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晖的坛子饭
阳雀子的叫声百听不厌。苗家人的情歌百听不厌。
几个小伙子疾驰在去往吕洞山山脚的路上,遇到一个背柴的老太婆和几个大嫂,停下来让路。
三哥和老人家打招呼,“老人家,不知道怎么喊您。我们有事帮不到您,您走慢点!”老人艰难地抬头,“你们是那里的哦,这么好的儿,老太婆没有孙女了,有就送你一个!”后面一个大嫂微微一笑,“人家要您的,人家今晚吃坛子饭去了!”三哥转移视线过去看那个大嫂,她三十几四十,“也不知道怎么喊您,不管了!坐一坐罗,和你们学一哈哈(一会儿),和你们这些老姜才得经验!”大嫂却是不停住脚步,只顾埋头往前走,“也想和你们坐坐,传染你们的年轻,都这个年纪了,要争分夺秒呢,就是,怕耽搁(耽误)你们时间啊!”三哥紧紧挽留不放,“人老人有情,南瓜老有粉,坐哈罗!”老太婆又艰难地抬头,但看的不是后面的清晖他们,而是看天色,“麻汝黛翠(好小伙),看样子你们是去别寨,走得了,天色晚了。快去,快去!”
确实,天色已晚,再不走就迟到了。清晖和他的弟兄拔腿离去,听到后面传来一个有点耳熟、年轻的声音,“是某某寨某某,做人还可以,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的话,也不会伤你的心,照样和你说和你笑送你安全回家……”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整个吕洞山,同辈女孩知道清晖者甚众,倒不是他歌唱得好,而是他白话(即逗笑的话)讲得还可以,又懂得尊重人,只要他在场,表妹们都只想坐“公堂”,不愿让表哥们挨个送回家去,聚在山上听他讲笑听个饱。
清晖几个赶到吕洞山山脚的一个亲戚寨,为了进寨不给狗吠,捡来一小块平整的石头,面对吕洞山念念有词地画符,然后面朝下放在后坎的斜崖里,放心地进寨去。
这是第几次来?清晖记不到了,他只记起今晚原是来坐“丝碧”的,事有凑巧,弟兄赶边边场也约得日子,几个就有伴了。
清晖熟悉路径,几下就来到明翠家吊脚楼下,扮飞狐“呼呼”鸣叫,然后躲在路下。一会儿,门“嘎吱”开启,清晖兴奋地抬头,“啪——”明翠爹出来倒洗脚水,将他淋个落水狗。清晖头一缩,拼命地用手抹脸,不让洗脚水流到嘴巴,可再怎么快,洗脚水还是流到嘴里了,那味道,想说也说不出来!
明翠屋妹妹似乎有感应,忙从窗户探出个头来,像和姐姐说话,又像自言自语,“这么晚了,不知道个个(家家户户)都吃饭了没有。”明翠爹听出了名堂,腋窝夹着一把枞树油,出去玩去了。“你们也是,有事早暗示我!提篮里还有几个鸡蛋!我睡去了,莫忘了关门!”明翠娘骂道,然后睡去。“门要关好,莫让人进去!”明翠娘像是进了房间,又探出头来一语双关地骂道。
好容易挨到明翠姐妹几个整好饭,像做贼一样猫着腰躲开灯光来到山上,将饭放在地上,然后看三哥湿漉漉的头发弯腰大笑。另外几个弟兄赶紧将饭篓拿到一边,围着饭篓,拿起筷子画圆弧,念念有词,然后将筷子插在中间,将她们的蛊破了,开始吃饭。待表妹们明白过来,饿狼一样的表哥们叉开脚横在中间,大口大口地吃给她们看。
“在路上都跟你们讲了,这几只是老猴是老猴,你们就是不听,怎么样?”明翠数落道。“姐你也别说了,一来就紧鼓鼓地看清晖,谁知道你是不是着了他的蛊!”一个姐妹反数落道。“我看也是,个个都炒青菜黄豆,你个人炒鸡蛋,看你真是着了人家的蛊!清晖你莫笑,是讲你,你笑,你是承认了才笑,拿糖来!”另一个姐妹接口道。
清晖兀自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时用衣袖擦脸,装着一副那里也不看、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糖啊,又吃菜又吃糖味道杂了,拿来我放荷包里,等吃完饭再吃!”弟兄们乘机哄笑,喷出饭来。这些饿得想吃人的野狼,饿得顾不及形象,鸡蛋从嘴里喷出,还急忙俯身去捡起来,看一看,吹一吹,丢往嘴里,“这么补的东西丢了可惜,啊蒙(即吃)!”
