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发军

　　每天清晨，三三两两、零零落落的鸟鸣声次第唤醒了寨落上的每一个人。于是乎，在起起落落的鸡鸣声当中，岩保和寨落上的二十来个小伙伴们赶着牛，浩浩荡荡往梨子坳上奔去。太阳光从东边天堂山那边缓缓地照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树木、小草、牛和孩子们的脸蛋。一条条羊肠小道上，洒落了一阵一阵的牛铃声，与孩子们的吆喝声、鸟儿的鸣叫声融为一体，演绎成深山里最生动、最本色的乐章，又像流水一般的远去了。寨落上有五十多头黄牛、水牛，庄稼没有收割前，让寨落上各家各户的伢儿们一股脑儿赶到梨子坳，那里有上千亩山地，树林郁郁葱葱，是牛儿们的天堂。庄稼收割完，水牛才被驱赶到大溪河沿岸田坝子上，黄牛才被赶进万云山下的各个大大小小的山沟，让它们在那些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

　　上梨子坳的路上，秋华家的大黄牯在前，岩保家的大水牯垫后，像一支远征的队伍，在孩子们的吆喝声中，在音乐一般的牛铃声里，沐浴着清晨轻柔的阳光，浩浩荡荡地往青草最深处进发。

　　到了梨子坳上，小伙伴们将牛儿驱赶到青草深处，就集中在树林子里做游戏。大家最常做的是爬上高大的木油树、桐油树、枞树猫捉老鼠那种游戏。一个小伙伴扮成猫，其他的小伙伴扮成老鼠。在密密匝匝的树林里，猫要找捉到老鼠委实不容易，没有两三个小时光景，一轮游戏就没有办法画上句号。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结束，小伙伴们就开始了下一个游戏—猜谜语。领头的秋华满脑壳都是他婆婆教的谜语，只见他端坐在大树丫枝上，嘴里念叨起来：“一根树，高又高，两边吊着杀人刀。一根树，矮又矮，两边吊着红奶奶。一根树，驼又驼，两边吊着人脑壳。猜一种树和一种菜的名字。”猜谜游戏从猜梨子坳上存在的树木和植物开始。这一类谜语，小伙伴们会经常在寨落上听到，自然不在话下。秋华又念叨起来：“来一个难一些的。寨头来一只白狗，一直跑就到渡口，碰到五个神人，被提起飞走。十个弟兄爬雪山，八人辛苦二人闲。各猜一个动作。”尽管有难度，但经过一阵子思索，小伙伴们总算猜着了。秋华从树丫上站起来，从脑壳里面收索出难度再大一些的，满怀信心地念叨起来：“穿钉鞋，上瓦屋，哪个猜到了，我是他的新姐夫。猜一个小动物名字。”这下子，小伙伴们都不做声了。见此情景，秋华便得意地宣布猜谜游戏暂时告一段落。

　　猜谜游戏结束，大家就开始找野果子吃，找山泉水喝。山里的孩子，有野果子滋养，饿不了；有清亮亮的山泉水滋润，渴不了。山上有无数棵高大的枫香树，直冲云天。密匝匝的枝叶下面，弥散着是一层一层阴凉。站在树丫上，远处的大溪河豁然开朗，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波光闪闪的稻田那么宁静、淡远，如一幅淡远的水彩画。野果吃够了，山泉水喝足了，游戏也玩累了，小伙伴们就横七竖八地躺在枫香树下面休息。梨子坳中央还有一棵老杂木树，五六个小伙伴伸开手臂也都无法抱拢。老杂木树身变空了，里面可以容纳七大个孩子玩耍。天气炎热的天气，小伙伴们就钻进树洞里纳凉；下雨的时候，小伙伴们就钻进树洞里避雨。寨落上的老辈人说，那棵老杂木树变成了神，每到改朝换代的年头就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叫声。寨落上的人在老杂木树身上裹了好多红色的布巾，把它当神一样供奉。老辈人还说，哪个要是乱砍那棵老杂木树的话，全家人的结局一定很惨。这样，在老寨村，没有人敢去伤害那棵老杂木树，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即便是其它村寨的人来到这里，老寨人也会给他们说清其中的祸福厉害。牛儿们吃累了，就在溪沟边喝水，再找寻一处平坦、阴凉、舒适的地方睡下来，嘴里不停地咀嚼着。

　　站在梨子坳上，放眼望去，清清滟滟的大溪河尽收眼底。在老寨人的心里，樱桃花就成了报春花。过年的爆竹响过后，山上还有湿漉漉的冷雾，大溪河边的樱桃花就迫不及待地绽开了。接着，樱桃花就毫不犹疑地沿着河岔溪涧涌动，从山脚到山坡，最后依次开遍层层叠叠的山冈。一树一树的樱桃花，一簇一簇的花儿，仿佛一夜之间就呈现在了眼前，那么依依相拥，缀满了枝头，那么灿烂若云霞，素雅、淡洁、养眼，微风过处，满树摇曳，引来了一群一群忙碌的田间劳作人。这时节，老寨的小伙子们都会朝着新寨那边唱山歌：“樱桃开花黄莺飞，樱桃花落结子蜜。听得娇妹歌一首，年年花下伴春耕。”随后，新寨那边有年轻女子应和：“娇屋坡上一樱桃，画眉飞到树丫噪。画眉不叫飞走了，郎不采花花期到。”一场风雨来临，樱桃花悄然退淡了颜色，一片一片的花儿那么无声无息地落下，就在平平静静之间，一切自然地归于沉寂。天真无邪的小伙伴们多了一份期待，青春萌动的年轻女子们多了一样烦恼，一个多月以后，他们就会有红红的樱桃果可以满口福了，随之出现的便是等待许久的那一份甜甜蜜蜜的乡村情感。

