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长在白河边。参加工作那年我做了一个实验。离开家乡的前一天黄昏,我从白河岸边捡了两个黑色的椭圆形卵石,埋在离河水很远的一蔸野芭茅下,十八年后当我带着满嘴焦黄的胡须和有些浑糊的目光刨开沙堆去探视时,两个黑色的白河石仍然以十八年前如水一般沉静的目光注视我……看着悠然远逝的河水,遥望远山夕阳下野草萋萎的双亲坟茔,我潸然泪下……
生命像条河,不能用现实去勘界;河流是母亲,却是永恒自然原创命题。我们依靠河流生着活着。我们便很悲哀地幸运着,也很幸运地悲哀着。我们每天描写河流,又被河流塑造着。肖洛霍夫将一条静静的河像揉面粉一样,时而捏成扁平,时而搓成圆满,让葛利高里和他的哥萨克们在红色黑色的急流里挣扎、奋争,当诱人的红唇骤然消褪,当零乱的枪炮声呐喊声逐渐寂落,当咆哮的顿河水清了又浑,浑了又清,主人公葛利高里抱着他唯一的儿子和作者随顿河舞动的魂灵超然寂然扳依母亲阔大宽广的怀抱……
父亲是我抱着离开人世的。死前三天.他要我背着他去自己选定的坟地。那是一块坐东朝西的坡地,背后左右长满刚刚起势的青青柏木,正前方视野辽远。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这里,他的手颤巍巍地指着远来的河流久久不肯放下,许久我才懂得老人的意思,这块坡地是距白河近看水流最远的地方。梁姓的祖上,曾经出过举人之类的人物,且祖坟就在家乡的后山里。但父亲却偏偏选择了河流。大山太厚、太深沉,父亲躁动不安的灵魂需要白河的鞭拷与抚慰。
在我从前任教的一所乡下中学里,操坪中间并肩长着一高一矮两操大树,我曾经长久地把它们喻想成我的父母。父亲是独子,十岁时,祖父母双亡,十一岁他便随村里几位年轻人出门闯世界,直到三十三岁那年才在乡亲们的惊愕中回到故乡,二十几年他的足迹遍布南中国。从游匪到国民军到中国人民解放军,长期的军旅生活养成了他既刚愎自用武断专横又深明大义从善如流的矛盾性格。从我记事起。母亲对他绝对服从,稍有违抗之意,不是恶骂就是毒打。但只要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他又变得温柔如水,尽尽侍奉之心。母亲既热爱他又诅咒他。这种反差巨大的亲情磨合,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布了下阴影,直到三十几年后的今天,面对熙熙攘攘的尘世,我的秉承母亲慈仁善良的性情里仍掺合着深深的自卑。
枯荣岁岁,父亲的老树太高寒太眩目,不管母亲渴望的枝桠怎样生长,但至死牵不到父亲的手。父母去世只间隔一年,我将他们合葬在白河岸边的向阳坡地,我相信永远的自河会为他们永恒唱响不老的安魂曲,因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喝着白河水长大与白河生死相依的大写的人。
天地悠悠,白河就这么千古万古奔流着。面对河流,我们应当理解尘世的悲欢与生命的始终。高高在上不必盛气凌人,贫穷低贱无需仰攀富贵权势,高贵者的月亮一样在水里,卑贱者的太阳照样每天从东方的天空冉冉升起。
故乡白河边有一块坟地,安葬着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远的近的、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老死、病死或非正常死亡的无数生命。不论是披着夕阳沐着细雨或是踏着残雪,第一次走近这片堆砌人生故事的土地,我都幻想着能够走进所有的情节,去触摸曾经青春的气息和曾经哀恸的成涩。去解读生命最初的啼哭和故事结束时的颤栗与从容、凭千年白河对灵魂进行鞭挞、洗涤……我们都是河流的儿女,我们每个人生都是一部作品,母亲养育着我们又打塑着我们,那些已经过去了的缠绵悱恻或是鼓荡张扬的生命故事,究竟是生涩晦暗的败笔,还是滋润天地的惊世绝作,只有河流母亲了然在心。
河流处世的最高准则是顺其自然,河流最伟大的品德是谦逊、宽容与无私。
像河流一样一活着.我们就接近了永恒。自河是我永远的母亲。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梁先林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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