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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塔溪忆旧

来源:团结报 作者:洪贵忠 编辑:易果 2018-05-23 08:3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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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坛子缩脖子,

  脖子缩来新又乖。

  爹爹带你去吉首,

  不知要走几条街。

  一首吕洞山苗族儿歌“沙得得”回荡在我耳畔,听其旋律,如见故人。想起米塔溪的苗娃裹成一堆赛苗歌的场景,在蛙鸣阵阵凉风嗖嗖的夏夜里,在守牛放羊的高山上,在簇簇火苗闪耀的火坑旁。唱得满头汗水,满脸笑容,他们用歌声来表达对外部未知世界的猜想。

  当年对飙苗歌的孩子们,现今离家已经太远,不在山里种田种土,星散他乡劳劳碌碌,正轻轻哼起故乡的童谣聊以慰藉乡愁。世间的物件和人事老去得太快,才让我们如此轻易地怀旧。不经意间又念起米塔溪的旧来了,留恋无比,但有些东西却已经遗忘和正在消失,比如我的孩子,连苗话都不会讲,更谈不上唱苗歌了。

  葫芦寨住的多是苗族人,一窝窝散落在溪水边、在半山腰、在高坡上,米塔溪算是葫芦小肚子里一个比较大的苗寨了。发蒙时我到米塔溪大寨子上读了七年的书,每天往返走八九里路,当老师后的第一年回到这里带了两个学期的课。后来我追逐梦想离开了,荏苒又是二十载的光阴。

  葫芦至中心的葫中公路修建工程进行得热火朝天,我挎着一个黄布书包报名入学了。交了五块钱的学杂费,领回了语文数学及双科的基础训练共四本书,装在书包里显得轻飘飘的,一如那颗无拘无束的顽童之心。挑岩子、砌保坎、打炮眼用的都是人力,破天荒第一次见到了小型推土机和压路机开进了筑路工地。地动山摇的一阵排炮声响过之后,推土机轰隆隆地碾过来倒过去推走裂石碎土,看上去它的狠劲有好几头水牛那么大。父亲脑筋活络,趁便搞起了小包工头,带领小寨子的男人们参与修公路,让大家拿上了工资。1985年冬,咽喉工程葫芦坳桥顺利竣工,标志着驶往县城的葫中公路正式建成通车。一条宽展展的砂土马路贯穿了米塔溪的四个寨子,山沟沟里的孩子终于看到了过去书上才有的载人客车和解放牌卡车。

  学堂设在寨中央,占了几丘大田,也占尽了米塔溪的好风光。进寨进山的小路从学堂两边伸展开去,穿着绣花滚边衣裤的姑娘婆婆来来回回,冷不丁会与扛犁扛耙的苗家汉子撞个满怀。学校前面是水汪汪的良田,山溪水长流不息。后背靠着一座厚厚的山,一蔸约四百岁的巴东木莲,它长长的胳膊都快伸到教学楼的瓦顶上来了。五六月间,巴东木莲的花开得泼泼洒洒,粉白色的花瓣形似调羹,因此村里人把它叫做调羹树。

  一栋木房子,一个小操场,水沟沟边的一口老井就是这所学堂全部的家当,尽管设施简陋,但人气却旺得很,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两个甚至更多的娃儿来读书识字,高峰期办有完全小学,学生数上了两百,配备了十来位老师。那琅琅书声、清脆的上课铃声、孩子们的欢笑声,曾经是村子里最动人的声音。

  从师范学校毕业分回老家米塔溪那年,我20岁,小弟小妹还在读四五年级。新接手的那一届六年级只有一个班,二十几个学生,可能是学习底子打得不太牢实,从五年级升上来时,语文成绩有点欠劲,只有一半同学上了及格线。我的搭档是一个先我一年毕业姓梁的姑娘,戴了副眼镜,近视得可爱。她上数学课,吃住都在学校,自己破柴生火煮饭。两个师范生一起分来村小教书,名叫中定的校长格外振奋,他在教师会议上提起嗓门说:“我们米塔溪的这所片完小,今年一定要全力配合毕业班的教学,有什么困难就解决什么困难,要什么就提供什么。”