　　农历二月，梨子坳上的野路边、田头地角比较潮湿的地方，零零星星冒出了一根一根憨憨厚厚的弟弟菜，跟小伙伴们招手致意。这时节，树林子里会飘荡出那一首熟透了的童谣：“弟弟菜，开白花，你娘养你送百家。”大人们下地劳动收工时，会采摘一把弟弟菜回寨落。烧热油锅，放辣椒和姜蒜呛出香味，倒入洗净的弟弟菜迅速翻炒。一会儿，一碟喷香的弟弟菜出锅上桌了，下饭时吃得很香。

　　阳春三月，田野草色青青，深深浅浅，牛粪在山路上芬芳，山民们把草灰和种子交给了初春。梨子坳上的寒风依旧凛冽，桐油花却已悄然盛开，一簇簇的桐油花，如白雪堆积山头，没有奢华，没有妖魅，清新淡雅，漫山遍野，无忧无虑。山风轻轻吹过，桐油花花瓣就像鹅毛雪般片片飞舞，大山的怀抱里就覆盖着一片白茫茫。寒风中，一首童谣随风扬起：“大哥小妹你莫夸，三月有个桐油花，冷死好多老人家。”小伙伴们挽起裤管，一路喊叫着，爬上一棵棵五彩缤纷的桐油树，摇落起一地的芬芳。

　　坡顶有一大片茶树林，郁郁葱葱，支撑着一片绿荫。一到四月，几场春雨滋润，茶树上结满了茶泡，还有茶片，有的茶泡的皮还是红红的，有的是半红半白的，更多的是皮破了，整个都是白白的肉肉，茶片有的青青的肉肉，躲在叶子里面，像要和小伙伴们捉迷藏似的，有的也破了皮，一片片像白色的叶子。小伙伴们激动起来，敏捷地钻进茶树林。在一棵棵茶树下，大家跳起来拉扯低低的茶树上的茶泡茶片，有的树有个大叉叉，很容易就爬到了树上，一边摇，一边摘，一边吃。吃饱了，大家开始你打过来，我打过去，地上很快掉落了一层红红的茶泡。附近劳作的大人们见了，一边捡拾起来，一边可惜地说：“可不要糟蹋吃的东西，我们可以带回去当夜饭吃。”

　　掉落在地上的红茶泡，小伙伴们是懒得去捡拾的。向阳的阳沟边，血红色的羊奶果正在召唤着他们。羊奶果一串一串挂在羊奶树密匝匝的枝叶里面，极有纪律，极有秩序，极有修养，等待小伙伴们去检阅。小伙伴们一起扑向羊奶树，你摘一把，他抓一串，往嘴里一送，酸甜酸甜的。也许听进了大人的话，小伙伴们将羊奶果摘下来，用桐油树叶包好，小心翼翼地拿回家去让大人们品尝。那些年头，大人们常常把饭菜留给孩子们，自己依靠山里摘来的各种野果来度日。

　　初秋季节，梨子坳上的苞谷熟了。因为土地肥厚，地里面的苞谷一个个长成了水牛角。小伙伴当中，最调皮的要算是外号叫黄狗的小伙伴。他从远处的苞谷地里掰来一些早苞谷，在大树下挖一个坑，把苞谷放进去，盖上一层泥土，找来干树枝在上面烧。一杆烟功夫，那土坑里的苞谷就熟了，一股股喷香在树林子里弥散。小伙伴们围拢来，品尝烧苞谷的芳香。紧接着，梨子坳上的八月瓜成熟了，藤子依附在树木上的八月瓜一个一个次第炸开了，肥嫩的果实不安分地探出头来。小伙伴们猴子般爬上树，摘下一个一个八月瓜，惬意地坐在树枝上品尝。八月瓜摘够了，小伙伴们就推选一个攀爬高手爬上高大的石梨子树。爬上了石梨子树，那个小伙伴站在一个大树杈上用力一摇，那细颗细颗的石梨子就像下雨一样落下。小伙伴们一个个俯下身子，一颗一颗地捡拾，宛如一群觅食的鸟儿。中秋节前后，一场大雨来过，明媚的阳光接踵而至。当一股雨水和日光在枞树林里发酵的味道接踵而至，梨子坳上的枞树林里就跳荡起小伙伴们的笑声、喊声，极有节奏。原来是枞菌长出来了。“我这边摘得几个红枞菌。”“我这里摘得几个乌枞菌。”这边小伙伴话音刚落，那边又有声音飘过来。摘枞菌是有讲究的，不能急，不能快，要慢慢观察。因为枞菌十分害羞，往往躲藏在距离枞树较远一点的枞树针下面，不仔细观察就会看不见，要么被踩坏。山里的小伙伴们都得到了大人的真传，一阵喧闹过后，飘荡着干净而清新空气的枞树林终于沉寂下来，大家背着满竹背笼的枞菌下山了。傍晚时分，寨落上炊烟袅袅鸟，家家户户传来的都是枞菌炖老母鸡的浓香。寒露一过，小伙伴们跟着大人们在树林子里摘油茶籽和桐油籽。一时间，树林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大人们在树林间吼起了一阵阵“哦嗬嗬”，小伙伴们在树枝间轻盈跳跃，小猴子一般顽皮。随着深秋季节的如约而至，杂树林深处乱石缝之间生长的山楂树上的果实成熟了。秋风吹过，山楂树上红色的叶子飘飘洒洒往远处飞去，树上静静地挂满淡红的的果子。小伙伴们钻进杂树林，小猴子般敏捷地站在乱石上，顾不上一串一串野刺的围追堵截，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摘淡红淡红的山楂树果实，悉悉索索往嘴里那么一送，一股一股酸甜酸甜的味道毫不犹豫地往全身蔓延开去......

