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急促的门铃声把我从梦中唤醒,打开门,父亲被大包小包压得如同犁弓一般立在门外。一袋今秋新收的大米、一袋鲜红的辣椒、一袋精心去皮并用手工捣好的玉米粉,两只散养的大母鸡、一桶稻田养的鱼,一包土鸡蛋……真想不到,身患重病的父亲是怎样步行十多里,从深山中小山村里背出来的。父亲念叨着:“看你好久没回家了,给你带些屋里收的东西。你爱吃酸辣子,材料我带来了,只管放到坛子里去了。还有新收的大米香软些……”父亲边放背篓边说,一下子,倘大的客厅塞满了父亲那浓浓的爱。
俗话道:幺儿满女命肝心。大意说最小的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尖肉。父亲对我的疼爱,验证了这一说法。我是满女,父亲年过不惑,我才悄然而至。我本是计划生育政策外的孩子,哥哥姐姐比我大十多岁。小时候,我不听话,母亲便吓我:“要不是当年你嗲(土话,父亲的意思)硬要我生下来,不晓得今天还有没有你!”母亲本不想生下我,说两个孩子都十多岁了,再生个孩子,难服侍。父亲执意不肯,还说,多个女儿老了才有人疼。我不理解,父亲当初为什么那么肯定,母亲腹中的小肉团会是个女儿,也许我与父亲,似乎是上辈子注定的缘份。
为了我,父亲放弃了前程似锦的前途。父亲精明能干,
打得一手好算盘,22岁便担任村书记,听说,当时全毛沟区(含四个乡镇)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大凡年度核算大会,政府领导必定会“钦点”父亲大名。母亲怀我那年,政府领导找父亲谈话,准备将他调任镇政府财政所工作,但前提是父亲不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对于几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家庭来说,做干部,是莫大的荣耀。在荣耀与我之前,父亲选择了我。父亲当年回绝领导的话,每次听村民说起,我都会感动不已:“既然她来了,做了我的孩子,我要对她负责!”因为父亲,我来到这个世上,做了他的女儿。
为了我,父亲饱尝了人生的艰辛。我出生时,恰逢寒冬,那一年,连下了半个多月的大雪,山路被雪盖得看不出一点踪迹,石板冻得像溜冰场一样滑。乡里规矩是:未满月孩子的尿布是不能在水井与溪流上游洗的!父亲只得到离家一里外的小溪下游去洗尿布,为了防滑,父亲只能穿着用稻草编织草鞋,用柺杖一点点试探着寻找路面,每次回到家,父亲从头到脚没一处衣物是干的,脚更是冻得发紫,他的风湿病便是在这一年落下的。因为长时间浸泡冰水,父亲的手也撕开一个个深深的血口子,有时与人闲谈,父亲会谈起当初给我洗尿布的情景,还有那一句:“好不容易再有个女儿,不疼她疼谁?”哥哥姐姐的成长记录中,父亲抱一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对我,父亲给予了无法言尽的疼爱。上山打柴,父亲用箩筐挑着我去山里;下地耕地,父亲扛着我和犁去地
头;稻田收割,父亲便把我装在打谷机里去田间……父亲对我的爱,超出了哥哥姐姐们几倍。母亲都说:心尖都是向下长的,我是父亲心尖上的肉。
五岁那年,我进学校念一年级,每天,父亲都要背着我步行一个多小时去上学,下午四点又准备接我放学,他说,我太小,太瘦,山路太远,我走不起。十岁那年,周五回家,父亲一定要母亲弄几个鸡蛋给我,说一周难得回来一次,食堂伙食差,我那么瘦,要多吃些才读得书。有什么好吃的,他也常常要留着等我回来,好多次,等我回来时,食物早已变质。父亲似乎留好吃的给我成了习惯,后来的十多年中,父亲都是这样做的。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开始出现帕金森综合症的病状,记忆力下降,身体开始萎缩,四肢抖动,行走不稳,生活有些无法自理。姐姐打工带回五千块钱给他,吩咐他去州医院看看,别耽误了治病。父亲瞒着姐姐,用那五千钱把我送进了师范的大门。
父亲的负担更重了,晴天,父亲步履蹒跚地劳作在田地里,耕地、除草、施肥、收割,傍晚还要带回一大捆柴或者猪草,雨天,父亲则颤颤巍巍挑着红薯、玉米、大米等农副食品,去县城里换取我的生活费。父亲如同那旋转的陀螺,在田间与县城中穿梭着,用血汗为我的求学之路奠基。中师三年,瘦小的父亲每年都养十多头大肥猪,两头母猪,承包三十多亩田地,每天深夜,父亲才迟迟睡下,凌晨四点,父
