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二文
他们是乡村的公家未予授证的工艺师。他们的作品平淡无奇,固守乡村,无缘大雅之堂,却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古朴的乡村岁月不断老去,那些扮亮古朴的乡村岁月生活的匠人们不断老去。正如一位作家所说,“他们渐行渐远,只是留下遥远的背影,让一个远离乡村的人,永恒的怀念。”
木 匠
乡村工匠中,木匠无疑最令人敬仰。祖师鲁班千古扬名,深入人心,木匠自然也就师尊徒荣,被代名为鲁班师傅。当然,木匠令人尊崇,不仅仅因为有祖师光环的照耀,更在于他们创作的大手笔和人一生与这种手艺的不可分割。大到房子、中到家俱、小到桶盆,木匠们的各类作品都像模像样,庞然大气,份量不轻。木匠的作品伴随一个人的终生,小时是摇篮,少时是书桌,婚时是床、柜,另立门户后是房子。就是老了,还得做一副棺木。
人们为了快速解决某一问题,总喜欢说:“三斧头两凿子不就得了?”好像木匠的工夫特简单直接,办事就该那样。事实上,斧头凿子下的工夫并非粗活,而是门精细的手艺,那卯榫、斗拱要能严丝合缝,不是差上分毫也可以的事。
木匠弹墨时,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人们常形象地以此作法阐明处事不要斤斤计较的道理。其实,两只眼睛睁着是无法弹出直线的,两点成线,三点成面了。当然,木匠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再者,有时睁只眼闭只眼,何尝不是宽容和不斤斤计较的表现。
如今,砖房的大量诞生,家俱的企业生产,你户请他家求的时光成为木匠们的追忆。爷爷木匠,父亲木匠,大伯小叔木匠,木匠世家的我充满对木匠的深厚感情。
泥瓦匠
茅草房不断被瓦房替代,泥瓦匠派上用场。
瓦匠工夫分制坯和烧窑两段。制坯活不复杂,当然得有一头牛的合作。在那丈余见方的泥池里,牛不紧不慢地循环走,紧随其后的泥瓦匠一边吆喝,一边沿着牛的足迹慢条斯理地前行。当和水粘土来来回回被踩成糯泥时,泥瓦匠让“伙伴”停下休息,自己通过模具把糯泥制成毛坯瓦。
烧窑是个技术活,泥瓦匠的本领也正体现在这里。烧窑,掌握火候是关键。欠火候产的是红瓦,火候过了大多成碎瓦,不欠不过,才可得出正果青瓦。记得小时,一位外地瓦匠来寨上,半年做了几坪几坝毛坯瓦,可就是不肯拿去烧制,后来他被大伙问急了,干脆来个鞋底抹油——溜了。多少年过去,偶遇乡亲,他说:“其实自己不会烧瓦,骗人只为混口饭吃。”
用今天的话说,泥瓦匠行业很冷门。一辈子做瓦,一辈子住的茅草瓦棚,泥土为友牛为伴,过的是一种寂寞单调的日子。那句“瓦匠婆娘泥腥(疑心)重”的谚语,则折射出泥味对瓦匠的入骨之侵,婆娘都泥腥重重,自己就更别说了。还有世人好把当老好人的行为,拿泥瓦匠说事,比喻成他们的和稀泥。其实在无助于改变实际问题之时,和和稀泥又何妨。
瓦房,瓦房,瓦不离房。眼下农村木房建造逐渐匿迹,瓦没有了市场,它的塑造者也慢慢不见踪影。 {Ky:PAGE}
铁 匠
要说中国古老的职业,铁匠无疑榜上有名。那些带着二千多年前的历史记忆的青铜兵器,就是铁匠的鼻祖们留下的不朽杰作。一二十个世纪过去,铁匠业摒弃铸造寒光闪闪的冷兵器的成分,只留下专事打造农具和生活用具的职能。
打铁要对手,这样劲头才足。因而,夫同妻或父与子你手扬起我锤落,乃铁匠铺里经常出现的画面。两人对打,于是就有“锵——哒——锵”节奏明显的声音产生,犹如激越旋律。铁匠活必经淬火工序,即器成后浸入水里急速冷却,以增加硬度。这时就有“哧”的声响发出,恰似前面 “音乐”的停顿。“锵——哒——锵”、“哧”的谐音为“餐——打——餐”、“吃”,这正暗合了铁匠们的小农经济的生存形态,干了一顿活,能满足婆娘儿女一餐吃喝就行了,不去奢求大收大入。他们堪称知足常乐的忠实践行者。
