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恋上茶，就像恋上一个人。

　　早春明前茶尚未出来的时候，我藏了一罐茶。老师来湘西聊及黄金茶，说绿茶也可以藏，藏二三十年自然发酵堪比黄金，择一个玉兰或者兰花开的日子，与二三好友雅聚，一起品茗，把感受写在纸笺上与茶一起封存，几年后再择一个梅花或者桂花开的日子，开罐品茶，还可以给每人装一小罐。

　　静默的小欢喜，我果真藏了一罐茶。那天是春分，我在柜子里取出未喝完的半盒凤凰单枞，找来一个不太大的土陶罐，洗净抹干，把单枞装进去，把书签放置上面，密封保存。

　　书签是老师离开湘西时题写：大山深处好藏茶。

　　我最初学喝茶的时候就是喝这一款茶。珊姐从佛山寄来的。我还生活在小城，某个午后坐在院子梅树下，架一旧桌，读一旧书，稍微倦怠的时候，打开珊姐同时寄来的一套茶具，杯盏为手绘青荷，茶为凤凰单枞。我笨拙地照着珊姐教我的一招一式烧水沏茶。第一泡，暗香轻浮，花香流转，略有一支幽兰的韵味，到后来，滋味渐渐弥漫出来，汤色也见浓郁，是步步留情的茶。

　　后来，我离开了小城，生活在另一座城市。搬家时携带了这一盒没有开封的凤凰单枞。慢慢习惯了喝茶，有时独处，喝茶更多的，是为了那杯盏间的暖，特别在夜静时，读书写文，一切没有声音的事情，茶皆是好伴侣。

　　某日，突然发现凤凰单枞已仅剩小半盒，想到远在远方的珊姐，顿时隐隐心生不舍———

　　而留在了书柜上；

　　而成为一枚收藏春天的茶笺。

　　二

　　夏日黄昏，我继续读《中国艺术美学》。

　　昨日说书香，今在书上即读到：“书卷气”的含义或者就是“有教养的古典学者”的意义吧。

　　书香，书卷气，皆为遇见喜欢而欢喜的词语。

　　琢磨“古典学者”，我突然想喝茶了，不是近日天天喝的玫瑰花冠，也不是明前保靖黄金茶，而是翻出了一大罐雪片单枞。

　　我还记得是珊姐两年前赠予的两罐，喝完一罐，夏已到了冬，还有一罐未开封以为过期就没喝了。与珊姐认识也有好些年头，渐渐知道单枞有凤凰单枞，有乌岽单枞，还有雪片单枞等。于我性情，尤爱雪片单枞。年岁渐长，开始心安理得地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读书，旅行，学琴，习画，还有山林、深泉、明月、茶花，所以尤爱喝一盏雪片单枞，也不至于令我羞愧。

　　珊姐回到湘西，又离开湘西。离开前夕，她送我一把油纸伞，辗转去了大理经营一栋名叫“油纸伞”的民宿。

　　古城，洱海，雪山，大理就像撑开的油纸伞，浓浓桐油如旧时光，滉漾成我的一个梦境。几日之后立夏，我翻找出雪片单枞，茶叶变成了褐色，汤水变成了红茶，余味里却仍旧感觉到是我喜欢的雪片单枞，有雪的清，有花的莹，有春夏秋冬的时光沉淀。

　　案上还有一个陶罐，遂把雪片单枞藏于罐中，内放一张藏茶卡片，为老画家张雁碧老师所写：

　　素瓷传静夜，香满与读楼。荷花开时九妹藏茶。

　　雁碧二O一七年

　　选择这一张卡片，是因为我这罐茶原是荷花开时来到我的书房的，现在书房里私自藏茶，那就等待某年的荷花开时再约上二三至友喝茶。

　　亦为收藏时光的一枚茶笺。

　　三

　　土匪出差回来，给我带来一盒夹山禅茶。

　　他说不知道茶好不好，话音未落，我赶紧接话:“我知道夹山，这茶我要喝一半藏一半呢。”

