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的水一清如许,融融泄泄,流走了多少光阴的故事。
村子不大,二十来户人家。村头、村尾的两口水井,俨然青山的一双眼睛,清亮光润,安详慈善。村头的那眼老井,井口周正,井壁青绿,井台平整。井口垒有长条青石,井台铺就麻石方板,乡民每天汲水浣衣洗菜,早来晚散,生活井井有条。
老井周遭遍布苍苍的香椿、板栗树,间缀几丛袅袅芭蕉、婷婷修篁。石缝长满杂草,井边密生荨麻,这荨麻乡里人叫火麻草,浑身刺毛,是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草。五六岁时的一个暖春,正是家燕归来时,年幼的我出痘子,发烧乱语。祖父没有惊慌,叫母亲摘下柚子叶蘸上茶油烤烫,小心地给我刮痧,以祛风散寒,清热除湿。
那段时日,祖母照看得紧,把我焐在家里不让出门。水泡结痂了,神清气爽,趁大人放松一些的当口儿,我溜出家门,来到老井旁和小伙伴玩水。没过多久,母亲找到了我,她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折了一小把火麻草抽我屁股,边打边嗔怪,哥儿,“客人”送不走了该怎么办?先时苗族人以为小孩伤风感冒或受到惊吓是有祟上身,其长辈要诚心叫魂送祟(送客),孩子方能很快康复。究竟病体痊愈,前胸后背虽留下了星星疤痕,但从此自然种上了痘,健康长大成人。
顺着井水的流向,紧偎着一条人行小径,一头连着村庄,一头通往大路。乡村夏夜,皎皎月明,河汉灿灿,虫鸣声声。乡民消受习习山风,在村前的大路边歇凉,闲聊,合计农事,诉说乡村旧梦。里有长者奇谈娓娓然,令人夜深仍不觉困倦。
小寨子距乡场二三里许。三伏天,赶场回来的乡亲口渴难忍,便径直到村头的这口老井喝水纳凉,歇足解乏。等通体活络后,方起身走路回家。
两眼山泉遥相呼应,小村之源清晰可溯。百多年前,高祖相中此处福地,带着曾祖父兄弟俩举家从河沟上游几里外的大寨迁出,顶风冒雨,披蓑戴笠,来到这里安家落户。后有龙家兄弟从别处跟进,另有同姓他族加入其中,曾祖父友善地将自己的好土让给他们做屋场,祈盼自此人丁兴旺,邻里和睦。
小村依山傍水,河边有层叠良田。有山有水、有田有土的好地方,是生息繁衍的乐土,可还是留不住现在的人。一拨拨喝着井水长大的年轻人出远门讨生活去了,留下老人孩子热乎老屋,守望乡土。就比如我,从前父母早就备好了起新屋的杉木柱子、房梁檩条,原本是希望我在村子里成家立业、养儿育女的。几经辗转,我却把家扎在了扰扰攘攘的异乡。
在城市讨生活,每日难免疲惫不堪,更没得好水喝。古时有“背井离乡”之说,可见一方小小的老井,在每个离家远行的孩子心里头,都有着一定的分量,占据着相当的位置。
别离老井住进城里的人们,生活不见得都很惬意,都很如意。而我怀念的,是老井旧日的流水,梦里似乎看见清泠泠的水光,刷的跃入缸里。
几场山雨过后,井水褐黄闪亮,溢出的水流有大腿粗,活泼生动,汩汩流进稻田里。田户人家一门心思土里刨食,连着老井的水渠光溜熟络,枯枝杂草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大人们都种田种土去了,顽童三五个围在井边戏耍。南瓜茎条中空,长短不一,以之首尾相连,可仿照农人架木渠引水。心细手巧的孩子,看到一管活水从长长的茎尾流出,他们乐开了花,仿佛自家的农田引到了源源不断的泉水,稻子生长有了保证。
放暑假时,我和大妹天天跟着母亲上山打柴。夕阳西沉近黄昏,樵夫肩挑背扛,一身汗水回到家里。母亲征求意见,问今儿是哥哥还是姐姐去打水?就是用一个八磅重的保温壶去井里打凉水。我和妹妹都争着去,见状,母亲莞尔一笑,用赞赏的口气说:“嗨,老井的水就是清凉爽口,我的哥哥、姐姐在行!”
百口同饮一井水,平日只要谁家有难处,乡邻乡亲都会伸手相帮,这让我觉得,凉凉的井水里,又多了一些人性的温暖。
有年冬天,白毛风夹杂鹅毛大雪,漫天飘舞,村里有位老人恰于此时去世了。主人只喊了一声,村子及大寨上的男男女女都来帮忙料理后事,其中有一项重要的任务是挑水,人多用水扎实,需专请一两人担水应急。那时大寨上有一位汉子,脑筋不太好使,但凡见哪家有红白喜事,他就上哪家做客,看闹热,吃肉喝酒。他有一身力气,义务帮起主人挑水,也算是随了一份礼,于是大家都用苗话喊他“活接”,就是“好朋友”的意思。既被称为好朋友,他便尽心替主人出工出力,水缸挑满了,再去破干柴,柴堆码高了,又去洗碗筷。
十几年前我在老家新婚办喜事,婚庆简朴隆重。乡亲们一样的热情,帮着办厨,端茶送水,迎来送往,当时负责挑水的将两口老井的水都舀干了。
昔时在镇上教书时,离老井很近,我却很少与它打照面。只是在农忙时节回家帮父母打一两天谷子,顺带挑几担水进屋。后来,自来水通了,引的是寨子后山的泉水,父母把酱色的大水缸藏了起来,两只水桶和铁钩扁担从此没见了踪影。
自从我栖身闹市后,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某次在老家见到叔叔,叔叔说,侄儿你现到城里安家落户,以后回来算是和走亲戚差不多了。我无言以对。
有空,还是常回乡看看老井,看看年迈的双亲。
来源:团结报晚报
作者:洪贵忠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