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空变得越来越高远的时候，当山色变得越来越斑斓的时候，乡村就开始晒秋了。

　　一担担稻谷从琴键般的梯田里被挑回来摊晒在坪场上，金灿灿的晃眼；一捆捆黄豆从月牙般的梯地里被挑回来摊晒在沙地上，温暖着明净的秋阳；一筐筐高粱从半坡上被挑回来摊晒在竹垫上，一如农人晒红的脸……辣椒在窗格上荡着秋千，红薯在横梁上滚圆着脸，棉花睡在青色瓦脊上的竹筛里做着温温暖暖的梦……

　　这时节，村寨边上的杂木树不再是夏日的青翠蓊郁，变得疏疏落落、斑斑驳驳：那光着枝干直指蓝天的是椿木树；黄叶在风中微微颤动的是刺槐树；红叶像一面面旗帜的是枫树，青黄杂糅的是黄金条；依然翠色逼人的是种在家家户户门前、屋角的橘树、橙子树。黄黄白白的橙子、橙橙红红的橘子悄然挂满了枝头，就像乡村年节时挂出的一盏盏喜庆的灯笼。于是，乡村宁静在一片绚烂的秋色里，明明朗朗、安安祥祥。

　　乡村晒秋的时候，农人依然还在忙着。男人裸露着胸肌在稻田里，把打谷机踩得“嗡嗡”的急响；或者，翻腰翻腰挖起地里的红薯，偶尔一声吆喝把山村的旷野拉得格外的悠长。女人在采棉花、收花生；或者，剁地坎、烧杂草，在“毕毕剥剥”声里，炊烟云朵般袅袅升腾，散发着草木灰的清香味儿。因而，乡村晒秋的人大都是老人和小孩。

　　当谷子或者其他农作物被挑进坪场的时候，老人和小孩就从家里搬来小凳子，也跟着守在了坪场边，而且要在这里待上一整天，连吃饭也是家里人送来。早上，太阳刚出来的时候，老人就坐在太阳里，一边晒秋，一边说着闲话儿，顺便带着家里的小孩。中午太阳威猛的时候，老人就坐在附近的树阴下，继续摆她们没完没了的“农门经”。晒秋不仅是防止鸡鸭、鸟儿吃谷子，还要不停地翻晒谷子，隔一段时间把谷子弄成屋脊状，隔一段时间又再次摊平；这次把谷子弄成竖行的屋脊状，等下又把它弄成横向的屋脊状。在老人不断地摊晒里，不知不觉又是红日西下、彩霞满天。

　　对家里有老人的人家而言，晒秋不是什么难事儿；可对家里没有老人的人家而言，晒秋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儿。好在乡里人随和、热心，那些家里没有老人的人家只要跟晒秋的老人说一声，老人总是很爽朗地答应下来，其实就是没打招呼，晒秋的老人也会顺便把临近的晒秋任务接下来；而且，那些家里没有老人的人家，也经常把小孩交送晒秋的老人带，顺便把家里的钥匙也交送老人。我那时还小，看见祖母帮别人摊晒谷子，就感到奇怪，问：“婆，你翻错谷子了，那是人家的呢。”“傻孩子，乡里乡亲的，要相互帮衬才行呢。”祖母边摊晒谷子，边回答我。还有一次，晒秋的时候天气骤变，我的父母在匆匆赶回家的路上已是风雨大作，他们心想这下全完了，没想到赶到晒秋场一看，谷子已被堆拢来了，严严实实地罩在薄膜下，我的父母才松了一口气。———乡里人就是这样一副热心肠。

　　那时候，乡村似乎特别缺少水泥坪场，一块水泥坪场往往是两三户人家共用，得轮流使用，这对乡村晒秋来说是件困难事情，因为乡村晒秋的时间比较集中。但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因为争着使用水泥坪场而发生矛盾。我家就是和隔壁一家共用一块水泥坪场，在使用水泥坪场上我家与隔壁那家就比较默契。比如，就算那天轮到隔壁那家晒谷子，但如是我家当天割禾，那家也会主动把坪场让给我家晒“露水谷”。“露水谷”如是不及时晒，很快就会发芽儿，那谷子就坏掉了。乡里人就是这样互帮互助、互容互让的。

　　小的时候，我最喜欢跟祖母去晒秋，屁儿颠颠地跟着去。祖母和其他老人在闲聊的时候，我们这帮小孩就在一旁你追我赶、打打闹闹；或者，追着一只蝴蝶、一只蜻蜓，不知不觉跑进了远处金色稻田的深处，头顶上是无边挺展的蓝天。这时，身后就会传来祖母的喊声，我们这群脱了缰绳的野马才又一路你追我逐、嘻嘻哈哈地跑回来。那场面好温暖、好欢快，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晒秋的农人在坪场上吃午饭的场景，也绝对是乡村一道美丽的风景。大家从各自的家里端来饭菜，凑拢来一起吃，你从我碗里夹菜，我从你碗里夹菜，评评这家主妇的厨艺，谈谈那家家境的殷实，在说笑中吃得津津有味。收晚工回来的家庭主妇，当听说今天被老人评价她的饭菜办得最好的时候，那女人脸上飞起的红霞比西天燃起的云朵还要美丽。特别是这群孩子，他们可没有大人含蓄，哪个小孩家里的饭菜办得香，他就是被大家哄抢的对象，跑啊闹啊，他们把晒谷坪闹成了一个快乐的“露天餐厅”。

　　小时候喜欢跟祖母去晒秋，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喜欢听祖母讲故事。于是，经常可见，在一棵高大的梨树底下，坐着几位老人，围着一群孩子，他们暂时忘记了枝头翻飞的蝴蝶，忘记了天空哗哗垂落的阳光，忘记了远处探头探脑偷吃谷子的几只鸡，也忘记了刚才跌倒时的伤痛和眼泪。在老人的故事里，我们知道了狼外婆，知道了彩虹姑娘，也知道了牛郎和织女、白蛇精，那些星的籽粒、神秘的闪光就飘进了儿时梦的故乡，微笑悄然浮动在唇边，灿烂如花。

　　当夜风渐凉、夕阳斜长时分，当女人在厨房刺啦刺啦炒着菜、男人往家里一担担挑谷子的时候，一天的晒秋也就结束了。那时，我常常看见，月亮正从幽蓝的天幕里、从村后那棵高大的枣树间升上来；黛紫的夜色正从远处的山谷、从幽幽暗暗的角落里聚拢来；几点流萤缓缓划过夜空，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饭菜香味儿。

　　乡村晒秋，晒出了乡村的美丽，也晒出了乡村的幸福与安详、和谐与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