众姐妹的眼球被吸引过去。明翠退后几步,恼怒地瞪着清晖,清晖眼睛直直瞪住碗里,筷子不停搅动,气得她嘴巴蠕动,骂了几句什么,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清晖吃着吃着,突然一停,头也不抬地转动眼珠,发现明翠独自一人坐在后面,一挺胸,端正姿态,有模有样地吃着。“老表,莫是饭不好吃?”一个姐妹问道。“好吃好吃,我是……好吃的,我是害羞你们看我。”清晖嘻嘻哈哈地解释道。“你都害羞?胡子都长不出来的人也会害羞?你都害羞了,怕吕洞山的水也倒流出来了!”明翠站起来,拿清晖开刷道。“我才刮胡子的,我才刮胡子的!胡子都锥破三尺厚的脸皮了,不刮怕吓坏你们,乌七八黑的难得请巴代!”清晖解嘲地道。“哎哎哎,每次都是你们两个唱戏,八字不对啊?我掐掐(即算八字)……姐,你和他和的,怪了,你们方圆(客气)点罗。”一个姐妹出来打圆场。“我和他和,我和他和,我脸皮哪有那么厚!”明翠走上前来,指着清晖道。“老表,什么脸厚脸薄,莫是你也想长胡子?好办,来,抽烟,抽烟就长胡子!”一个弟兄给清晖解围,追着明翠给烟,笑满山坡。
追赶中,那个弟兄忽然绊到什么摔了一跤,一干人围上去查看。“不对了嗷,是哪个约丝碧?乖乖交待,不然今晚坐公堂到天亮!”明翠盯着用两束牛筋草扎成的连头草结,环视众姐妹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众姐妹一致否认。清晖刨开弟兄走到前面,“是不是哦,小孩子放牛也会这样捆的。把饭吃饱了先。”有人却是不肯,嚷嚷着,“是哪个有相好了要说,光明正大的事,不是偷猪偷牛,单独坐解放了不会给人捆去卖,说出来又怎么样?说不说?不说是吧,好,等会儿大家都去偷听!”
夜色越来越浓,渐渐只看见被晒干的石头,泛白在地上,有经验的阿哥阿妹踩着这些石头,往另一块山坡转移去。渐渐地,红中透黑的火光在夜空中照射开,若细致辨听,还能听到燃烧声和打闹声。另一条路上却有电筒亮光从手指缝隙射到路上,能看见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溯谷而上,然后手拉手爬上路上一块小平地,面对来路挨着坐下。
好美丽的夜晚!满山遍野都听见虫子此起彼伏的鸣叫。迟来的月亮正悄悄透过树梢偷窥山谷的静谧。山溪声欢畅流韵,把所有心事都吐露给了温顺的夜风。
从那块小平地传来饭香,若细致辨别,能闻出鸡蛋的味道。“还在臭,下去洗洗吧。”“洗什么,人一辈子哪个吃过洗脚水?岳父老子的更难吃到了!”“谁是你岳父,刮鼻子!”“快刮快刮,洗脚水都喝了不成岳父成什么?不成对不起我!”“嘻嘻……”
排排坐的正是清晖和明翠。此刻的明翠不是刚才的泼辣模样,显得有点畏惧,看是排排坐,却和清晖保持一点距离,特别是上身,有点刻意偏向一边。清晖自顾地呱啦呱啦讲话,得意地炫耀他们保密工作是如何如何做得好,这么久了还没有哪个知道他们“丝碧”了,“我们还要保密下去,哪天请媒去你家了,不给他们吃糖,给他们吃一惊,哦,今晚他们知道了,哎嗨!”明翠不言不语地坐着,几次想伸手捂嘴,又放下,转过来冲清晖说道,“你那个脑壳还是洗了吧,下去有一个潭潭,我在这里等你。”清晖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搓搓头,捂到嘴里闻一闻,看着明翠,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双手抓住地上的杂草,双脚试着试着踩下坎去。