　　身边喝茶的朋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讲究，“禅茶一味”更是随处可见，却鲜有人知道四字出自夹山。然而，日本茶人知道夹山，在日本茶道场合经常悬挂“猿抱子归青嶂岭，鸟衔花落碧岩泉”挂轴，茶道界几乎无人不知此联出自中国湖南夹山。因为，唐代高僧夹山善会受其师船子德诚偈语在夹山主持参禅悟出了“茶禅一味”，宋代高僧圆悟克勤在夹山讲经说法，由其弟子结集《碧岩录》，被称为“禅门第一书”。圆悟克勤手书“茶禅一味”，现存于日本奈良大德寺。也因为此，夹山被称为禅茶祖庭。

　　我仍旧算不得茶人，喝绿茶失眠，且若出差十天半月回来喝日常所喝的茶也失眠。夹山禅茶属明前绿茶，我自是无福消受。琢磨“禅茶一味”，我走进书房从柜子上取下一饼普洱，为珊姐送的古树茶。我颇为喜欢茶面题写的两字：默言。喝茶也渐有感悟，在一杯茶的时间里反省自己。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陪陪那盏茶。

　　珊姐偶尔回湘西，每每都带着一款新茶，每每都因茶而聚。看到她，宛若看到灵魂和躯体同时滋长，她潭水一样的眼睛，她慵懒的轻柔的话音，由此带来的可无替代的心境———回归初生，趋于安和。这种感觉，是持久的、温暖的、利他的。

　　茶生活，吃茶忘我，或者忘茶，都是好境吧。转眼立秋，我把珊姐的那一饼普洱重新收藏，存放在一个透气较好的陶罐里，照例挑了老画家写的一张藏茶卡片，是喜欢当时请写的一句“闻风尽日眠，见月连宵坐”，翻过来看画，竟然是南阜老人的《晚寺归僧》，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禅茶一味，安安静静，干干净净。

　　四

　　茶器是月光下的一枚清凉梦。

　　我最初喝茶的茶具是珊姐送的，我现在最爱的茶具也是珊姐送的。茶具，可触可摸，带着各自的气味和记忆，在现世中，安然承载着一个人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最终映射出主人的灵魂。

　　每天下班时至黄昏，我尤喜独坐书房，当光影移至书架上时，抽出一卷旧书捧读，或者《文房四宝》，或者《明清小品》，又或者四僧画册、吴门山水。还喜欢读一会儿画一会儿，临摹古梅后都想着要沏一盅梅花点茶。早春时候，我在梅花开时自制了一罐梅花点茶，“梅将开时，摘半开之花，带蒂置于瓶，每重一两，用炒盐一两洒之，勿用手触，必以厚纸数重密封之，置阴处。次年取时，先置蜜于盏，然后取花二三朵，沸水泡之，花头自开而香美。”这是《清稗类钞》一书中记载的梅花点茶，而我已是第三年学做梅花点茶了。

　　我家从深山转辗而来的书房茶案，放置一套汝窑茶具，大碗，如玉长杓。略过了功道杯，颇似唐人茶式，又像宋代点茶。沏茶数月，碗与杓皆有了开片，珊姐送我的这套仿古茶具特别适合梅花点茶，杯盏是我三月从青云谱带回的八大山人杯盏，白底青花，加上细细一枚“哭之笑之”朱印，飘浮细细三五朵绽开的白梅，一杯一盏，犹如经历红尘锦绣后回归朴素安然，千幅帆过尽后的空和了悟。

　　昨日早晨出门，看到楼梯口的一树盆梅开始落叶了。顿然想起张曼美人昨日惦记的“梅花点茶”。她是我的《古画之美》的编辑。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在书里写到“梅花点茶”，适才查询，末页有一行文字带过。她怎么会记住了呢?珊姐上次回湘西带走数十册《古画之美》，她说几年来想品尝“梅花点茶”，我一直没有能够请她吃上一盅。

　　梅花点茶还余半罐，给珊姐留着。千言万语，不过一个爱，一个惜，把好东西都留给你，千金散尽还复来，而知己之心不可负。茶亦如此。

　　如玉茶杓边上，我放有一枚自己最爱的茶笺：见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