社会上,铁匠的声名响当当。因为,人们的心目中他们是能挑重担、敢打硬仗的角色。那些冰铁冷钢经历烈火焚烧及千锤百炼,转身成刀、铲,蜕变为锄、镰,多少克难精神,几份坚强意志,几许责任担当,都包含在铁匠们的一招一式中。
现在,市场上完全能买到刀、斧、锄、镰,只是它们来自五金厂,熔铁化钢的机械抢了乡村铁匠的饭碗。
裁 缝
在经济落后的年代,裁缝是一门生意不太景气的职业,人们连填饱肚子都捉襟见肘,哪还有余钱剩款去添置新衣,布料匮乏也是个大实际。但一村一寨不会业务全无,逢人结婚嫁女,更有一笔大买卖。因此,总会有人去当裁缝师傅。
与木匠、铁匠等从事重体力活,须有一副强健体魄不同,裁缝干的是剪裁、缝制、针线等手头工夫,无需太大力气。因此,这行当便多为女人们或有点脚残背疾的男人所钟情。
因为,做活节奏的舒缓,作业环境的闲适,裁缝在工作同时,往往极易收获一份爱情。在女裁缝铺里从来不乏年轻后生如追花的蜜蜂进进出出,过不了多久,姑娘就会名花有主。在男裁缝铺里,一般尽管师傅外表差强人意,但还是有似玉女孩义无反顾地为情爱下赌注。我的一位瘸脚裁缝叔叔就属典型的那种“手持三分艺,抱得美人归。”不少人说婶娘鲜花插在牛粪上,婶娘反驳:“缘份天定”。
裁缝师傅“耳朵长”,你初一给他(她)布料,他(她)准定十五才给你成货。有时确因工夫太忙,有时则系师傅刻意制造业务火爆、应接不暇的假象。有的甚至是为多看看上门来的靓女(帅哥)客人,而故意拖延服装的完成时间。
改革开放启幕后,商品市场走向繁荣,人们都愿到乡场或城市的店面去买衣购裳,价廉物美。乡村裁缝的日子江河日下,他们中有的偃旗息鼓,有的“农转非”,在城市的某一角隅继续自己的缝纫人生。
劁猪匠
“呜喔——、呜喔——”,清脆悠扬的羊角声由远及近,从旷野吹到寨子里时,人们知道劁猪匠来了。
在乡下,养猪喂牛乃千年传统。猪是每家收入的一大来源,也是支撑过年席面的依靠;牛是每户耕田犁地的仰仗,也是拖东拉西的硬角。可是这些牲畜饲养到发情的阶段,若不及时“结扎”,就会在体内性激素荷尔蒙的作用下骚性十足。小公猪到处“惹是生非”,小母猪则心烦意躁四处乱跑。这时它们能吃,但架子长不到哪去。而小公牛变成骚牯子后特别好斗,影响农业生产。
阉公猪和母猪简单,劁猪匠只需用手摸摸要下刀的部位,抹些水,割掉就行。事成后劁猪匠总不忘一手提着猪后腿,一手拍拍猪屁股,念念有词:“三百斤,三百斤”,向主人一番恭祝,而猪们双腿颤巍巍地走开。
骟牛,不愧一场惊心动魄的手术。麻绳捆好骚牯子的四脚后,劁猪匠一声令下,“扯!”,站在一条线上的七八个汉子一齐着力,把牛放倒在坪场上。劁猪匠将装有两个蛋蛋的牛的皮囊摁在一块木头上,通过楔子用力去錾,一股“横下一条心,断掉一根筋”的气魄。倒下的牛痛得撕心裂肺,四条腿直踹,牙齿都松动了。正因为如此,这时一旁看热闹的嫂嫂们总会向兄弟辈开玩笑,说:“某某某老实点,不然把你也骟了”。锤击一二十分钟后,劁猪匠估计差不多了,让汉子们小心翼翼地放牛起来。至此,一个月后骚牯子原来夹在后腿间的那庞然大物萎缩得只剩下拳头大小、满是皱褶的皮囊,性情变得羔羊一样温和。
劁猪匠劁猪骟牛从不使用麻醉药,霸王硬上弓。一生不能当爹做妈,原本已很残酷,而劁猪匠用活生生割一刀或打几锤的方法去斩断当爹做妈的念想,更属残忍了,牲畜们懂得疼痛却不懂得反抗。
“呜喔——、呜喔——”,清脆悠扬的羊角声由近及远,由寨子里吹向旷野,拿到报酬的劁猪匠悠哉悠哉地转到另一个地方去。 {Ky:PAGE}
