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标题:——— 九妹印象并其新作《古画之美》序

九妹新作《古画之美》封面(资料图片)
九妹是一位作家,但艺术———尤其是书画———对她似乎有着更特别的吸引力。
于是,比起上一本《叠梦》来,她虽然依旧写花写草,却因为与书画的关系,这花这草仿佛像画家一样,是用笔墨写出的:有的风格像郑板桥,有的风格像金冬心。即使她看梅花看荷花看桃花,也不是“植物学”甚或“文学”地看,而是“笔墨”化地看,于是,除了桃花荷花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柳如是或方婉仪,这花这草里就多了许多许多故事。
虽然,她原来也是这样。比如她看到古乾州的梅花,会想到她15岁时在凤凰听涛山沈从文墓地第一次看到梅花开始,她就无法拒绝花开时的思念,而且唤起久远的回忆。如今,这回忆延展到过去,一直到三百年前、四百年前、五百年前,甚至更久远!
原来,她爱看沈从文,然后到《红楼梦》,现在,她一路读一路写,文章中的书名,给了我们线索:她不单独停留在写作上,也进入了历史的深处。
但她不是学者,学者的长处是挖掘史料,让自己成为历史的发现者与记录者。九妹仍然是作家,历史是她笔下的“佐料”,她的笔下时时刻刻有着自己在,文中提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她要走过的,要仔细观察过的。因而,处处有她的情感与妙悟。
但又因为读史,她的感悟中有着几百年的沉积,她把史料化为茫茫时空中的烟雨,上下纵横,又淡定从容,在叙述史实的同时,轻轻的笔尖一转,就让人在沧海桑田之外,突然站在屋檐下,看一帘烟雨的侵浸。
无疑,在历史与现实面前,九妹是心潮澎湃的,但她知道如何把控自己的情感,让它在字里行间缓缓地流露,仿佛山间的溪水,虽然有时不见了踪影,却不知又在何处涌出。
穿越时空的隧道,她在用心静静地倾听隧道那头的喃喃细语,文字里绽放着陈年的芳香。
九妹也运用考证史料,比如金农,比如苏轼,比如潇湘水云……但她总是能够化知识为情感。
我在和一位传媒朋友在聊天时以为,没有细节的文学不是文学,离开日常生活的文学不是文学。它可以说哲理,但它要见人见物,文学的灵魂也许是传达某种“哲理”,但文学的魅力正在于精微的描述与刻画:“斜生傍枝的枫杨树掩映着一座石桥,古香古色的巷子,古香古色的客栈,黑瓦白檐,雕花门窗,楼上楼下随处可见开满鲜花的土陶罐、扎成灯笼的土花布。我最喜欢的是临江那堵石墙,黄了又青了的苔藓是披在石墙上的岁月,几块老朽木掏空做成的花盆生长着绿萝、兰草、紫罗兰等,下面石墙罅隙恣意滋生着几大蓬虎耳草,长长的匍匐茎垂到了水面上,圆圆的厚叶子下细看能瞅出白色的绒绒毛来。那是沈从文先生写在《边城》里的草。”瞧,这就是文学,哲学家的眼中并没有这些琐碎;而文物学家也许会拔掉上面的草和青苔去看那个石罐或石墙的年代!
九妹的着眼点是具体而微的,比如她从自己珍藏的红豆,想起四百年前常熟的那棵红豆树,想起半个世纪前,已经失明的史学大师陈寅恪,用了10年的心血撰写《枊如是别传》,如今到她灯下夜深人寂,细细地描写那红豆,花开花落,就像追忆前朝的云雾,在岁月的静默间感悟时空的转换,追怀烟雨打湿你我的梦。
九妹时时不忘她的故乡,时时忆起她路过的每一条江、每一条河,也的确,故乡与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息息相关。凤凰、里耶、茶峒、保靖、吉首、古丈、沅陵、浯溪……她几乎不写自己没有到过的地方,故乡是她写作时最丰富的资源,哪怕是一根草、一片叶子、一块石头,都给她灵感,她的文字在笔墨浓淡之间透露出心绪的起伏。
九妹引罗伯特·贝文的话说:“摧毁一个人身处的环境,对一个人来说可能就意味着从熟悉的环境所唤起的记忆中被流放并迷失方向。”我经常慨叹自己没有“故乡”,也没有关于故乡的“记忆”,哪怕对我而言这是一种有意无意地自我“流放”。但这种状况对于九妹来说并不存在,一切在她的记忆中,都是温暖的,都是让人迷恋的,有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
九妹的散文是艺术的,同时也是诗的,古典诗词给了她许多审美意象。一张摄影照片,都让她想起唐诗中的意境:一叶扁舟,山水隐于一片白茫茫间,鸟绝,鱼沉,人无,远远看去,只有一点,清旷孤绝———既像柳宗元的《江雪》,又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当代散文写作,取法于古典汉语的不多,而她虽然并不是古典文学出身,但她不停地在阅读中接近着中国古典审美意象中的天与云、山与水,主那一股股不俗的清高志趣充溢在笔端。究其根底,也许,她和中国文人的孤傲性情如出一辙吧。
甚至东瀛文学中的某一部分———生命的脆弱,恍惚的迷茫,无可言喻的生之欢喜和苍凉,也化成了纯洁到令人心痛的一种哀感顽艳———构成了九妹文笔中非常值得回味的一部分,虽然这种审美情趣,仍由中国文学启示而来。
也许,结合古典语言之美和故乡的记忆,正是九妹散文创作的新方向?
在微信里,九妹写过这样一段文字:
她在梦里来到一家清雅的老院子,院子里置有画案,案上有笔墨纸砚,九妹拿起笔在纸上涂抹,画了山水,画了屋舍,画了兰竹以及梅树。
她还清楚地记得是给自己画的一处书屋,也清楚地记得走进来一位老人,搀扶她的女孩说是其外婆,九十八岁了。老人拿起九妹画画的笔说那是她的笔,解释自己是做笔的,家里世代为笔庄,并坐下来双手颤抖地为九妹做了一支笔。
九妹接过那一支笔,指粗,斑管,不知是狼毫还是兔毫。她一激动,梦就醒了。
九妹说,这是她第一次梦见自己在绘画。虽然她强调,她不懂书画。
也许,九妹在文学梦之外,一定还有一个书画的梦。
梦与现实交替,有以梦为现实者,有以现实为梦者。书画给九妹以灵感,书画也让九妹感受到另外一种不同的艺术世界。她观察,她记录,她感悟,她解读,借一张画,她从南到北,穿行在山林里,穿行在堤岸旁,无论是画幅里一声落叶的叹息,一朵梅蕊的初绽,看到风雪满山或者幽幽的墨光,她的心里都会升起莫名的感动。那时,一张画,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吧?
对九妹而言,绘画不是技艺,而是生命走过的印迹,在例如苏东坡、徐渭、八大山人、金农们的人生际遇和感动里,回顾过去,看守本心,奇幻又迷离。
“不负我心”。她这样说,也这样写。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知名学者、画家)
来源:团结报
作者:刘 墨
编辑: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