“莫动!”明翠身子一缩,低沉地喊道。“什么嘛!”清晖显然不高兴,他心里想:才谈恋爱就这么凶,结婚了还得了!“不要动!”明翠不知从哪里找来根棍子,举起,对清晖一旁的坎头打去。清晖眼睛一瞟,一惊,赶紧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等他抬起头来,明翠已经用棍子将蛇挑起,俯身捡起电筒,照着看。清晖爬上来,感激地看着明翠,接过棍子,“穆桂英救了杨宗保!耶,你还动呢,不服气?不服气就打烂你脑壳!”明翠在一旁笑看,月光与电筒光融合照在脸上,阴柔圆融,令人心动。
月亮越升越高。山谷越来越静谧。能听见呼吸声。
明翠趴在膝盖上睡去。清晖一会儿往后躺,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搓手,一会儿伸手越过明翠的肩背,再怎么就是没瞌睡,再怎么就是静不下来,仿若吃了什么药,得了多动症,或者无睡眠症。
那另一块山坡热闹正酣,谁也不问清晖和明翠怎么失踪了,一个劲地把肚子里听到的、编创的动听话都讲出来,虽似山洪一般杂乱,却是精彩纷呈,令人陶醉。
清晖是蠢蠢涌动一种发蒙很久的欲望,看《庐山恋》的时候就幻想哪天得拥抱自己心爱的那人,现如今有心爱者了,快两年了还保持着祖宗划定的距离,冤不冤?人家八十年代是新一代,郭凯敏都吻了张瑜,这个明翠就是不跟形势,别说亲她脸蛋,握握手都会生气。清晖想过:TMD,握一下手都不行,老子不要你了!但就是狠不下心来:这么快就学会了外面的东西,像亲嘴这种,不是什么好事!她学会了,就算不被烧死或者丢进天坑,自己也不会要她!不急不急,冷水泡茶慢慢浓,到家了由我摆!
明翠在睡梦中,几次慢慢倾斜靠往清晖这边,清晖稳住,想让她好好靠靠,眼看就要靠上了,又收身回去了,稳稳地趴着,睡着。
清晖终于来瞌睡了,但努力克制着不准睡,要保护明翠。几次揉眼和打脸后,还是睡去,身子往一边倒去,碰到了明翠,“你要是没?我死给看!”明翠被惊醒,站起来怒道。清晖“咚”地倒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清晖也被惊醒,忙不择地道歉道。明翠打开电筒,灯光里,清晖惺忪的眼睛迷迷蒙蒙,口水从嘴角流溢,赶紧用衣袖擦拭。“你睡啦?嘿嘿,我是做梦了……”明翠笑道。
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日子在相思约会、约会相思中翻过去,清晖和明翠对兄弟姐妹公开关系“插草结”也有1年多时间了,在这期间没有哪个小伙子和明翠要日子,清晖也没去和另外的女孩要日子,两人甚至不去坐“公堂”,让好多兄弟姐妹羡慕,都夸他们彼此忠诚,很快点燃幸福的枞火把。
这天,明翠不远数十里来赶古丈默绒场,用一个堂皇可喻的理由教姐妹们给父母请假:到默绒染布去。走过清晖的寨子,清晖的弟兄看见,撒趟子(撒腿跑)去给清晖报信。清晖不在家,扛耙耙田去了。弟兄追到半路追到。清晖一激动,猛将铁耙墩地,因为兴奋,忘记用臀部将铁耙往外顶,耙钉钉在左脚背上,受伤了,父亲眼睛一瞪,“狗池的,滚回去滚回去,老子个人耙!”随即掏出几张5元钱递给报信的弟兄,缓和地道,“叫某某老师留客,她们那边种阳春好像晚我们几天。”这个弟兄大惑不解,纳闷地看着清晖爹,清晖爹解释道,“某某老师的姐姐嫁到她们寨,他们是亲戚。”清晖和弟兄幡然大悟,感激地看着这个粗鲁的父亲。
