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人把奶奶都叫婆,婆是我的奶奶。
婆今年82,身体却硬朗,瘦小而强悍。不知道是何时起,婆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煮饭给自己吃,煮一餐当几餐吃;一个人终日侍弄家门口的菜园子,日日到街上卖小菜,换来的钱开支自己的生活,还能有存余;一个人独坐于夕阳下沉思;一个人趁天黑而独自入眠,舍不得开灯就为节省几块钱电费;看到回家的我就如见到阔别已久的“宠物”……这大概是在这8年的时间里,孤独寂寞的时光而慢慢培植出的习惯吧!
以前的婆并不是这样,她喜欢人多热闹,她喜欢哼着苗歌在菜园子里忙活。每天清晨,她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叫我们起床,一天劳作完,她喜欢邀请同一辈人来家里听苗歌,她喜欢给我们讲好多好多鬼故事和她那跌宕起伏的人生……婆的勤奋是大家公认的,可称得上劳模,在这村里最受别人尊重。集体化的时候,为了挣工分,再苦再累婆都没有抱怨,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因为这样还得到生产队两个粪桶、三个盆的奖励。
苗族人偏信巫术,婆也不例外。婆的人品在寨子里是出了名的,从不欠别人钱,更不会多要别人的一分,像大山一样挺立、正直。唯独的缺点就是太迷信。而正是她所偏信的巫术却挽救了童年的我,挽回了一个孩子的尊严。
记得小学六年级时的那个夏天,我因出门找弟弟回家吃饭,来到了舅妈家。不料想舅妈家电视节目太精彩,我坐在墙边的竹凉床上看得入迷了。
天渐渐黑了,我才想起带弟弟回家。谁知我前脚刚进门,舅妈后脚就跟过来。说是她放在竹凉床上衣服口袋里的几十块钱不见了,问我有没有拿。母亲刚听完,就大声呵斥我,父亲没听完我的辩解,就拿着很粗的棍子打我。那一刻,我彻底懵了。伤心委屈的眼泪滚了出来,即使如此,父亲的毒打却没有停止。此刻我想,如果有人说我的孩子偷了东西,我一定要先听孩子怎么说,绝不再让他承受我受过的侮辱。
舅妈看我遭如此毒打也不松口,就回去了,而我哭了整整一夜。没过几天,我被大家说成了小偷,寨子里大人、小孩都离我远远的。我的自尊心受到重创。
婆知道了此事,却选择相信我。可如何才能还我清白呢?小偷也不可能站出来承认呀!
婆找到寨子里的仙娘,花了二十块钱让她做法看看,看是谁偷了舅妈的钱。据后来婆的转述,仙娘看到的小偷是个男人,30来岁,瘦瘦的,不高。父母至此才相信了我。舅妈也想起那天确实有这么个人到过她家里,便不再对外说我拿了她的钱。婆走村串户,奔走相告,最后大家都相信了我。是婆铸就了今天阳光自信的我,让我不至于在父母的棍棒下扭曲对世界、对人心的认知。至于仙娘婆婆是否真的做法看到小偷,已经不重要了。
婆的命其实很苦,父母去世的早,从小就和哥哥姐姐寄宿在舅舅家。那时候她才有10来岁,正是上学的年龄,可由于家里不幸,她只能干些挖地、挑水、割猪草、喂猪的粗活。每次和她一起做农活的时候她都这样说:“我以前是没有机会上学,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能当官。”
相处那么多年,我最看不惯她总自己那么劳累,本是享福的年纪却比我们年轻人还辛苦。一开始,我开始不懂她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虐待自己,是她习惯了?还是另有隐情?我不懂,但却一直跟在她背后,能帮忙干一点儿是一点儿。每年暑假的早晨,都是我“噩梦”来临的时刻,天麻麻亮,婆就鬼哭狼嚎地叫我起床挖菜园。她那尖锐的声音在整个寨子上空回荡。在后来的8年里,我们姐弟忙于上学,父母外出打工,再无时间陪伴她,只能是每年春节聚在一起。
那天,她去车站送我,我看到她眼神里透着不舍,眼含泪水。我们都走了,家里瞬间从热闹的场景滑向了凄凉,她又回归于一个人的生活,每晚她独自蜷缩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每天扛着比自己高的锄头去翻开那坚硬的土壤,只有这片菜园陪着她,只有这片土地任她发泄。她也渐渐习惯不叫我名字了;一个人早早去卖菜,再去用卖菜得来的钱买苗歌碟片回家看,因为没有人陪她看;她习惯一个人在老房子独守着寂寞的夜;她渐渐变老了,时间在她脸上留下深深的足迹,身影在夕阳下慢慢萎缩,精力也大大不如从前……
婆,在我心里和父母一样亲的亲人,见你渐渐老去,我唯愿自己多些时间来陪你。婆,您一定要健康长寿,幸福万年。
来源:团结报晚报
作者:杨求莉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