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贵忠
涓涓清溪,终归成河。故乡米塔清溪水,波光荡漾,日夜流淌,流进我的梦乡,流在我的血脉里。
吕洞圣山长相守,米塔苗寨缘溪生。仁伍、中寨、排香、老茅坪,是一弯清溪滋养的几个村落。这里的人们依旧在说着历久弥新的苗话,依旧在传唱婉转浓情的苗歌,依旧在敲击穿透岁月的苗鼓。米塔溪边的苗民,让民族的印记深深植入骨髓,把民族的底色牢牢晕染心底,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米塔溪与葫芦河在老茅坪交汇。河水交流处,突兀着一个小山包,山上长着茂密的毛竹。两条溪流簇拥着一座无名小山,形似“二龙戏宝”。初夏,山雨霏霏,空气湿润,溪水由澄绿而褐黄,由明澈而浑浊,由沉静而激荡,其势渐成一条咆哮的巨蟒,呈现出峥嵘蓬勃的生命意象。大雨滂沱的夜晚,年幼的我躺身严严实实的木屋里,不时被灌耳的雷声、怒吼的涛声倏然惊醒。我猜想,寨子前溪谷边的几丘农田该被河水肆虐,田里的小鲤鱼定偷着溜走了。
天光破晓,我悄然起身,独自一人跑到两河交叉处,喜看溪河交融,浪头对搏。寨子里的老人说,如果葫芦河的浪头盖住了米塔溪,七八月间多闹干旱,反之则会涨大水。实情究竟怎样,我未曾端详过。倘若米塔溪汹涌滚滚的浪涛真的压倒了葫芦河,我心里着实欢喜。
米塔清溪水,流过我的童年,流过每一个斑斓多姿的春夏秋冬。
旧时发蒙的村小学,设在中寨,仁伍、排香几个寨子的学生娃儿,每天都要蹚水过河才能到校。溪水清浅,与人方便,村民在溪水中垫了一溜方方正正的跳岩。人们每天早出晚归,牵牛荷担,来来去去,跳岩被踩得溜溜泛着白光。跳岩旁边搭了一座木桥,桥桩是三角木架,桥面用木条拼凑而成,五六尺宽。每逢山洪暴涨,溪河怒吼,木桥摇摇晃晃。我曾经屡次背着书包战战兢兢地挪过木桥到对岸上学,脚下是喘急的流水,走的是两米来宽且没有扶手的危桥,真是步步惊心。假如洪水涨到连大人都需借胆儿过桥了,老师出于安全考虑,索性散放一天假。一旦涨大水学校就会放假,以致让我产生了错觉,巴不得天天下大雨、涨大水不用去上学,好自由自在地玩个痛快。
山洪不会天天涨。米塔溪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是温静柔绵的。课余闲暇,我们到溪水边砸石子儿玩。顺着溪水往下走半里路,便是排香村的一坝良田,村里人管这个地方叫“大田”。米塔溪流经此地拐了一个大弯,溪水冲击岩壁回旋,自然生成一汪深潭,潭水碧绿清幽。端午一过,下水无妨。放中午时,一般顽童急急赶往“大田潭”洗澡。打水仗、比闷水、玩捉人的游戏,欢闹吆喝声荡满一条山溪。
桃花汛开,溪水饱满,一冬的水瘦山寒,转而温润流光。此时正是放木排的好时节。圆滑去皮的杉木条被大拇指粗的野藤牢牢绑紧,排头钉实马王钉。米塔溪的放排好手萃聚两岔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傍晚,小雨还在下,爷爷和父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趴在悬停河湾的木排上反复检查。父亲是个放排客,十六七岁时即为生产队放排下水挣外快。听父亲讲,葫芦寨人放排下长潭水电站,途中涉水翻滩,道道鬼门关。长篙一点舷离岸,疾风浊浪见本色。那时的我只盼着快快长大,也去当一回“浪里白条”。