亲又早早起床,他恨不得不休息,恨不得只有白天,没有黑夜,这样,他就有最多时间来劳动,夜太黑,他可舍不得花钱用电灯。他舍不得花一分钱花在自己身上!我工作几年后,一次母亲无意谈起,那几年,只有我放假回家,父亲才会花钱买几斤肉改善伙食,其余的时间,父亲从来没带过一两肉回家。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不是常常说他在家经常能吃到肉,还强行把肉夹在我的碗里,说肉会塞牙,他吃腻了?母亲的话,让我明白,那几年,父亲把所有钱都留着供我上学,精心地编织了一个个爱的谎言。
太过辛苦的劳作,加剧了父亲的病情。我工作那年,父亲的病更重了,他得完全依靠柺杖才能行走,冬天,剧烈的抖动连吃饭都喂不嘴里,对我的关爱,似乎更浓了。他仍旧种田地,但收获的粮食不再是挑去城市换钱,而是拿给我,我未婚时,大米、油都是父亲带给我的,他常常说,自己种的粮食香软,自己榨的油有营养,自家养的鸡香些……每每我拿钱给他时,他便推迟:他老了,身体不行了,没钱给我备嫁妆了, 钱留着给自己备嫁妆吧!这些年,我如同那吸血的蚂蝗,盯在父亲的身上,汲干了他身上的每一滴血。可我工作了,有钱给他了,他却不肯拿我的一分钱,他的心中,有着对我了无止休的念挂。
那几年,他最关心的是我的婚姻。母亲说,他是怕自己有一天瘫了,别人看不上我,拖累我!2006年,我带了一个
男孩回家看父亲,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坐下没多久,他不合适宜地问男孩什么时候跟我结婚,并说家里喂了好几头大肥猪,随时准备给我结婚办酒席。可后来,因为各种原因,男孩选择了一个家庭条件优秀的女孩子与之结婚。父亲的情绪,一下子掉到了最底点,他常常半夜三更地爬起来,也不开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前,唉声叹气。那段时间,他常自暴自怨:“是他那个半瘫的样子害了我,要不然,我会结婚的!”他哪里知道,这个社会,分手有太多的理由。2009年,我把现在的老公带到家里,说准备结婚时,父亲显得世俗了许多,他一个劲地问对方家里有几个人,爸妈有工作没有?有兄弟姐妹没有?城里有房子没有?听老公说城里没房子时,父亲还神神秘秘地拉着我到屋后说:“听说一套房子几十万,他屋连房子都没有,你嫁过去怎么办?”他把我当作心尖上的肉,我的每一丝难过都会搁得他生疼,所以,明理睿智的父亲竟有些小气。
结婚那天,我一生都不会忘怀。那天,下着倾盆大雨,《离娘曲》的唢呐刚响,父亲便如不倒翁般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拐杖,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有太激动时,父亲才会如此。吉时请安时,老公拉着我的手,跪在父亲跟前说:会对我好的,请他放心!父亲的嘴里竟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只结结巴巴地重复道:“要……要……要……”要对我好,我明白父亲的意思。这些年,他含辛茹
苦抚养大的女儿,他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接替他来照顾我,他更希望老公也会像他那样,把我当心尖上的肉一般疼爱。可他又那么舍不得我,那天,他一直要母亲扶着他,跟随迎新队伍身后,送我到村口,花车开动,我听见他大声地吼着:“有时间我会来看你!”。在花车的反光镜里,我看见他立在村头,不时用手擦拭着眼睛,似乎在哭泣。我不敢回头看,因为迎亲的喜婆告诉我:回头看代表要走回头路。我不想让他再担心了,他老了,他的心尖已无法承受我的一丝不幸福。可我好想告诉他:不要担心,我会常回来看你的!我不知道他会立在村头好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也许更久。他的心尖,永远盛满对我的爱。
也许爱,永远只有长辈才会演绎得那么感人肺腑,只有年长的一代才会那么耐心地咀嚼付出的苦涩,一辈又一辈的父母,把他们的心尖腾给了儿女,谱写了世间最伟大而无私的亲情。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杨乾华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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