　　初冬季节，小伙伴们几嗓子一吼，经过那么几场雾水的滋润以后，梨子坳上的茶花就忽然间次第绽开了，淡红淡红的，沿着山脊逶迤而来，又逶迤而去，山风过处，满山的香味四处弥散。山里的蜜蜂在茶树林间四处翻飞，乐此不疲，一点一点采集茶花蜜。清晨，晨雾还笼罩在整个山头，茶花的香味氤氲在湿漉漉的空气当中，久久不散。当浩浩汤汤的阳光抚摸梨子坳高高低低的树林的时候，小伙伴们就会有新的发现，仿佛在那一瞬间发现了新的大陆。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树林深处，原来是一棵棵红彤彤的簸箕泡定格在那里，像烈火一样熊熊地燃烧着，一大团，一大团，与四周淡红色的野茶花交相辉映。小伙伴们将牛儿撵进树林深处，牛铃声便在深山中奏响成节奏和谐的乐音。在黄狗的引领下，小伙伴们钻进茶树林深处，随手从树下草丛中扯起一根空心草，掐去两头，就成了一根地地道道的吸管。将吸管的一端伸进茶花团，用嘴吧轻轻一吸，甜甜的茶花汁液缓缓流入喉咙，倏然间传遍全身每一个细胞。说来也巧，山上的紫色泡也成熟了，一串一串挂在杂树林深处，好像在跟小伙伴们捉迷藏。小伙伴们晓得紫色泡的用处，不声不响地摘下来，把各自的小脸涂抹成各色各样的戏剧脸谱，次第钻进杂树林深处躲迷藏去了。最难以让小伙伴们释怀的是山上一棵棵高大的枫香树。它们顽强地擎入天空，像鹤立鸡群。这个季节，它们身上的叶子变成了红色，山风一吹，就四散飞舞。走进枫香树，就可以听到一种沙沙沙的声响在风中飘荡，那是枫叶在风中旋转发出的声音。小伙伴们在杂树林中玩腻了，就走进枫香树，捡拾起一片片美丽的枫叶，带回家里作为永久的珍藏品，或作为家族私塾里线装古籍的书签。

　　寒冷的冬天不知不觉间到来了。早上，梨子坳上的风景让白头霜不经意地那么一装饰，一片晶莹洁白的景象呈现在大家的眼前。小伙伴们明白，经历过霜冻洗礼的萝卜、白菜等蔬菜就不再苦涩，吃起来有一股轻轻浅浅的甜味。寒风吹过几回，白雪便不请自到，不经意间覆盖了整个梨子坳。从山脚到山顶，流淌出无数条弧形的雪线，整个大山也走进了唐诗宋词的意境当中，千树万树梨花开，一派白茫茫的景象，山林里不时回荡起一阵一阵雪花从大树枝桠间跌落的声响，淹没了大树丫上鸟儿们的鸣叫声。这时节，梨子坳顶上的密林里，白雪紧紧围困了大大小小的树根。小伙伴们走过去，很快就陷进了白雪深处，几个人费尽力气才拉出来。低头看一看，小伙伴们就会发现小路两边满地的菊花傲雪挺立，一路金黄金黄地往远处延伸开去。一条一条小径的深处，火红火红的鸡冠花在雪地里尽情地燃烧着，一团一团，一堆一堆，驱赶着冬季的严寒，呼唤着万紫千红的春天。这时节，小伙伴们才明白，这梨子坳一年四季都是让各色各样的鲜花簇拥着的，大自然的一次一次轮回，没有这些平淡无奇的花儿是万万不行的，在这些大山里的小伙伴们眼里，一朵卑微的小花就足以打开一个一个山花烂漫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