补锅匠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是在那个积贫积弱的年代,庄稼人在衣着上所持的无奈态度。其实经常打“补丁”的不止服装,还有锅碗瓢盆,好时用、坏时修,修修补补又几秋,这是乡里人的传统。于是,提篮挑担游走乡间的补锅匠应运而生。
补锅匠进寨,手摇由长方形小铁片串成的快板一样的铃儿,击出“叮零零、叮零零”清脆悦耳的声响,与补锅匠“补锅哩——、补锅哩——”的洪亮吆喝声融为一体,在寨子的大小巷道和人户的房前屋后弥漫回荡。听到补锅匠的招唤,人们纷纷把通了眼的锅子、鼎罐或盆子什么的拿去让师傅去“打扮”。
这时,补锅匠架起风箱、火炉,在周围孩子们充满好奇的目光的注视下开始作业。先是用锉刀把锅碗瓢盆破损处的铁锈清除,见到周围新鲜印迹方可,这样与补上去的东西才能“生机”(黏合在一起)。接下来放一些碎铁片到炉内,像八卦炉里炼丹一样熔铁化水。补锅匠把风箱拉得呼呼直响,活脱脱花鼓戏《补锅》所歌:“(女)手拉风箱,呼呼的响,火炉烧得红旺旺;(男)女婿来补锅,瞒了丈母娘……”只是,现实中的补锅匠不存在丈母娘瞧不起自己的问题。然后,比着通眼大小,在上面垫上一块锅片,从炉子里舀起铁水进行焊接,再抹上油腻子,使原本用之无法、弃之可惜的家当,又赋予了新的生命。通眼小的就直接用铁水点上几绞。修补通眼瓷盆或白铁水桶,用烧热的烙铁直接将锡焊在漏水之处就是,易如反掌。
如今,补锅匠已彻底消失于乡村的视野和岁月的风尘。社会的不断进步,农村生活的不断提高,大家用不着将那些破旧的日常生活用具再拿去修修补补,不是当作废品卖掉,就是一扔了之。虽然,我们不会再去过那贫穷的日子,但补锅匠留下的那一份“修善农民贫困的生活,补缀农民艰辛的日子”的温暖,以及农村人艰苦朴素、勤俭持家的精神永远值得我们铭记。
岩 匠
把岩匠划入流动乡村匠人行列,不是说他们也如劁猪匠、补锅匠一样,走村串户,自我吆喝,不请自来,全在于他们的劳动场所大都在野外,每天干活得从主人家里来来去去,留下一幅逐日追月的身影。
岩匠的本事是把那些或方体或园体或扁长的巨石变成磉礅、碓磨、猪食糟什么的农家用具。当然,方法不是点石成金,而是雕岩成器。
以粮为纲的年代,岩匠同别人一样,主要精力在刨田种地,生意方面往往坐等人来。哪家竖新屋要打磉礅岩了,哪家迁新居要安碓磨了,就会上门去岩匠家里请工。接到生意,碉匠放下手头一切功夫,挑上一头装有钢钎、铁锤、錾子的担子,一头放着风箱(用于鼓风旺火,钢钎、錾子钝了需在炭火里烧红然后打锐),一步一趋地跟着主人走向“战场”。
岩匠堪称手艺人中比肩铁匠的敢打硬仗的典范。那磉礅、碓磨的初坯石料,不仅“千锤万击出深山”,而且无一例外不是粗砺磐石。可岩匠不怕,一付“上了花椒树,就得不怕辣”的决心,硬是一錾一凿去打造雕琢,诞生出不朽的乡村石具。
小时,我等一些孩儿以为岩匠活錾錾凿凿很简单,脑力劳动含量少,常拿“岩匠岩(傻),岩匠岩(傻),岩匠岩死了没人埋”的童谣去取笑,而每每博来的是岩匠“去去去!狗日的些走远点”的嗔骂。其实岩匠活远非我们想像的那么容易,需要十二分的小心和谨慎。俗话说,“黑板上写字能写能擦”,而岩上錾字刻纹实属一锤定音,不容半点差池,否则前功尽弃。如此,岩匠怎不劳心费神?
眼下,修磨造碓的老辈岩匠已难觅踪影,新生代岩匠却人才济济,只是他们一般只活动在集镇墟场和城郊一带,业务绝大部分也只是树碑立传。瞧着他们一组组精雕细刻的宏大作品,总让人生出一种“那是有钱人既为怀念先人也为显富摆阔”的灰暗想法。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田二文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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