明翠姐妹几个在清晖那些弟兄的“保护”下,在默绒场自由自在地“示威游行”,唧唧喳喳地选购梳子、松紧带、塑料拖鞋。明翠却若有所失,想问清晖怎么没来,却羞于出口。中午,某某老师踩着单车赶来“买作业本”,见到明翠她们,惊喜地问“这么远都来赶场”,然后叫她们回去的时候到屋里去,有东西委托她们带。
到了晚上,清晖拄着棍子来老师家要红药水,明翠见到,脸一沉,差点哭出来。老师在学校,今晚就睡在那里;老师的爱人抱起女儿,说声“她爹今天踩单车感冒了,喊买药不肯,我去学校看看”,就甩下一屋人走了。明翠的姐妹没有了拘束,不问清晖脚怎么了,唧唧喳喳找理由要走开,人在他乡实在走不开,就用手塞住耳朵,挤眉弄眼地要明翠有话快讲。明翠害羞地笑几次,讲了,“哪天你请某某屋舅去我家。”声音很小,清晖却听得明明白白,“哪天你请某某屋舅去我家!”
这是一个可以写进吕洞山苗族人恋爱历史的夜晚!一对有情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所约会:一张饭桌两个人,一盏油灯照空灵。其他姐妹哪里去了?都挤到楼上睡去了,独独丢下清晖和明翠。
清晖和明翠的眼睛今晚都有点小,沉醉在幸福之中,仿若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在剪烛对视,用细小慎微的声音和视觉交流情感,讲到害羞处不好用语言表达的,蘸水在饭桌上画,会意地一笑、一嗔。
“我想你了!”清晖在桌上画了一杆烟。“痛不痛?”明翠画了一只脚一根铁钉。“不痛,你来了就不痛!你是我的好药!”清晖幸福地道。“晓得谁是你好药!”明翠娇嗔地看着清晖,脸红了起来。
清晖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找来纸笔,画着,明翠要看,不给看,待画好了才给递到她跟前:河里,桃花虫和虾子在游,一个小伙子双手捕到了一只虾子……
明翠索要纸笔,一手遮住不让清晖看到,一手画着,不一会,一幅单色苗画出现在清晖眼前:荷叶,鸳鸯,池塘,一只蜻蜓在点水……
从楼上掉落一根稻草,两人急忙坐稳。“姐,不要害羞!”“姐,他不敢吃你!”“你们到人家屋里丝碧,嘻嘻嘻……”
吃了夜宵,清晖和明翠约了日子,回家去了。明翠上楼和姐妹们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天没亮就由清晖的弟兄护送赶回家去。
转眼交秋。清晖想邀明翠她们过来赶秋,就不经约会直接来找明翠。清晖依旧不能公开约明翠出来,来到她家外面伺机喊她。明翠爹娘不在家,清晖正好可以进去,走到门口却停住了,从里面传来明翠和她的姐妹们谈论的声音,明翠接过一个姐妹的话说,“清晖好是好,会尊重人,就是兄弟多了点……”清晖退了回来,犹豫一下,在路边徘徊几次,转身回家,从此再也没去找明翠。
后来,清晖出去打工,结识别省的女孩,几年后结婚,吃别省的“坛子饭”去了,而明翠也嫁去宁乡,为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生儿生女、服侍父母,她至今还不知道当年是怎么分的手。据说,她常常当着不懂苗歌的老公的面唱歌思念清晖,她老公夸她唱得好。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苗歌(石远定)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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