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标题:--在《巫师简史》讨论会上的发言
《巫师简史》出版了。这是一部写湘西巫史、匪史的长篇小说,作品以赵、龙两大姓和猫庄、二龙山为中心,书写了湘西半个多世纪的巫、匪的演变以及相互间的情仇撕杀,将族群及匪众的利欲与民族大义国家存亡的反侵略斗争结合起来,以利剑般的笔锋直捣人们滴血的肺腑,在多方的不幸的人生中,把人性推向生命的高峰。作者桀骜耿介地站在历史的审判者与辩护人的立场上,用娴熟的艺术手法,通过众多人物、事件和历史场面的描写,对湘西巫、匪的历史提出了严肃的思考。
一、巫、匪是认识湘西、解剖湘西的重大难题
巫、匪在历史上是客观存在的。长期以来,湘西的巫、匪一直被妖魔化、神秘化、讹化,它的历史真面目被掩盖着,由此而带来了对湘西认识的误解直至讹化、妖魔化。因此,多少年来,巫、匪成了认识湘西的重大的一直未被破解的难题。
巫是一种世界文化现象。世界上没有无宗教无巫术的民族。巫术、巫文化是世界的奇观。巫文化的形成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①巫文化的初期阶段,处于人类的采集时代,以自然灵物崇拜为特征。②巫文化的中级阶段,处于人类的渔猎时代,以图腾崇拜为特征。③巫文化的高级阶段,处于人类的农耕时代,以傩崇拜为特征。据考古发现,湘西沅水流域的五溪地区是人类活动的中心区之一。早在四万多年以前,五溪地区的巫文化就很发达了,远在中原文化之上。其中心地区在辰州(沅陵)一带。到荆蛮时期,湘西的巫文化已走完了初期和中期发展阶段,正向高级阶段发展。春秋时期,楚是中国最强大的国家,在历史上绵延了2000多年。楚文化在国力强势的条件下,得到广泛地传播。传到湘西后与本土的巫文化结合,形成了巫楚文化,巫文化在新的高度上得到了充分地发展。
巫楚文化的宗教观是一种准宗教观,它把人看成“人”,坚持人神共生,强调以人为本,人也可以变成神,人神合一。由这种宗教观产生的一种宗教情绪,便是对人的生存命运的关注,对人的生存意志的探求和张扬。巫楚文化将人间、天界、地灵都联系在一起,通过想象和联想,各种杰灵神祇妖魔都汇入了人们的生活中。这时人与神灵魔怪产生一种“神遇”、“神交”,这种“神遇”、“神交”通过想象联想得以实现。在“神遇”、“神交”中,天人共体,天人合一。在巫楚文化中,神时时刻刻与人们生活在一起,它保护人们的善行,惩罚人们的恶行。巫文化中,巫师处在人神的中介位置。对于人来说,巫是代表神的旨意,执行神的意图的执行神。这种巫文化在湘西延续了几千年,成了统治人们的精神工具。直到现在,因对巫文化中许多神秘现象未得到科学解释,巫仍在偏僻的乡间,有活动的市场和空间。
匪是一个有多种释义的概念。政治上是以推翻当时政权为目的武装暴力集团。统治阶级都称它们为匪。民间的匪是指那些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危害百姓利益的武装暴力分子或集团。
湘西有匪的历史有多久,现未有科学的考证。湘西的匪的情况相当复杂,加之长期以来湘西所谓的匪被统治者妖魔化,因此实际上,在人们的认识上,对湘西的匪存在着许多偏见。
所以直到现在,巫和匪仍是了解湘西、认识湘西的两大难题:一方面,只要想了解湘西,谁也绕不开这两大难题;另一方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能科学地厘清解释清楚湘西巫、匪的历史和复杂的现象以及由巫、匪提出的湘西社会文化一系列问题。
《巫师简史》自觉地承担起这一历史任务。从这一角度说,《巫师简史》的问世掀开了湘西神秘的面纱,给湘西这一古远的而又现代的话题注入了鲜活的汁液,提醒人们从历史的真实,从湘西人们过去生存的血与火的残酷的生存环境中,认识巫、匪的必然性和巫、匪在湘西人们艰难生存中的正面和负面的两重价值。 {Ky:PAGE}
二、《巫师简史》关于湘西巫、匪半个世纪的历史叙述
作品从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赵天国十四岁,从父亲手中接过法器,开始当上巫师、族长下笔写起:第一到第六章写巫师家族猫庄赵家与二龙山白水寨土匪龙大榜两种势力的搏斗和仇杀。第七章到第十七间,写彭学清率队伍回猫庄一带剿匪,围剿红军以及猫庄家族内的人事纠纷、矛盾和斗争,把巫史匪史的抒写与红军斗争的历史抒写结合起来。第十八章到二十三章,写巫师的后代、土匪家族的人奔赴抗日前线,英勇作战,血洒疆场,在湘西抗日战场浴血奋战的英雄壮举。土匪龙大榜最后挣扎,巫师赵天国回天无力,最后两人都被镇压。新中国建立了,巫师、土匪的时代结束了。时间结束在1952年元旦。从1902年到1952年整整经历了五十年。