  于是,两个年轻人干劲热情都上来了,要印卷子搞复习巩固,校长就给备足了最好的钢板、油墨及纸张;要喊学生上晚自习,就给装起了五六颗150瓦的大灯泡;要方便每时每刻辅导学生功课,又给腾出了两间最好的房子让我们住……那时在米塔溪教书,一年犹如过一天。期末全学区统考,学生的语文成绩有了进步,人人及格。梁老师的数学成绩更亮眼,不仅及格率达到了百分之百,而且人平分上了90,全班有五六个满分。

  米塔溪有个小学老师名叫洪富强,现年82岁,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湘西苗族鼓舞的传承人,苗族武术鼓八合鼓是他的首创,更是他半生心血的燃烧。按辈分我叫洪富强老师做伯伯,从前教过我二年级的语文课。其实洪富强吸引我的地方不在于语文课,而是他拉起二胡弹起风琴熟溜溜的,让人觉得名堂经多,有才。那个时候,洪富强家的木屋就连在学校的隔壁,六年级的学生要考50米短跑,但操场的长度短了一截,仅有40来米,于是剩下的10米跑道自然就延伸到他家的院坝去了。有时候,洪老师坐在自家的阶沿上看学生搞训练,他高声鼓励道:“米塔溪的得得(娃儿)攒劲跑,踩垮我的院坝也不要紧,大家只有跑得赢葫芦完小的学生我才高兴啰。”

  记不清的无数个闲散的中午,日头在悄悄地转,我们也在绕着寨子打转转。看篾匠织背篓编簟子,破开的篾片薄得像张纸。铁匠铺捆住了双脚,我站在边上偏起脑壳躲闪那飞溅的火星,特喜欢淬火时那绽开的朵朵水莲花。苗寨里勤劳的人家起新房子了,我又跑去欣赏老木匠弹墨划线时的那副专注凝神的样子。有天从中寨的一个同学家的堂屋起趟子跑出来,脚趾头绊住了门槛栽了个响跟头,脑门顶上撞开了一道大口子。有个叫树民的单身汉见状马上给我止血,他嚼碎了满满一口的草烟子给我敷伤口。回到家里,父亲赶紧背我去葫芦卫生院上药,医生给裂开的创口缝上了七八针。

  有段时间,我迷上了打苗拳,天天跟在教头后面练八合拳、四门拳,兼及站马桩、翻筋斗。正月初一,葫芦寨锣鼓喧天,米塔溪狮子队去给场上人拜年,舞狮子的后生身上都带了几手“玛汝勾动(意为好武功)”。场上的生意人喜欢看闹热,他们把香烟、红包等喜物用红绸子捆扎好挂在二楼的竹竿上,舞狮人要匍匐运势跳上叠起有三四层高的大方桌才能收纳礼物。狮子队刚开进场头时,观众早都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了,这时只见冬云和勇成两个好汉各在一边耍起一个挂有两三米手链的流星锤,耍得滴水不进,虎虎生风,观众“沙沙沙”地往街道两旁退成两条标直的“一”字线,往前推进的路就这样被打通了。

  期盼已久的好日子等来了。本家有姑娘要出门,大人带我去仁伍吃戴花酒。仁伍村有族人二十几户,我家虽和他们相隔七八里地,但距离无法阻隔亲情。按我们苗家人的习俗,在家族有姑娘出嫁的前一天,女子家中把男方抬来的猪肉炒了,请叔伯、婶娘、伯母、舅母、姨妈、舅舅及兄弟姐妹等族中所有人同吃一餐喜酒,这餐喜酒就叫戴花酒。吃戴花酒这一天,婆婆爷爷陪着客人摆古聊天,父亲母亲忙着照看房前屋后,我们小孩子则满寨子到处乱窜。

  往后的日子——

  繁衍生息,儿女满堂。

  要九个相随,十个紧跟。

  一个变成一家,一家发成一寨。

  朦胧的梦乡里,我身轻如羽,仿佛被似断实续绵绵糯糯的歌声托起,放下,放下旋又托起。夜已经很深了,在哥兄老弟大婚的喜堂上,苗歌师唱头正劲,亲家们兴犹未尽,一曲终了紧接一曲,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梦境迷离,我变成了一尾银光闪闪的白条鱼,在潺潺流淌的山溪中游玩,在五彩瑰丽的阳光中舞蹈,在远古传唱的苗歌曲调声中翻飞。

  米塔溪,我永远是你水里的一尾小小的白条鱼。

来源:团结报

作者:洪贵忠

编辑: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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