我没能摔打成“浪里白条”,没能锻造成犁土耙田、肩挑背扛的壮夫,没能留在年老的父母身边给他们分担劳作的负累。我想,当我带着第一声啼哭呱呱堕地时,父母就高兴地以为找到了耕耘土地的接班人;当顽皮的我一整夏都泡在弯弯流淌的米塔溪的时候,父母必定是喜形于色。然而,米塔溪的蒙童从一泓清溪立身,年长后离开了熟悉亲近的土地,辗转漂走他乡讨生活。
清溪洁净,水草丛生,鱼虾成群,是放养鸭子的天然水域。自从爷爷从葫芦圩场上挑回两筐毛绒绒的小仔鸭,就很少看见他挨着家。在杂草蔓芜的溪水边扎了一个茅棚,围起一圈竹篱,便呆在里面悉心照料小鸭子。等到我放暑假时,小鸭子都长有一斤多了,凫趋雀跃,活蹦乱跳。书包课本都不晓得扔到哪个屋角角去了,直奔河里,成天和爷爷、鸭子作伴。白天抖起一条长长的竹竿跟着爷爷来回赶鸭子,在溪水里摸螃蟹、捉鱼虾,脊背、胳膊晒得黝黑。夕阳西下,村子炊烟四起,爷俩就在河边砍柴生火做饭。晚烟渐散,水光里月色渐明,此起彼伏的蛙声直入耳际。伴着夏虫唧唧的鸣叫声,我躺在凉席上,昏昏欲睡。爷爷倚在油灯旁抽着旱烟,烟火半明半昧,萤火点点闪烁,星月灯火,交相辉映。
春华馥苗寨秀丽,秋实满苗民之仓。立秋了,赶秋日来了。农活已毕,六畜兴旺,五谷金黄,丰收在望,苗族人欣喜欲狂。米塔溪秋色渐浓,葫芦寨人流如织。河滩边的坪场,八人秋千稳扎,迎风刀梯伫立,厚朴苗鼓排开,赛歌唱台铺展。苗族巫师赤膊上刀梯,惊险刺激;八人大秋荡来晃去,兴高采烈;百面苗鼓呼呼生风,赢得四围喝彩。
秋月缠绵,曼妙无边。起歌了,痴情绵绵的青年男女成双对:
妹是风景哥来赏,妹是百灵哥来逮。有心叫妹下山来,唱起山歌长流连。
歌儿唱到妹心醉,等哥等到妹心碎。情歌来请妹来对,山歌已是满山飞。
哥为妹来妹为哥,鸟为青山鱼为河。要学鲤鱼双双游,真心真意共白头……
一曲曲互诉衷肠、传情送意的苗歌,祖先已不知对唱了多少年。
前几年,家乡有位在外谋生的老人赶回来主持编撰族谱。据村民口口相传及这位老人初步考证,说米塔溪苗族人原籍浙江、江西吉安,于清初迁来此地。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我觉得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米塔溪苗民把好吃的东西叫“玛汝东道”,称把好东西吃完为“消缴”。逢红白喜事,痛痛快快叫客人将“玛汝东道”消缴了,苗族人热情好客、朴实大方可见一斑。
近读吴敬梓《儒林外史》,分别在第四回和第五十五回不期遇见“消缴”、“东道”两词,各出现一次,意思与如上所述完全一致。小时候也常听母亲口出此语,皆苗语,此话从何而来,怎么与几百年前的吴越俚语如出一辙?“水有源,树有根,人必有祖”,都说苗族是一个逐水迁徙的民族,莫非我吕洞苗民亦迁自遥远的江吴?这是一个谜,极想探知而不能。
于是把目光转投到家乡的那一条清溪,米塔溪。溪水潺潺,静默无语,没有给出我答案。
清清米塔溪,故乡的河。当乡亲们一天劳作汗流浃背时,你为他们洗去了满身的疲惫;当天干田裂时,你慷慨献上甘冽的汁液浇灌土地,带给乡亲们生存的希望;当乡村仍处于漆黑蒙昧的长夜,你又转身化为势能给乡亲们带来了光明。
悠悠米塔溪,故乡的河。你用甜美的乳汁哺育了代代勤劳质朴的山民,赋予他们健全的人格,坚韧的品性,温煦的人性。你的儿女长大后奔走异乡,挣扎奋起。盘桓无措,心无所依时,他们油然想起了你,想起你一脉清波,一无所求。只要想起了你呀,你的儿女就会得到抚慰,再苦再累都觉得欣慰。
柔柔米塔溪,故乡的河,生命之河。
来源:红网保靖站
作者:洪贵忠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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