到的生活就更加惊心动魄。从社会学意义来说,谁能否认华都世界里的各色人等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掘藏人,当然他们角逐的是具有高度诱惑力的宝藏——社会财富。从身价数亿的矿山富豪,到日进斗金的矿管阶层;从象牙塔里刚进入社会舞台的青年才俊,到围绕矿山高度运转的社会网络,政要、亡命匪徒、色相交易者,甚至苟活者,进入社会链条,就意味着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一次性或周而复始地羁押给金钱。在华都,利益是关系缓纾和紧张的制阀,各种关系的博弈互相决定对方生存状态直至生死。朋友反目、兄弟成仇、夫妻失和、权钱利用,人性的贪婪就像道道深不见底的矿洞,吞噬着农业社会向工业社区所传递的仅有的一点人际温存,传统的道德神话被彻底地解构,在华都广阔的社会背景下,每一个粉墨登场的人都是自觉或不自觉的掘藏人,在盘龙山深处不停地挖掘,然后把自己的肉体、精神和灵魂一并埋葬。社会影像的胶片被置于时代的放映机上,场次分明,人物栩栩如生,其所揭示的时代病症和对人性拷问,《伯仲》所达到的高度和深度让我们不能不叹服。
题材的特殊使得故事的本身具备了向深度拓展的可能,叙述的张力也因此扣人心弦地得以施展和铺开,一个不为很多读者所了解的世界,甚至不熟悉的隐秘惊心动魄地展示在我们面前,是我们对这部作品发生兴趣的原因之一。但叙述毕竟只是手段和技术,它虽然决定着小说所能达到的艺术高度,却仅仅只是一个非常有限的侧面。透过叙述进入作品的内核,诡异复杂事象、时代症结、人际冲突、心灵与情感的交织碰撞才具有使人震撼的力量。人类在各个地区生息繁衍,都必须依靠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来维系社会结构的存在,资源的分配从最初的个体获取过渡到生产、交换、消费,以开始的个体劳动的原始平均方式到社会契约与法律的介入,因为过渡和转型,法律介入有限性和契约体系尚未全部建立,利益纠葛和矛盾冲突无处不在。人性的贪婪和强烈的占有欲望就难以寻找到救赎的出口和通道,“黑金世界”便是释放贪欲的集中地,对财富攫取的集结号吹响,不同的人发出不同的声音。那个叫程大明的角色以极其隐忍,貌似忠厚的面孔出现在盘龙山中,并活跃于华都的社会阶层中,最后展示非常之手腕,出乎我们的意料,却又完全在必然的结局之中。至于贾习的人生轨迹更是价值选择时的宿命。只不过是他太嫩了点,如果历练和磨难多一些,也许他比程大明还更为老到。
吴永兴的身上似乎背负着所有的道德、人格的力量,在善与恶的对决中,他自己的价值观进行殊死搏斗,在各种利益博弈的格局中他背负的道义意识是他得到社会承认的垫脚石,也被无形中套上了枷锁,所有的施展挪腾每移动一步在得到的同时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博弈的游戏规则尤其是潜规则为强大的利益集体共同制定,他的另类因而就有了沉重的悲剧色彩,他貌似强大,实际上却是无比的单薄,表面上的风光无限,内在的悲情却如一梦残阳如血,在成功的开始就以为着失败的结局。这是铁的定律,也是“华都”世界残酷的生存法则赠馈和无情的嘲弄。但他的隐忍是可怕的,在呼风唤雨的背后,我们几乎听不到他内心的呻吟,在完成“吴永兴”式的辉煌巅峰时刻其实就是完成了一次价值选择的终结。
华都世界里的每一个人物的出现都是现实中的一出戏剧化表演,比现实更集中更突出更鲜活,在社会网络的严密布局中,他们奋斗、冲撞、挣扎、苟且,获得短暂的社会认同然后迅速被无情地抛弃。这就是社会网络越密集化,利益关系更物化的结果,个人的力量无法完成与社会结构合理化的耦合,宿命是最直接的注解。“小说不是寻找个人的意义,对未来它是寻找公众意义。”(刘恪《现代小说技巧讲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难以得到缓妤并不是单向度导致的,而是利益冲突、社会结构、时代价值等等因素合并作用的结果。以自然资源为主要争夺目标,以财富追求为终极目的,使人际关系的弦时刻紧绷着,这是华都世界对这个当下的折射。在华都世界里的关系缓解都只是暂时的,这种一闪而过的亮色是那么弥足珍贵,所引起我们的思考就才有更深刻的意义。
一部优秀的作品虽然可以构建某种价值评判的范式,得到大多数阅读目光的接受和认可就以为着作品所能达到的艺术水准,但这并不是推而广之的集体操练,《伯仲》的意趣就在于没有循着这样的熟悉套路演进,当它完成对喧嚣时代所掩藏人性面目进行一次深度挖掘之后,它就具备了跻身优秀作品的资格。这大概也是它最特殊的品格。
我深以为然。
(此文为田国海长篇小说《伯仲》序)
作者:黄青松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