作者在进行巫史、匪史历史的叙述时,特别注意小说结构的气势。作品安排主线叙事——猫庄巫史叙事时,辅以副线叙事:二龙山白水寨匪史叙事,再穿插其它小事件的支线叙事,使主线、副线、支线叙事相交错,叙事虽复杂,但主次分明,层次清楚,首尾呼应,事件起因发展结果件件落实。而且叙事层层迭进,形成了无数支流汇成波滔大浪的江河之势,把巫史、匪史与民国时期的社会动乱史、土地革命史、三十年代的红军斗争史、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史、四十年代的解放斗争史结合起来,场面由细流汇成宏大,视野由平面构成多维。写到抗日战争时,巫师赵氏家族、土匪彭氏家族都忘记了家仇,只有对日寇的国恨,叙事的意义层面升华到捍卫民族生存的高度。这种叙事的结构安排显示了作者驾驭作品事件的能力和宏大叙事的叙事能力!这是一个成熟作家的标志!即是说,一个成熟作家必须具有宏大叙事的才能!
三、对历史的审判与辩护
《巫师简史》是我国文坛上第一部写湘西巫史、匪史的力作,是一部对湘西巫、匪的审判和辩护的力作。
先谈巫。巫术行为贯穿作品的始终,它可预测人的祸福生死、种族灾难的降临或祛免。巫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成了统治奴役人们的精神枷锁。巫术的法器就是一块羊胫骨,一盆清水。作品开篇就写十四岁的赵天国从父亲赵久明手中接过法器,在一盆清水中看到了他一生的结局:他往水盆里看去,一支巨大的黑洞洞的枪口从水底伸来……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会死在一支枪口下。赵久明在新房上梁时,被二龙山的水寨的土匪请法师在白虎堂作法,用毒箭射杀,其间相隔数十里。猫庄赵长春等在与日军作战中战死,赶尸匠雷老二在自己也被日军射杀,鲜血流尽的情况下,与几个死者一起回到了猫庄(尸者赶尸)。这些不可思议的情节,在巫的世界里,都似乎是平常的事。可在人的世界里,这是神秘不可解的。这里我们只能从人们心理上、想望上去作解释。巫就是要假借神魔的力量,将不可能化作可能,以征服活着的人的心灵。它没有科学性,却存在于人们的信仰里。
赵天国,既是巫师,又是族长,他执掌巫师的权力,承担族长的责任,组织猫庄人修石屋,修石墙,建立起火烧不燃、枪击不穿、人攻不进的堡垒,以保护猫庄人的平安。他坚持财产公有,田亩按人口每五年分一次,保证家家有田种、户户有米粮。他组织族人种植鸦片,积累资金购买枪支,建立武装,保护猫庄平安。他内修族规章程,传承家族道德,严禁伤风败俗之事发生。他热爱家族子民,想尽种种办法,阻止家族中人当兵入匪……保护家族的平安。因为他的努力,也为猫庄赢得过片时的安宁。从人格上,从个人道德涵养上分析这个人,这应是个很完美的人。除了承担巫师族长的职责,没有任何劣迹和民愤。
再说匪。在猫庄周围有多股土匪,势力最大、对猫庄最具威胁的是二龙山白水寨田大榜这股土匪。二龙山田大榜与猫庄的结怨生仇是因为巫的迷信引起。苗人与清廷打仗时,战神龙天福受伤被猫庄人相救,招他入赘做了上门女婿,在猫庄不断添丁,生了几个儿子。而赵氏家族三年未添男丁,赵氏种族的“风水林”三年里枯死了大半。赵氏家族怨忿龙天福抢占了猫庄风水,龙天福便被赵氏家族驱逐出猫庄。于是双方生怨。二十年后,战神龙天福的儿子龙成保落草,带人到猫庄复仇。直到龙成保儿子龙大榜,此后数十年间,二龙山龙氏家族与猫庄赵氏家族世仇越结越深。以二龙山白水寨龙大榜为首的土匪们舍命追求的,只是满足自己能生存下去的基本条件,在官府一次又一次征剿追杀以及与猫庄及周围族群的撕杀中,他们一次又一次失败、流血、亡命。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奋起,忘命地追求自己的生存的最基本的权利。他们凶顽、残忍,那是不得已的违反人类本性的行为。在存亡败寇的时代里,非强者不能生存。尽管如此,他们人的本性没有丧失。所以当日本帝国主义入侵到湘西的大门口时,龙大榜参与组织成立了湘西抗日救国义勇军,并担任副司令职,率领湘西血汗男儿与日寇作战。在出征前动员会上,龙大榜说了一段话:“我龙大榜活了大半辈子,以前满清朝廷和国民党政府都骂我是匪,我认账。打起义勇军旗号后他们再骂我是匪我就不认了,今天我跟弟兄们是以军人的身份上战场的,我们要让他们看看二龙山的人到底是土匪还是军人。”最后他们在湘西构树铺一带与数倍于己的日军血战,以敢于牺牲、敢于胜利的大无畏精神,显示了自己的人性的光辉。
作品最后,巫师赵天国和匪首龙大榜都被镇压了。一场悲剧结束了,这里面有历史的误会或错误,但根本的是要说明,新时代、新的社会诞生了,旧的时代结束了。巫的历史和匪的历史都结束了!
须知,这种审判和辩护还只是开始。 {Ky:PAGE}
四、历史视野与乡土情怀的统一
作品大历史视野表现在:①时间跨度大。作品从光绪年间落笔写到清王朝的灭亡,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直到解放后的1952年;②空间跨度大,猫庄、二龙山、西北县城、酉水河两岸到嘉善抗战,直至赵长林从美国带着一个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杂种儿子回来,使作品的空间无限扩大,显示出大历史视野,给作品一种宏阔的态势。乡土情怀在作品中主要的表现是乡愁情怀,而这乡愁情怀到作品的结尾达到了顶峰:
赵长春在与日作战中牺牲了。
国民党投降将领彭学清在参加集训班前吞枪自杀了。
巫师族长赵天国被捕后被处决了。
以前的匪首、后抗日救国军副总司令、民国三十七年,再次组建“湘西反压迫自卫军”的龙大榜与巫师同时被处决了。最后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只剩下彭武平了!
当年彭学清面对老统领曾说过一段话:
“给湘西人留点本钱吧,万一哪一天日本人打来了,那些中央军、省军是靠不住的!当年我们搞自治军政府,保境息民,湘西河清海晏,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哪来哪么多匪呀军呀的。现在这个匪那个军都是官逼民反,他们还都不是湘西人?湘西人不能自己打湘西人啊!”——这种乡愁情怀让人扼腕啜泣!
湘西人,怎么活下去啊?
当你合上书本,将这种乡愁放在作品写到的大时代背景中去思考时,你的一种为这个民族如何生存的悲悯情怀必然升起。
五、两点启发思考
1、湘西文学书写如何突破巫、匪的书写难关。文学新时期以来,写湘西匪的作品大量涌现,写巫的作品也跟踵而至。其中当然不乏比较优秀的作品。但是绝大多数的作品都将巫妖魔化,将匪恶魔化。湘西的巫、匪是历史的存在,它是在湘西这一特殊的生存环境下出现的人们一种特殊的生存方式的扭曲的表达。巫将人神统一起来,匪将善恶统一起来。对巫的妖魔化,对匪的恶魔化实际上是犯了“倒水,连同孩子一齐倒掉”的历史错误。其实,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沈从文在《湘西》等作品中对湘西的巫、匪都作了文化意义上的解释。今天我们仍需坚持沈从文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观点,认识清楚巫的人、神两面性,匪的善、恶两面性,给予公正的对待,既认识其正面作用,又认识负面影响,揭示巫、匪传统意义上的现代价值。
2、用湘西思维方式和语言书写湘西。湘西语言丰富、幽默、睿智、多变,富于感情和歌唱的节奏。这就决定了湘西人的思维形象性特别突出。沈从文为什么会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家”?他的突出的特点,就是用湘西的思维方式——形象思维方式和湘西的地方语言书写湘西,表现湘西。所以他的作品不仅能画出虎的皮毛,更能揭示出虎的骨血。因此他的作品才显示出文字表现的感染力和作品深沉的振撼力。在这方面,《巫师简史》正在努力,我们可以相信,作者继《巫师简史》以后,将会有有更大的突破。
(作者系吉首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所原所长)
来源:天开文运
作者:向成国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